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颯的記憶中，成長官話很少使用祈使句，像這樣疲憊的口吻，更加是前所未有。
她的視線不忍地落在了成長官懷中的女人身上，從她的角度，她看不見成長官的夫人的臉龐，但是那白皙柔美的身軀上到處是觸目驚心的傷痕，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飄灑下來，在房間內(nèi)清冷的光線映照下，更顯得無比凄艷。
她無法拒絕成長官的請求——那如同受傷的巨獸在陰影中所發(fā)出的痛苦的祈求，又有誰能夠拒絕呢。
更何況，成長官原并不需要獲得她的首肯，對他們來，她來就是一個闖入者。
“對不起，成長官。”她垂下頭，“我就在門外守著，如果你有需要的話，請隨時叫我。”
成長官似乎不愿意看她，也不愿意在做出任何回答，沉默中，沈颯黯然離開了急救室。
急救室的門被輕輕掩上，成烈低頭抱著唐笑，伸手撫摸著她的面龐，她看起來真像是睡著了——以往她睡著的時候，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的。
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家里的花園中，那天陽光很豐盛，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那天他突然很想見她，他莫名地想看著她在太陽下瞇著眼睛朝他微笑的模樣，并且內(nèi)心有種非常強(qiáng)烈的感覺——她也一定在想著他。
恰好那天部隊里的事情并不算多，他格外雷厲風(fēng)行地處理好了一切，然后連衣服也來不及換，臉上的汗水也來不及擦，就親自開車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家去。
她看見他果然很驚喜，甚至都沒忍住直接朝他撲了過來。
他想提醒她，他身上又有汗水又有塵土，實(shí)在算不上干凈，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像她一樣，他也很想一見面就擁抱她。
兩人渴望擁抱對方的心情是一模一樣的，如果在能擁抱的時候盡情相擁，其他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了。
那天在花園的長椅里，她躺在他腿上睡著了，那安寧的臉龐，和現(xiàn)在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分別。
他低頭再次親吻她的冰冷的嘴唇，他親得很用力，甚至帶著微微的惱恨——
醒醒，為什么你不肯醒一醒？
他的牙齒在她的嘴唇上廝磨著，然后，她已經(jīng)不會再因?yàn)橥匆舛⑽櫰鹈济斐鋈彳浀氖峙拇蛩男靥拧?br />
他多么希望她此刻能睜開那雙明亮無暇的眼眸來狠狠地瞪他，罵他，生他的氣。
只要她重新睜開眼睛看一看他，一切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了。
吻著吻著，濕漉漉的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再次滾滾而下。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又哭了——這一次，真的要把他這一生的淚水都流盡了。
可是，淚水也換不回她。
“笑笑……我愛你，”他的聲音是痛苦而低沉的，卻又蘊(yùn)含著無限的深情，他一面用嘴唇輕吻她的耳廓，一面反反復(fù)復(fù)地喝著淚水喃喃道，“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所以，你醒過來好么？
你知不知道，這一生還有很長很長，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愛要給你。
我還沒愛夠你啊。傻瓜。
他不知道對著她了多少句“我愛你”。卻覺得還得不夠，這時候，他多么后悔沒能多一點(diǎn)時間陪她，多么后悔沒有多吻她幾次，多么后悔沒有在離開時多幾次他愛她。
恍惚中，他甚至覺得她聽見了他的聲音，甚至覺得她被他握在手中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可是，當(dāng)他驚喜交加地呼喚她的名字，她卻依然無知無覺地躺在他懷中。
門外的沈颯聽到里面?zhèn)鱽淼囊粫r悲傷一時歡喜的呼喚聲，禁不住垂下眼眸，眼角無聲地落下了眼淚。
她仍然不明白什么是愛情，她無法理解一個人與另外一個人的牽絆，無法明白為什么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的死而想去尋死，而狀若癲狂。
可是，她莫名地，竟然會羨慕成長官的夫人，她甚至想，一個人倘若一輩子被這樣愛過，那么就算老了，死了，也沒什么好怕的了。
她想，那位被成長官深愛著的唐醫(yī)生，真的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人啊……
急救室內(nèi)，天色較之前更加暗了一些，外面似乎飄起了微雨，像是怕懷里的唐笑著涼一般，成烈脫下外套，將那個柔軟冰冷的身軀裹了起來。
他的雙眼已經(jīng)布滿了血絲，面容蒼白而疲憊，渾身上下的精神氣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樣。
