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里是一張和面具一模一樣的臉。
高老板看了，驚得呆了半晌。
道士敲了敲門，心道：“施主您……可還好？”
高老板渾渾噩噩地走出來，又坐在木屋的階梯上繼續(xù)發(fā)愣。不過，這次高老板滿腦子的不解，都是關(guān)于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張臉。
道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想了想，從懷里取出兩個蘋果，遞給了高老板一個。
“施主，吃點(diǎn)東西吧？看你精神不佳，想必還沒吃早飯？”
高老板木然地接過蘋果，不為所動。道士有些尷尬，他率先吃了起來，希望能讓高老板少些芥蒂。
高老板繼續(xù)發(fā)呆，蘋果在他的余光中，似乎有些異樣。
高老板定睛一看，蘋果上有一個深深的“福”字印，既不像是雕工，也不像是刻印。
那字體和蘋果身嚴(yán)絲合縫，似乎是天然生長出來的。
高老板指著字印問道士：“這……是怎么刻上去的？”
道士看著他了句符合正常邏輯的話，似乎輕松了不少，笑道：“哪里是什么刻上去的，是山下的果農(nóng)在果實(shí)未長成之前為之加上倒模，果實(shí)自然按照相應(yīng)的樣子生長。若是平常人家的蘋果得賣一文錢，那如此種植的蘋果就可以賣到五文錢，可謂是生財有道啊。”
高老板雙手捧著蘋果，眼睛睜得老大。他如夢初醒般摸了摸自己枯槁的臉頰，眼淚奪眶而出。
高老板大口吃著蘋果，邊哭邊笑，淚涕橫流。這副癲狂的樣子，看得道士的動作幾乎僵住。
高老板覺得，陽光又變得明媚無比，空氣又重新溫柔地?fù)崦约骸?br />
那是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道士看了高老板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出破損的面具的遞給高老板。
“敢問，這面具可是施主照著自己的樣子所作？”道士問。
高老板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朋友做的……”
想了想，他又補(bǔ)了一句：“朋友照著我的樣子做的。”
“奇哉！”道士嘆了一句：“聽聞魯班門的傀臉奪天地造化。一塊木雕，可制得與凡人的血肉無異，今日一見，方知名副其實(shí)。”
高老板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今天是什么日子？這個對他來關(guān)系重大的謎題，居然有人前來解答。
他將手藝人的執(zhí)著拋到了九霄云外，慌張地抓住道士，好像他隨時會飛走一樣：
“傀臉？什么意思？求道長賜教！”
道士被高老板的熱情嚇了一跳。他定定神道：
“魯班門多出奇技淫巧，貧道云游四海，曾在典籍中見聞一二。古有人形機(jī)關(guān)制作之法，為求精益類人，魯班門人精研外形雕造之術(shù)。配以秘傳機(jī)關(guān)技藝，可使得傀儡之形與常人外表無出二致。”
“道長從何處看來，可否教授老朽？”
道長搖搖頭，道：“來慚愧，貧道也只是在典籍上見到有提及而已。魯班門機(jī)巧奇思甚多，卻往往因故不為世俗所容，故此流傳甚罕。這傀臉之技也因有礙人倫，故此失傳。”
“有礙人倫？此話何解？”高老板感覺有些莫名。
“據(jù)書中所載，此術(shù)往往被用于制出現(xiàn)世不存之物。或離世摯愛，或難舍親屬，抑或冥想之中、不切實(shí)際之面容。如此物什，卻令無數(shù)人神魂顛倒，如癡如醉，終日沉迷無用幻想之物不能自拔。有甚者，甚至為之癡狂而死。故此，此技漸漸遭禁，以致失傳。”
高老板拿著面具，又一次恍惚起來。
他想到了老木匠臨終前的笑容，還有木匠離世時眼中的光芒。
高老板活了常人的一世，以為看透人情世故。如今，他感到自己所領(lǐng)悟，不過冰山一角。
或許，木匠懂得老木匠的不傳，還能用匠人的執(zhí)著抗拒誘惑，才使得老木匠瞑目而去。
或許，木匠后來已經(jīng)隱隱知道了答案，但最初的執(zhí)著支撐他孜孜不倦，他為自己一生有有所激勵而自我欺騙。
有無數(shù)個或許，但永遠(yuǎn)沒有答案。
那一刻，高老板突然懷念起扎根山中的日子。那時候的**和煩惱，都只有一個。
然而當(dāng)這個**得到滿足、煩惱得到解決的時候，才是一切的開始。
做人，**層出不窮，煩惱循環(huán)不斷，終日勞碌奔波。
這就是獲得自由的代價。
道士看高老板又發(fā)起呆來，有些無奈地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卻被高老板叫住。
“道長剛才，是位云游天下的行腳先生？”
“正是。”
“可否結(jié)伴而行？”
道士看了看他，似是明白了他的通達(dá)，打個稽首道：“若施主有意，貧道并不攔阻。只是云游辛苦，望施主三思而行。”
高老板笑了笑，簡單收拾了包裹，跟著道士上了路。
后來，他們?nèi)チ司胖菟暮＃戳藷o數(shù)人情世故。江南的風(fēng)光，塞北的風(fēng)雪。
自由雖有代價，總歸值得。
許多年后，道士坐化在一座山色秀麗的道觀之中。高老板從此獨(dú)行，不知過了幾個世紀(jì)。
終于，他也來到這條街上，開起了自己的木器店。
這里有太多的同類，讓高老板愿意安札下來。
高老板的故事很長，完的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
朱老板搖著蒲扇，眼睛雖然沒睜，但耳朵豎得直挺，偶爾還抽動幾下。
左馗始終正襟危坐，似乎數(shù)個時不活動身體也不會感到不適。
朱老板用蒲扇一扇，爐火便滅了。他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
“又聽你了一遍，耳朵要長繭了。”
高老板哈哈大笑，他從懷中取出一根樹枝，遞給朱老板。
“結(jié)賬，我的那份。”朱老板接過木棍，嘿嘿笑著把玩。他對著桌子扇了幾扇，桌子自己動了起來。桌面上伸出一雙木手來，把杯盤碗碟收拾齊整，放進(jìn)了院中的水池里。之后又用抹布擦了擦自己的桌面，靠墻收起而立。
“歇了，明天起早做買賣。”高老板撫著自己枯槁的雙頰，離開了這家店。
左馗站起身，道了謝，也轉(zhuǎn)身離開。
臨了，他看見朱老板將樹枝放進(jìn)了鳥籠里。那樹枝作為鳥籠的曬杠，尺寸剛剛好。
清晨，左馗被一陣清脆的鳥鳴驚醒。他走出店來，看到朱老板正哼著曲兒擺攤。鳥籠被他掛在頂棚的支架上，一只美麗的鳥兒正在其中鳴叫。
鳥籠無門，鳥兒身在其中，卻很歡快，并無飛走的意思。
“無論變成什么，你都很漂亮。”高老板笑著逗弄鳥兒，笑容中少見得沒了猥瑣，滿是憨厚。
隔著攤子，左馗望見了高老板。高老板的攤子早已支好，他笑吟吟地望著左馗，返身走進(jìn)店里去了。只留下兩句清脆的話語，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蕩著：
“誠所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盼君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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