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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第一集 江寧晨風(fēng) 第一〇七九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萬象去罷見眾生(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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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建朔九年之后,女真人第四次南下,一路過來的場面,大伙兒都知道了。”

    孟著桃的聲音響在寬闊的庭院里,壓下了因他師弟師妹成親而來的些許喧鬧。

    “大軍過徐州后,武朝于江北的軍隊匆匆南逃,成千上萬的百姓,又是倉皇逃離。我在山間有寨子,避開了大道,因此未受太大的沖擊。寨內(nèi)有存糧,是我在先前幾年時間里處心積慮攢的,后來又收了流民,因此多活了數(shù)千人!”

    “至于俞家村的百姓,我先一步喚了他們轉(zhuǎn)移,百姓當(dāng)中若有想做事、能做事的青壯,孟某在山寨之中皆有安置。當(dāng)然,這中間也難免有過一些爭斗,一些強(qiáng)人甚至是武朝的官兒,見我這邊準(zhǔn)備妥善,便想要過來搶奪,因此便被我殺了,不瞞大家,這期間,孟某還劫過官府的糧倉,若要說殺人,孟著桃手上血跡斑斑,絕對算不得無辜,可若說活人,孟某救人之時,比許多官府可稱職得多!”

    他的話說到這里,人群當(dāng)中不少綠林人已經(jīng)開始點(diǎn)頭。

    有人道:“官府的糧,即便留下,后來也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了。。”

    又有人道:“孟先生能做到這些,確實已經(jīng)極不容易,不愧是‘量天尺’。”

    亦有人說:“莫非做了這些,便能殺了他師父么?”

    孟著桃對于這些年的救人舉動,顯然也是頗為自豪,此時頓了頓,目光掃過周遭。

    “孟某與家?guī)煹姆制纾褂袃身棧膊皇遣荒苷f與大家聽。”

    他道:“其中一項,乃是家?guī)熜宰庸⒅保嫒四舷聲r,他一直希望孟某能率兵出擊,進(jìn)攻金國軍隊,仗義死節(jié)……”

    這句話一出,人群中便又是一片轟響,均覺得這凌生威著實過于強(qiáng)人所難。金人殺來時,武朝百萬大軍尚且不斷潰退,孟著桃一個小山寨,若真的殺出去,無非是在女真陣前死了,復(fù)有何用?

    孟著桃搖了搖頭:“家?guī)煹睦砟睿菢O好的想法,孟某極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這世上各人的選擇,在那等情況下,已經(jīng)說不清對錯了。孟某有自己的堅持,而且在這一點(diǎn)上,與幾位師弟師妹的想法不同,凌老英雄雖然曾經(jīng)有過勸說,但對我的想法,也是理解的……”

    “可與此同時,師父他……一直覺得孟某有些時候手段過重,殺人過多,其實事后想想,有時候或許也確實不該殺那么多人,可身處前兩年的亂局,許多時候,分不清了。”

    女真離去之后,留下江南的這個爛攤子,隨后是公平黨的大規(guī)模起事,殺富民,奪吃食,在此期間,揚(yáng)旗而起的各路梟雄又何嘗不是勾心斗角、相互廝殺。這里頭的腥風(fēng)血雨,孟著桃雖然并不明說,眾人幾乎也能聞到那滲人的血腥味。

    只聽孟著桃長長地嘆了口氣。

    “師父他老人家不愿隨我上山,后來……江北情況惡劣,山下已易子而食了,我寨中的東西不多,手底下……出過一些亂子。師父他每次找我分說,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經(jīng)攪合在一起,最后是沒法說了……師父說,我輩武人,以武為道,既然嘴上已經(jīng)說不清楚,那便以武藝來衛(wèi)道吧。”

    “……我們打過一場,是堂堂正正的比斗。凌老英雄說,這是謝師禮,從此,送我出師。”

    孟著桃在那兒靜靜地站了片刻,他抬起一只手,看著自己的右手。

    “諸位英雄,孟某這些年,都是在激流中打拼,手上的武藝,不是給人好看的花架子。我的尺上、手上沾血太多,既然如此,功夫必定暴戾極端。師父他老人家,使出鋼鞭之中的幾門絕藝,我收手不及,打傷了他……這是孟某的罪孽。可要說老英雄因我而死,我不同意,凌老英雄他最后,也并未說是我錯了。他只是說,我等道路不同,只好分道揚(yáng)鑣。而對于凌家的鞭法,孟某從不曾辜負(fù)了它。”

    “殺了凌老英雄的,是這個世道!”

