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馗把目光從書上移開，他看著面前的顧客，稍稍有一絲驚訝。
自他接手這家店以來，還從沒有活人光臨過。
這是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身材臃腫，有著標(biāo)準(zhǔn)的地中海發(fā)型，油光滿面的胖臉上鑲著一對市儈的眼睛，緊張卻不住地晃動，似乎很想看清左馗的貌。
這很正常。即使是三伏天，左馗依舊用黑色的風(fēng)衣和大沿帽把自己裹了個嚴(yán)實(shí)，只露出一雙有著白核黑環(huán)瞳仁的眼睛，確實(shí)會讓普通人非常好奇。
“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左馗坐在柜臺后，身體僵直，聲音無比低沉和嘶啞。
服務(wù)禮節(jié)這種東西在這家店里沒什么意義，主動問話已經(jīng)是左馗尚余的人類習(xí)慣了。
地中海的額頭上大顆大顆滲著汗滴，他四下張望了一下，在確定沒有其他客人后，努力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聲道：
“聽您能處理任何事情？”
左馗皺了一下眉頭，他有段時間沒碰到這么冒失又俗氣的人了。他微微搖著頭道：
“沒有的事情，你走錯地方了。”
“別啊！”地中海提高了音調(diào)，似乎非常焦躁。他把隨身的的皮包拿上柜臺，打開給左馗展示里面滿滿的現(xiàn)金。
“十萬！現(xiàn)金！老板您幫幫忙！”
地中海迫切地望著左馗，生怕他不同意，又道：“不夠還有，要多少都有！”
左馗長噓了一口氣。雖然他已經(jīng)十分厭煩，但并不好明目張膽地發(fā)作，只好耐著性子繼續(xù)廢口舌道：
“你確實(shí)弄錯了，我這里只寄售東西，并不能處理什么事情。”
“寄售東西？”地中海愣了一下，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突然咧嘴笑道：“有！有！有！我有寄售的東西！”
地中海著，又從皮包的夾層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些不知什么東西的碎屑。
“這個寄售在這里，只要有人愿意買，這些錢都是他的！”地中海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幾乎都要突出來了。
換作平常人，一定會對這句違反邏輯的話感到滿頭霧水。但左馗只是輕輕皺了下眉頭之后，點(diǎn)頭道：
“可以。”
地中海放下皮包，逃命似的離開了這家店。
左馗把裝錢的皮包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轉(zhuǎn)而倒出那些碎屑仔細(xì)端詳。
這些碎屑是塑料質(zhì)的，左馗看了半天，終于明白這是件什么東西。
這是一個鬧鐘。
左馗拿出粘合膠來，開始修復(fù)這些碎屑。
第一組碎屑組合起來的時候，左馗的耳邊閃過一聲凄厲的哀鳴。他習(xí)以為常地掏了掏耳朵，繼續(xù)拼合。他耐心并且細(xì)心，時間對于他似乎無意義。就這樣，左馗默默又機(jī)械地拼合著，直到凌晨。
眼前這個綠色的鬧鐘，幾乎可以用千瘡百孔來形容。那些裂痕和變形地已經(jīng)無法回復(fù)的殘片，讓這個復(fù)原后的成品看起來非常詭異。
左馗不知道它的主人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要這樣將它凌遲，直接燒掉都比這樣要好一些。
鬧鐘內(nèi)部的元件已經(jīng)無法再作用了。左馗并不懂的如何修復(fù)電子元件，他撥弄了兩下表上的指針，感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可以做的事情，便將滿是裂痕的透明塑料外殼安了上去。
之后，他站起身，姿勢古怪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肢體，默默地走進(jìn)鋪?zhàn)永锩妫蛇M(jìn)了棺材里，就這樣和衣而眠。
清晨，鬧鐘的聲音將左馗驚醒。他疑惑地走到前臺來，看著那只鬧鐘滴滴作響，眉頭微皺。
早上7點(diǎn)，一只連指針都走不了的鬧鐘，響個不停，令人發(fā)燥。
左馗靜靜地坐下來看著它，聽著它響，似乎在和這只鬧鐘比拼耐心。
鬧鐘整整響了一個時，在8點(diǎn)的時候停了下來。左馗又等了一會兒，終于站起身，將鬧鐘放進(jìn)了大衣的口袋里。他拿起一把大號的黑傘，撐開來走出了店外。
城郊的火化場里，地中海在亡妻的葬禮上哭的天昏地暗，他用自己的腦袋狠狠撞擊著盛尸的棺槨，讓人不禁覺得他會不會從眼睛里哭出血來。