“笑笑，我愛你……不要離開我，好嗎？”他不知道疲倦地用他那早已經(jīng)喑啞的嗓音在她耳邊一刻不停地著，著。
“你張開眼睛，看看我，你真的愿意丟下我？笑笑，我們才結(jié)婚一年，不是好了等你真正確認(rèn)你愛我的時候，就生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嗎？你告訴我，你愛我嗎？如果你愛我，為什么你要離開我？”
如果這間急救室里有旁人在，一定會認(rèn)為成烈已經(jīng)徹底的瘋了——只有瘋子才會旁若無人地這么多話，還是對著一個明顯已經(jīng)停止了心跳的人。
可是，他卻還覺得不夠，他恨不能把一輩子要的話都一次性地告訴她。
“笑笑，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如果你能，就告訴我，別讓我這么痛苦這么絕望，行嗎？……真想不到，我成烈會有這么痛的時候，痛得我恨不得一槍了結(jié)自己，呵……如果不能，那讓我徹底變成一個瘋子，傻子，是不是能好受一點(diǎn)？”
他身為成家長子，從肩負(fù)所有長輩的厚望，事事力求完美，對自己的要求甚至比旁人更加嚴(yán)格。
他不愿意讓任何人失望，有了弟弟妹妹后，因?yàn)楦赣H工作繁忙一年中幾乎很少在家，所以他又督促自己加倍努力，主動幫母親承擔(dān)起照顧弟弟妹妹的重任。
不僅如此，他還必須成為弟弟妹妹，甚至是成家和蘇家所有輩的榜樣。
在同齡人忙著談戀愛的時候，當(dāng)身邊的兄弟好友和他傾訴感情煩惱或者秀恩愛的時候，當(dāng)父母長輩開始詢問他有沒有中意的女孩的時候，他一概推對女人沒興趣。
他太忙了，他的生活總是被安排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有條不紊，畢竟事事要做到完美，不出任何差錯，即便天資聰穎，也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是一個不容許自己犯錯的人。
在女人方面，他一來沒時間，二來，也確確實(shí)實(shí)沒有遇見一個能夠撥動他心弦，能夠吸引他注意力的女人。
直到，那一天，在慘烈的車禍現(xiàn)場，迎著承北特有的燦爛驕陽，他遇到了那個言行舉止有點(diǎn)酷酷的，長相卻非常清秀端正，甚至連那一身白大褂也隱隱透著一股性感的女人。
她在處理病人傷口時，在瀕臨爆炸的汽車前，那股鎮(zhèn)定嚴(yán)肅到有點(diǎn)拽的氣質(zhì)，就像一道閃電一般，一下子就擊中了他。
有人，人總是容易愛上自己的影子，誠然，她身為醫(yī)者，身上有著和他十分相似的特點(diǎn)——嚴(yán)肅、專注、一絲不茍、力求完美。
但是她與他還是不同的，她就像一縷風(fēng)一樣清新自然，他在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
他強(qiáng)搶了她——這是他不對，沒有辦法，可是，那時的他心里非常相信，自己能夠給她幸福，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會有人比他對她更好。
事實(shí)上，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想法或許是自私的，他當(dāng)時確信的并不是他能夠給她幸福，而是——這個女人，一定能給他幸福。
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如他所想，他在她面前終于不再是那個外人眼中完美無缺嚴(yán)肅冷淡的成長官。他在她面前可以是男人，可以是男孩，他隨口著賴皮話，他在她眼前為所欲為，她總是無奈地笑望著他，那眼神是寵溺的，像在——隨便你做什么都好，反正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誰有義務(wù)拯救誰，但是，她不知不覺中，讓他在她身邊放下了一切的重?fù)?dān)，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不是別人，只是他自己。
現(xiàn)在，這個人要永遠(yuǎn)地離開他了，她的身體會逐漸地冰冷僵硬，時間會帶走她身上最后的一絲溫度，她柔美動人的面容和身體上，都將出現(xiàn)難看而可怖的尸斑，她會被裝進(jìn)冒著冷氣的冰棺中，被化上厚厚的妝容，身上堆滿鮮花，放在靈堂供那些和她毫不相干的人表面上憑吊，私底下議論。然后，她會被推進(jìn)焚化爐中，軀干肢體青絲紅唇都將融進(jìn)火焰，直至化成一把灰燼。
成烈感到自己痛到不能夠呼吸，他無意識地發(fā)出悲鳴，緊緊緊緊地將她摁進(jìn)他的懷中。
笑笑，我愛你……
如果你能聽見，求你不要離開。
求你睜開眼睛再看看我，好嗎？
“笑笑……”
“笑笑……我愛你……”
“笑笑……求你……”
她好像在做著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呼喚著她。
她看見無數(shù)的畫面，那是她曾經(jīng)歷過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快樂的，悲傷的……她看見了無數(shù)的人，笑的，哭的，怒的，怨的……
可是，自始至終，只有這一道熟悉的聲音，不斷地在她周圍回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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