    孟著桃轉(zhuǎn)身,緩緩走上屋檐下的臺階,隨后又轉(zhuǎn)過來,朗聲道。

    “諸位,我與凌老英雄的分歧,是武道的分歧。老英雄他想要慷慨而死,孟某心中敬佩,可孟某的道路,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孟某讓這些人,活下來了。”

    他將手指指向庭院中央的四人。

    “在山中,孟某讓寨子里的人,活下來了……在俞家村,孟某讓俞家村的人活下來了……女真人殺過來時,孟某讓數(shù)千百姓,活下來了……此外還有公平黨的數(shù)萬人,孟某讓他們活下來了。”

    “你若說著活下來的過程里有沒有人無辜者死去,孟某想說,那不僅有,或許還很多……這樣的世道,你讓一些人活下來,另外便必然有一些人,活不下去。為什么?這是因為女真人肆虐之后,這天下的米糧,已經(jīng)不夠吃了——”

    “這樣的時刻,有些人一人家中依然存了十人的口糧,你說他有罪嗎?他無罪卻又有罪!這無糧的十人眼看著就要餓死,我們便只能奪出這一人的口糧,令十個人能夠活著。諸位英雄,公平黨為不了無米之炊,整個江南,千百萬人要死了!我們只能采取一些手段,讓死的人能稍微少一些!等到事態(tài)稍微緩解,再盡力的,讓更多人,甚至全部的人,活下來!”

    “我方才聽人說起,孟著桃夠不夠資格執(zhí)掌‘怨憎會’,諸位英雄,能不能執(zhí)掌‘怨憎會’,不是以情理而論。那不是因為孟某會做人,不是因為孟某在面對女真人時,慷慨地沖了上去然后死了,而是因為孟某能夠讓更多的人,活下來,是因為孟某能在兩個壞的選擇里,選一個不是最壞的。”

    “各位啊,怨憎之會,只要做了選擇,怨憎就永遠(yuǎn)在這人身上交匯,你讓人活下來了,死了的那些人會恨你,你為一方主持了公道,被處理的那些人會恨你,這就是所謂的怨憎會。而不做選擇之人,從無業(yè)障……”

    孟著桃望著下方庭院間的師弟師妹們,院子周圍的人群中竊竊私語,對于此事,終究是難以評判的。

    若孟著桃自稱是個道德無缺的君子,那或許還能指責(zé)一番。可對方自承手上染血無數(shù),他是亦正亦邪之人,與凌生威因做事分歧分道揚(yáng)鑣,并非是完全說不過去。最重要的是,他方才這一番說話,表面上從容大氣,實則內(nèi)蘊(yùn)強(qiáng)硬無比,一時間卻沒有幾人敢就此開口,拿簡單的道德來“審判”于他。

    幾名師弟師妹面色變幻,那位去了師妹的四師弟此刻倒是咬著牙,憋出一句話來:“你如此巧舌如簧,歪理無數(shù),便想將這等潑天仇怨揭過么?”

    “并非如此。”

    孟著桃搖了搖頭。坦然道:“我與凌老英雄的分歧,乃是說給天下人聽的道理,這對對錯錯,既不在凌老英雄身上,也不在我的身上,比武那日凌老英雄送我出師,心懷暢快,爾等何知?你們是我的師弟師妹,過往我將你們視為孩子,但你們已然長大,要來復(fù)仇,卻是理所當(dāng)然,情理之中的事。”

    他道:“俞斌,你們往日里想著過來尋仇,卻又瞻前顧后,擔(dān)心我指使手下人隨隨便便就將你們?nèi)绾瘟耍@也實在太小看你們的師哥。武者以武為道,你們?nèi)粜男詧远ǎ獨(dú)⑦^來,師哥心里只有高興而已。”

    “那么,今日,此刻,你們要來尋仇,是一人來,還是四人其上,孟某也只一人接下便了……如何?”