左馗站在一眾人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的裝束讓周圍的幾個人禁不住多看他幾眼，但多數(shù)人還是都在肅穆地對待這場葬禮。
亡人的遺物被打包扔進(jìn)了火場里燒掉，左馗站在火場旁邊，默默把鬧鐘丟了進(jìn)去。
鬧鐘很快就被燒化，火焰中震起了一層氣浪，在炎熱的夏日中一點(diǎn)都不顯眼。左馗看了片刻，離開了這里。
入夜，地中海駕著豪車駛進(jìn)了別墅區(qū)。一個妖媚的年輕姑娘在他懷中發(fā)嗲，兩人互相撩撥著對方的隱秘之處，從車中激情到車庫中，在整個別墅的地下室制造著噪音。
他們的激情軌跡一直延伸到臥室，直至滿地狼藉，兩人雙雙睡去。
清晨，燥人的鬧鈴聲又響起。熟睡中的地中海像被電了一下跳了起來，他驚恐地望著房間的四周，尋找著鈴聲的來源。
身旁的女人翻了個身，露出亡妻的面容。她坐了起來，像往常一樣道：
“該起床上班了，老公。”
地中海聲嘶力竭的驚叫，幾乎刺破了姑娘的耳膜。姑娘驚恐地看著地中海舉起整個床頭柜，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她的頭上。
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年輕的姑娘顱骨變形，腦漿迸流。
周圍恢復(fù)了寂靜，除了地中海的牛喘，就剩下鬧鐘的響聲，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發(fā)空靈，仿佛要把人逼瘋。
地中海的豪車又一次停在了左馗的鋪?zhàn)忧啊＿@一次，他赤身**，滿身血跡。
他的眼睛紅得像被染了色，整個人看起來出奇地冷靜。
又或者，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
在周圍人詫異的目光中，地中海的眼里只有鋪?zhàn)永锏淖筘浮Ｋ吡诉M(jìn)來，冷聲道：
“鬧鐘呢？”
“有人買走了。”
“誰？到底是誰買走了！！”
地中海突然拔高的調(diào)門，沒有讓左馗有一絲的驚詫。他淡淡地望著地中海，直到他的喘息勻稱下來。
“你的妻子買走的。”左馗淡淡道。
“放屁！放你媽的屁！她死了你知道嗎！她死了！”
地中海的臉扭曲得有些猙獰：“我來這里之前她早就死了！我比誰都清楚！你他媽想唬我！你到底是誰！”
左馗望著他，道：“你為什么比誰都清楚？”
“因?yàn)槭俏覛⒌模∥覛⒌模∧銤M意了？滿意了？！我把他凍了一個禮拜！這個該死的鬧鐘每天都響！拿下電池也響！砸成碎片都要響！她冤啊！她活該啊！啊哈，啊哈哈哈哈！”
地中海變得無比癲狂，又哭又笑，圍在左馗鋪?zhàn)娱T口的圍觀群眾們紛紛一臉驚愕，七嘴八舌的聲議論著。
左馗依舊淡然，道：“你妻子告訴我，這個鬧鐘陪了你們十年，從你們一窮二白的時候就陪著你們。她每天早晨7點(diǎn)都準(zhǔn)時叫你起床，為你準(zhǔn)備早餐，一直到8點(diǎn)你出門，她才整理自己。如今，你殺了她，又毀了鬧鐘，可她仍然想叫你起床。”
“為什么！為什么她不好好去死！”
“因?yàn)樗�愛你。”左馗：“這是她的執(zhí)念。”
地中海望著左馗，突然冷靜下來，一字一頓道：“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左馗道：“你來的那天，把她也一起帶來了，只不過你不知道而已。”
地中海呆滯半晌，喃喃道：“她……在鬧鐘里？”
左馗沒有回答他。他站起身，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個造型別致的翠色盅，輕輕擦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破空的尖叫，地中海沖出了店鋪，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清脆而凄厲的剎車聲。之后，一切都戛然而止。
左馗沒有抬頭，他清掃了盅許久，在確認(rèn)盅沒有一絲灰塵之后，心翼翼地放在柜臺上，并且打開了盅的蓋子。
盅里是一團(tuán)清氣，緩緩流動，與世無爭。
“結(jié)賬吧。”左馗。
兩團(tuán)清氣從店外飛了進(jìn)來，飛進(jìn)了盅里，與那團(tuán)清氣合二為一。左馗又心地蓋上蓋子，把盅放回原位，驅(qū)散了圍觀的群眾，重新坐回柜臺后面，靜靜地看起書來。
可別再來這樣討嫌的顧客了。
左馗想著，把書又翻了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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