    孟著桃說到這里,朝著前方攤了攤手。

    圍觀眾人興奮起來,知道雖然先前過了口舌,但孟著桃心底實則是動了怒,此刻終究還是會有一場打斗。

    這凌家的四人武藝或許并不高強(qiáng),但若是四人齊上,對于作為八執(zhí)之一的“量天尺”孟著桃的武藝到底有多高,大伙兒便多少能夠看出些端倪來。

    孟著桃的話語落下,庭院當(dāng)中沉默了片刻,那過來尋仇的四人雖然言語慷慨,但對于孟著桃直接的約架,卻是微微的有些猶豫了。

    人群之中一時間竊竊私語,二樓之上,平等王麾下的大掌柜金勇笙開口道:“今日之事既然到了這里,我等可以做個保,凌家眾人的尋仇堂堂正正,待會若與孟先生打起來,無論哪一邊的死傷,此事都需到此為止。即便孟先生死在這里,大伙兒也不許尋仇,而若是凌家的眾人,還有那位……俞斌小兄弟去了,也不許因此再生仇怨。大家說,如何啊?”

    “天刀”譚正道:“自該如此。”

    李彥鋒、果勝天等人也隨之出聲:“我等也可作保,誰若是沒完沒了,便是不給今日過來的眾多英雄前輩面子!”

    眾人的話說到這里,人群之中有人朝外頭出來,說了一聲:“阿彌陀佛。”在場諸人聽得心頭一震,都能感覺到這聲佛號的內(nèi)力渾厚,仿佛直接沉入所有人的心中。

    只見此時出來的是一名胡須斑白,穿著破舊灰袍,持月牙鏟的高大和尚。這和尚走出人群,朝著場地中央過來,場地中央的四人便仿佛找到了救星,各自合十見禮。只見這年紀(jì)在五十上下的和尚向著前方豎起單掌,笑道:“孟施主,可還認(rèn)得我么?”

    “原來是曇濟(jì)大師。”孟著桃抱拳行禮,“許久不見了。”

    “十年前見凌施主時,你的武藝已然不俗,老衲當(dāng)時便斷言,你必有一日能令凌家鞭法大放異彩,卻想不到,十年之后你我再見,卻是這樣的狀況了。”

    那和尚一笑之后,面容肅穆起來:“不久之前,你的這幾位師弟師妹找到老衲,要老衲為凌施主的死主持公道,老衲憶及十年前所見,知道施主素有見識,因此今日讓他們幾位先行出面,激施主出來說話,辨明原委。此時看來,倒真是……一場孽債。”

    聽他如此說完,那邊的孟著桃也微微地吐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我本察覺幾名師弟師妹行得此事,背后或許有人指使,擔(dān)心他們?yōu)閴娜死谩O氩坏绞菚覞?jì)大師過來,那便無事了。”

    “要說無事,卻也未必。”

    “……大師此言何意?”

    孟著桃的神色,微微錯愕。

    對面那位曇濟(jì)和尚豎著單掌,微微嘆息。

    “阿彌陀佛,老衲出家之前,與凌生威施主便是舊識,當(dāng)年凌施主與我徹夜論武,將手中鞭法精義不吝賜告,方令老衲補(bǔ)足胸中所學(xué),最終能殺了敵人,報家中大仇……孟施主,你與凌施主道路不同,但即便如此,你坦坦蕩蕩,老衲也不能說你做的事情就錯了,因此對大道,老衲無話可說……”

    “可除此之外,之于私怨這樣的小事,老衲卻囿于因果,有不得不為之事……”

    ……

    老和尚的目光,略帶疲憊地望向了那邊的孟著桃。

    ……

    孟著桃目光復(fù)雜,微微地張了張嘴,如此持續(xù)片刻,但終于還是嘆息出聲。

    ……

    “……罷了。”

    ******

    夜色迷蒙,火光照耀的金樓庭院之中,一眾綠林人朝著后方靠去,給預(yù)備生死相搏的兩人,騰出更大的地方來。

    陳爵方、金勇笙、譚正、李彥鋒等人此時也從樓上下來了。

    原本以為接下來的打斗便是孟著桃欺負(fù)幾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朋友,誰知那位老和尚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

    這位出身五臺山的曇濟(jì)和尚在綠林間并非寂寂無名之輩,他的武藝高強(qiáng),而最重要的是在中原淪陷的十余年里,他活躍于黃河兩岸敵占區(qū),做下了不少的俠義之事。

    武藝加上名氣,令他成為了在場一眾豪杰都不得不尊重的人物,即便是譚正、金勇笙等人,此時在對方面前也只能平輩論交,至于李彥鋒,在這里便只能與孟著桃一般自稱晚輩。

    這一次凌家的三男一女抱著牌位出來,表面上看乃是尋仇和求個公道,但身處八執(zhí)之一的位子,孟著桃擔(dān)心的則是更多有心人的操縱。他以一番話術(shù)將俞斌等人推到比武決斗的選擇上,本是想要給幾名師弟師妹施壓,以逼出可能的背后推手,誰知道隨著曇濟(jì)和尚的出現(xiàn),他的這番話術(shù),倒將自己給困住了。

    是他自己承認(rèn)對方尋私仇的合理性的。

    此時的場地當(dāng)中,譚正等人使用話術(shù)稍作勸說,或是說兩位都是有用之身,要保留力量為抗金攜手,或是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那凌生威老英雄畢竟也不算是孟著桃打死的……然而曇濟(jì)作為和尚明心見性,平日里又是打慣了機(jī)鋒的,如何會被這等簡單話術(shù)說動,眾人勸說間,也只是無奈地?fù)u頭笑笑。

    他與凌生威的交情太過特殊,凌生威死后,他也不得不為私仇就此出手了。這并非大義,卻只能說是勢在必行。

    孟著桃于場地之中站定,拄著手中的鐵尺,閉目養(yǎng)神。

    他的身材高大健壯,一生之中三度投師,先練棍法、槍法,后又練了鋼鞭的鞭法,此刻他手中的這根鐵尺比一般的鋼鞭锏要長,看起來與鐵棍無異,但在他的體型上,卻可以單手雙手輪換使用,已經(jīng)算是開宗立派的偏門兵器。這鐵尺無鋒,但揮砸之間破壞力與鋼鞭無異,回收時又能如棍法般抵擋進(jìn)攻,這些年里,也不知砸碎過多少人的骨頭。

    曇濟(jì)和尚轉(zhuǎn)身與凌家的幾人叮囑一番,隨后朝孟著桃這邊過來,他握著手中沉重的月牙鏟,道:“老衲練的是瘋魔杖,孟施主是知道的,一旦打得起興,便控制不住自己。今日之事只為私怨,卻是不得不為,實在慚愧。”

    孟著桃睜開眼睛:“大師若是死了,我該將你葬在哪里?”

    “且燒做灰塵,隨手撒了吧。”

    “……罷了。”

    孟著桃嘆了口氣。

    曇濟(jì)陡然間執(zhí)起月牙鏟,在大喝之中,呼嘯而來!

    ……

    夜幕之中的這一刻,金樓外頭的街道上,嚴(yán)云芝穿著一身蓑衣,正看著聚集的人群朝前涌動。

    “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有人激動地說道。

    “原本不就在打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次可不同,乃是曇濟(jì)大師與‘怨憎會’的孟著桃做生死斗,要不死不休了——”

    街邊的好事者都屬于想要混進(jìn)聚會卻因為武藝低微資格不夠的那些,此時的話語之中充滿激動。

    嚴(yán)云芝蹙眉往前,她對于‘怨憎會’的孟著桃并無太多概念,只知道里頭接風(fēng)洗塵,為的是迎接他。但對曇濟(jì)大師在中原所行的義舉,這些年來卻聽父親嚴(yán)泰威說過多次。

    正疑惑間,只聽得那院子里頭便是一聲暴喝響起,吶喊之聲震蕩四周,隨后便是“嘭——”的一聲巨響,也不知是兩根鐵器以何等大力的互擊,才能發(fā)出這樣的響聲來。街邊的人群里,當(dāng)即又是一片驚呼……

    ******

    同樣的時刻,城市另一端,五湖客棧附近的街道,一隊人馬在夜色中靠近了這里。

    “……說的就是前頭。”

    帶路之人回頭報告。

    這支隊伍的領(lǐng)頭者,便是背負(fù)長短雙刀,衛(wèi)昫文麾下負(fù)責(zé)抓人的小頭領(lǐng)盧顯,盧顯身邊的副手年紀(jì)稍大,乃是帶著盧顯出道,眾人居住村莊里江湖最老的李端午。

    接了衛(wèi)昫文的任務(wù)后,盧顯每日夜間裝模作樣的巡查,白日里則放出人手四處打探尋找,如此過得幾日,便找到了疑似那龍傲天與孫悟空居住的地點(diǎn)。

    從城市外頭進(jìn)來的人,想要照規(guī)矩尋個像樣的住所,可供選擇的地方畢竟不多。李端午乃是老捕頭出身,帶出來的弟子盧顯也是經(jīng)驗老到,嗅到兩名少年身上露宿的臭味不多,便就此縮小了排查的范圍。

    “掛的是公平黨下頭農(nóng)賢的旗子。”李端午仔細(xì)看了看,說道。

    “農(nóng)賢趙敬慈是個不管事的,掛他旗子的倒是少見。”盧顯笑了笑,隨后望向客棧附近的環(huán)境,做出安排,“客棧旁邊的那個橋洞下頭有煙,柱子去看看是什么人,是不是盯梢的。傳文待會與端午叔進(jìn)去,就裝作要住店,打探一下情況。兩個少年人,其中小的那個是和尚,若無意外,這消息不難打聽,必要的話給些錢也行,傳文多學(xué)著些。”

    他如此說完,名叫柱子的年輕人朝著客棧附近的橋洞過去,到得近處,才見到橋洞下是一道人影正艱難地用濕柴生火——他原本的火堆可能是滅了,此刻只留下小小的余燼,這跪在地上衣衫襤褸的身影將幾根稍微干些了小柴枝搭在上頭,小心翼翼地吹風(fēng),火堆里散出的煙塵令他不停的咳嗽。

    另外還有一道虛弱的身影,躺在橋洞里的上風(fēng)處,病懨懨的睡著。

    名叫柱子的年輕人走到近處,或許是攪亂了洞口的風(fēng),令得里頭的小火苗一陣抖動,便要滅掉。那正在吹火的乞丐回過頭來,柱子走出去抽出了長刀,抵住了對方的喉嚨:“不要說話。”

    小小的火光抖動間,那乞丐也在恐懼地發(fā)抖。

    柱子仔細(xì)看過了這在長刀前顫抖的乞丐,隨后前行一步,去到另一邊,看那躺在地上的另一道身影。這邊卻是一個女人,瘦得快皮包骨頭了,病得夠嗆。眼見著他過來查看這女子,吹火的乞丐跪趴著想要過來,目光中滿是祈求,柱子長刀一轉(zhuǎn),便又指向他,隨后拉起那女人破爛的衣服看了看。

    江寧城內(nèi)如今的情況復(fù)雜,有的地方只是常人聚居,也有些地方外表看來尋常,實際上卻是兇人聚集,必須謹(jǐn)慎。盧顯等人目前對這邊并不熟悉,那柱子觀察一陣,方才確認(rèn)這兩人就是普通的乞丐。女的病了,昏昏沉沉的眼看快死,男的瘸了一條腿,發(fā)起聲音來結(jié)結(jié)巴巴含糊不清,見他拿著刀,便一直流淚一直求饒。

    柱子看得心煩,恨不得直接兩刀結(jié)果了對方。

    過得一陣,河道上方有人打來收拾,喚他上去。

    他小跑著跟隨過去,卻見盧顯等人也在黑暗的街道之中奔跑,名叫傳文的年輕人肩上扛了一個人,也不知是什么來歷。眾人行至附近一處破屋,將那昏迷了的身影扔在地上,隨后點(diǎn)起火光,一番說話,才知道那五湖客棧當(dāng)中發(fā)生了什么。

    “娘的……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客棧,里頭的人也不多,誰知道這小二竟頗為警覺,我們問他兩個少年人的下落,他說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就有些問題……端午叔拉著我出去,然后就折返回來,看見這小二往里頭去,便是要報訊。我們趕快在走廊上截住他,一拳打暈了,找了個帶窗戶的房間跳出來……”

    那名叫傳文的年輕人口中絮絮叨叨,吐了口口水:“娘的,那里一準(zhǔn)有事……”

    有人點(diǎn)起了燈火,李端午俯下身去,搜索那店小二的周身上下,此時那店小二也恍恍惚惚地醒來,眼看著便要掙扎,周圍幾名年輕人沖上去按住對方,有人堵住這小二的嘴。李端午翻找片刻,從對方腳上的綁帶里抽出個小布袋來,他開打布袋,皺了皺眉。

    “瞎貓碰上死耗子,還真的撈著尖貨了……”

    李端午喃喃說著,將手中的東西交給盧顯,只見那布袋中掏出來的,卻是兩本手抄版的小冊子。

    盧顯蹙起眉頭,望向地面上的店小二:“讀書會的?”隨后抽了把刀在手上,蹲下身來,擺手道,“讓他說話。”

    堵住對方嘴的那名跟班伸手將小二口中的布團(tuán)拿掉了。

    盧顯與對方對視了片刻,那小二口中喘息著,目光驚疑不定。盧顯嘆了口氣:“這次過來,本不是為了找你們……看了幾本書而已,何必反應(yīng)那么大,將那龍傲天、孫悟空兩人的消息告訴我們,放你回去便是。何苦呢?”

    小二喘了一陣:“你……你既然知道讀書會的事,這事情……便不會小,你……你們,是哪邊的人?”

    “平等王派出來的。”盧顯隨口道。

    對方顯然并不相信,與盧顯對望了片刻,道:“你們……肆意妄為……隨便抓人,你們……看看城內(nèi)的這個樣子……公平黨若這樣做事,成不了的,想要成事,得有規(guī)矩……要有規(guī)矩……”

    他說著這番話,仿佛是在對著某種切口,盧顯皺了皺眉:“我們不是來抓你們的,我們打聽的是那兩個人,一個叫龍傲天,一個叫孫悟空,孫悟空是個小和尚,你若是知道,便告訴我們,這事情就結(jié)了,成不成?”

    “……我不知道什么小和尚……我以為、我以為你們是在抓我的……”

    盧顯站起來,嘆了口氣,終于道:“……再多問問。”他望向一旁,“傳文,過來學(xué)學(xué)手藝。”

    夜色中的街道上,過了一陣,有壓抑得猶如鬼哭般的慘叫聲發(fā)出。江寧城自大亂后廢墟眾多,這樣的聲音似真似幻,原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情了……

    ******

    金樓。

    庭院之中,曇濟(jì)和尚的瘋魔杖呼嘯如碾輪,縱橫揮舞間,交手的兩人猶如颶風(fēng)般的卷過整個場地。

    沉重的打擊聲不停的響起來,瘋魔杖力大勢沉,進(jìn)攻當(dāng)中幾乎有進(jìn)無退。而孟著桃手中鐵尺爆發(fā)出來的威力也是超乎了一般人的想象,他雙手持尺時,能夠?qū)Ψ皆卵犁P的猛砸正面擋開,而若是他單手持尺,如鋼鞭锏般揮砸時,爆發(fā)出來的大力則更是驚人。

    雙方交手的前半段,孟著桃似乎還有心想讓,被曇濟(jì)和尚追得以守勢居多,但到的中期,打開了性子,他的鋼鞭揮砸之勢便愈發(fā)沉重。曇濟(jì)和尚以瘋魔杖進(jìn)攻,孟著桃好幾次竟揮舞鐵鞭與其對攻,剛猛的揮砸之間,竟然幾度將對方進(jìn)攻的勢頭給生生砸退。

    場地邊上一根裝飾性的石柱被兩人兵器打中,爆出漫天石粉來,一張擺放在旁邊的桌子在隨后的呼嘯中也被直接砸成破爛。場地兩旁圍觀的人一時間都忍不住朝后方退去,知道若是卷入這兩人的剛猛打斗中,一般人的血肉之軀,絕對挨不了一下重?fù)簟?br />
    這樣的打斗里,眾人也是暗暗心驚,均道偌大的名聲果然名不虛傳。曇濟(jì)和尚成名多年,也就罷了,這孟著桃三十多歲,尚未至四十,竟能與對方比斗隱隱占據(jù)上風(fēng),也難怪他能成為一方梟雄。他雖入了凌氏門下,但包括凌生威在內(nèi),這整個門派加起來,恐怕都不夠他打的,此時離開,也有道理。

    雙方瘋狂的對打看得圍觀眾人心驚膽戰(zhàn)。那曇濟(jì)和尚原本眉目慈和,但瘋魔杖打得久了,殺得興起,交手之間又是一聲大喊,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他以鐵杖壓住對方鐵尺,撲將上去,猛地一記頭槌照著孟著桃臉上撞來,孟著桃倉促間一避,和尚的頭槌撞在他的頸項旁,孟著桃雙手一攬,腳下的膝撞照著對方小腹踢將上來!

    這兩道身影糾纏在一起,曇濟(jì)和尚挨了膝撞,當(dāng)即便是一拳還擊,兩人在短距離壓住兵器瘋狂互毆,那曇濟(jì)和尚嘴一張,照著孟著桃的脖子大口咬了上來,孟著桃掙扎脫身,避開了喉嚨這處要害。他抽起鐵尺,嘗試?yán)_距離,老和尚抓起月牙鏟兇猛地鏟將過來,孟著桃的身形在疾退中猛地一旋,曇濟(jì)和尚揮著沉重的鏟子沖了過去,身體撞在對方肩上。

    老和尚揮舞鏟子便要回?fù)簦欢现疑眢w旋在空中,也是同樣的一記回頭望月,那鐵尺的前端嘭的打上了老和尚的腦袋。

    老和尚沒能回頭,身體朝著前方撲出,他的腦袋在方才那一下里已經(jīng)被對方的鐵尺打碎了。

    孟著桃艱難地落地,也是踉蹌幾步退開,這兇猛的打斗幾乎是在轉(zhuǎn)瞬之間便停歇下來,孟著桃一時間也有些怔住了。按照他的想法,若是有可能,自然以不殺對方為好,可打到這等激烈的程度,他又哪里受得住手,就如同當(dāng)初跟師父最后的那次比斗一般,他收不住出手,終究將對方打出了內(nèi)傷來,這一次曇濟(jì)和尚的武藝更高,他也愈發(fā)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圍觀的眾人一時間幾乎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但也就在這一刻,已經(jīng)有人影從孟著桃的背后躍了出來,卻是先前被孟著桃點(diǎn)名的凌氏二師兄俞斌,他奮起雙鞭,照著孟著桃的腦袋用力砸下。

    “住手——”

    “小心!”

    “豎子爾敢——”

    周圍的場地間,有人霍然起身,“天刀”譚正“戧”的一聲拔刀而出,“寒鴉”陳爵方朝著這邊猛撲而來,李彥鋒順手揮出了一枚果子……孟著桃身影一晃,手中鐵尺一架,眾人只聽得那雙鞭落下,也不知具體砸中了哪里,隨后是孟著桃的鐵尺橫揮,將俞斌的身體當(dāng)空打飛了出去。

    “不要造次——”

    孟著桃口中大喝,此時說的,卻是人群中正要沖出來的師弟師妹三人——這凌氏師兄妹四人性情也是剛烈,先前孟著桃主動邀約,他們故作猶豫,還被周圍眾人一陣看輕,待到曇濟(jì)和尚出手未果,被眾人視作膽小鬼的他們?nèi)耘f抓住機(jī)會,奮力殺來,顯然是早就做好了的計較。

    然而一切,并不只是這樣簡單。

    當(dāng)是時,圍觀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jīng)被這凌氏師兄妹吸引,一道身影沖上附近墻頭,伸手猛地一擲,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朝著人群之中扔進(jìn)了東西,那些東西在人群中“啪啪啪啪”的爆炸開來,頓時間煙塵四起。

    游鴻卓原本就在觀察周圍情況,此時陡然驚覺,那在人群中爆開的東西乃是過去名叫“霹靂火”的暗器,實際上是當(dāng)量甚少的火藥玩具,炸人不易,攪局倒是有些作用。這些霹靂火爆開的同時,一道身影從人群中竄出,口中叫到:“殺陳爵方——”

    陳爵方的長鞭舞過院落上空,空中有殺手墜下。

    那霹靂火的爆炸令得院子里的人群無比慌亂,對方高呼“殺陳爵方”的同時,游鴻卓幾乎以為遇到了同道,簡直想要拔刀出手,然而在這一番驚亂當(dāng)中,他才察覺到對方的意圖更為復(fù)雜。

    在那庭院的前方,譚正長刀揮出,擋下了飛來的一柄飛刀,“猴王”李彥鋒抓起棍子,呼嘯間連出數(shù)棒,封住了一名圖謀不軌的武者去路。而在眾人身側(cè)不遠(yuǎn)處,又是一道身影趁著大亂忽然撲出,掠過了……劉光世使團(tuán)正使古安河的身前。

    那身影掠過之后,古安河才捂著自己的喉嚨,緩緩坐了下去。

    眾人看見那身影高速躥過了院子,將兩名迎上來的不死衛(wèi)成員打飛出去,口中卻是高調(diào)的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一群可憐的賤狗,太慢啦!”

    “陳爵方!”這邊的李彥鋒放聲暴喝,“不要跑了他——”他是劉光世使團(tuán)副使,當(dāng)著他的面,正使被殺了,回去少不得便要吃掛落。

    “誰也跑不了——”陳爵方號稱輕功天下第一,此時呼嘯著追將上去

    “一個都不能放過!”這邊人群里還有其他渾水摸魚的刺客同伙,“天刀”譚正亦是一聲暴喝,走上前去,陳爵方離開后的這一刻,他便是院子里的壓陣之人。

    眼見那刺客的身影奔跑過圍墻,陳爵方飛快跟去,游鴻卓心中也是一陣大喜,他耳中聽著“天刀”譚正的喝聲,便也是一聲大喝:“將他們圍起來,一個都不能跑了——”

    他這句話一出,原本遭遇變故還在盡力保持平靜的眾多江湖老手便立刻炸了鍋。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出了這等事情,等著公平黨眾人將他們抓住一個個盤問?就算都知道自己是無辜的,誰能信得過對方的道德水平?

    當(dāng)即便有人沖向門口、有人沖向圍墻。

    圍墻外的街道上,嚴(yán)云芝混在人群里,只聽得墻內(nèi)的打斗在平靜一瞬后,陡然化作混亂爆發(fā)開來。她還根本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情,有一道身影大笑著“……一群可憐的賤狗,太慢啦!”沖出圍墻,隨后順手一撒,又以漫天花雨的手法灑出一波東西來。

    炸炮噼噼啪啪的在街道上的人群里爆開,這些人本就擠在圍墻邊聽里頭的動靜,此時煙塵一起,便是數(shù)不盡的毫無頭緒的呼喊聲,那身影投入混亂的人群,將一名迎上來的“不死衛(wèi)”成員打飛。后方的墻上,陳爵方也已經(jīng)沖了出來,他的斗篷在黑暗中便如一襲寒鴉,穿梭過街道上空。

    那最先出來的人大笑著沖向遠(yuǎn)處,口中道:“來呀,小烏鴉,看是你厲害,還是周侗厲害!”

    圍墻上,院門口隨即又有人影撲出,其中有人高喊著:“看住這里,一個都不能跑掉——”

    街道兩旁的不死衛(wèi)成員此時都已動了起來,他們下意識地跟隨著那個聲音的呼喊試圖堵住街道,阻攔別人的離開——不論事情的真相是怎樣,這一刻控制住場面總是沒錯的。

    況文柏此時持單鞭在手,沖向街道的遠(yuǎn)處,試圖叫長街兩頭的“轉(zhuǎn)輪王”成員設(shè)置路障、封鎖街口,正奔跑間,聽到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一個都不能跑掉!”

    他還以為這是自己人,轉(zhuǎn)過臉朝著旁邊看去。那與他并肩奔跑的身影一拳揮了過來,這拳頭的落點(diǎn)正是他先前鼻梁斷掉尚未恢復(fù)的面門。

    況文柏的臉上便是一黑,整個人咕嘟嘟的滾了出去,砸翻了路邊的幾張破舊桌椅,滿臉的血,開始從碎了的鼻子后頭浸出來……

    這一刻,“寒鴉”陳爵方似乎已經(jīng)在前頭與那刺客打斗起來,兩道身影竄上復(fù)雜的屋頂,交手如電。而在后方的街道上、院落里,一片混亂已經(jīng)爆發(fā)開來。

    嚴(yán)云芝在混亂的人群里抱頭鼠竄。

    距離這邊不遠(yuǎn)的一處街道邊,名叫龍傲天與孫悟空的兩名少年正蹲在一個賣煎餅的攤位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攤主給他們煎煎餅。

    滋啦啦滋啦啦。

    “師傅你煎餅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變的吧?”

    龍傲天在發(fā)表著自己很沒營養(yǎng)的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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