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密信傳來愁心戚戚 死牢會見殺氣騰騰
內(nèi)閣散班，高拱沒有如約去蘇州會館與邵大俠相會，而是吩咐轎班徑直抬轎子回家，并讓人通知魏學(xué)曾速來家中相見。高拱到家不過一刻時辰，魏學(xué)曾就趕了過來。
“吃飯了嗎？”高拱問。
“接到通知，我就從吏部直接趕了過來，哪還顧得上吃飯。”魏學(xué)曾答。
高拱當(dāng)下喊過一個家人，道：“你去通知廚子，熬一鍋二米粥，烙幾張餅，直接送到書房來。”罷便領(lǐng)著魏學(xué)曾進了書房。
這時天已黑盡，書房里早已掌起燈來。剛落座，高拱就急匆匆道：“啟觀，出大事了。”
“啊，究竟何事？”魏學(xué)曾也緊張起來。
高拱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魏學(xué)曾接過一看，正是李延數(shù)日前最后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guān)防給高拱送來的那封信。魏學(xué)曾讀過，雖對李延這種作法鄙夷，但也看不出這里頭會有什么禍?zhǔn)掳l(fā)生。正沉默間，高拱怒氣沖沖道：
“這個李延，我原以為他只不過能力稍差，人品還不壞，誰知他背著老夫，竟做出這等貓膩之事。”
魏學(xué)曾知道高拱素來廉潔不肯收人財物，發(fā)這一頓脾氣原也不是假裝，但事既至此，也只能拿好話相勸：“李延做的這件事，雖然違了元輔一貫的做人準(zhǔn)則，但作為門生，李延對座主存這點報恩之心，也在情理之中。送不送在他，收不收在我，元輔既不肯污及一世廉名，把這五千畝田地退回就是，又何必為這區(qū)區(qū)事動惱發(fā)怒呢。”
“事？如果真的是事，老夫會這么十萬火急把你找來？”高拱煩躁不安，挪動一下身軀，繼續(xù)道，“下午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同你想法一樣，后來我又把這封信反復(fù)看了兩遍，慢慢也就看出了破綻。按信上所，李延是在出任兩廣總督的第二年，就為老夫購置了這五千畝田地。可是，為何過了一年多時間才來信告知？他陳述的理由是，來是想待老夫致仕之后才把田契送給我，這理由也還得通。不通的是，他為何在撤官之后，又動用八百里馳傳給我送來這封信呢？往日仕途平穩(wěn)時不急著送田契，現(xiàn)在丟官了，就急得邪火上房，趕緊申此事。啟觀，你不覺得這里頭大有文章嗎？”
“首輔洞察幽微，這么一，李延這封信里，倒還真有名堂。”魏學(xué)曾罷，又把擱在茶幾上的那封信重新拿起來閱讀。
這時廚子抬了一張飯桌進來，擺好了二米粥、煎餅和幾碟菜。高拱瞅了瞅煎餅旁邊的一碟醬，問道：“這是哪里的醬？”
廚子回答：“回老爺，這是御膳房的醬品，有名的金鉤豆瓣，還是過年時皇上賜給您的。”
“不吃這個醬，口味淡吃不慣。你還是去把老家送來的麥醬送一碟子上來。”著，高拱拿起那碟金鉤豆瓣就要讓廚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對魏學(xué)曾道，“也許你喜歡吃，留下吧。”
接了剛才的話題，兩人邊吃邊談。
“這信你又看過一次，應(yīng)該看出問題來的。”高拱嚼著一口煎餅，話聲調(diào)便有些改變，“李延字體你也熟悉，往常送來的折子或信札，一筆楷個點個明，很有幾分趙孟的功夫。這封信卻寫得相當(dāng)潦草，幾處明顯的筆誤，像把‘涿’州寫成‘琢’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見他寫信時心緒煩亂。”到這里，高拱盯了魏學(xué)曾一眼，問道：“李延沒有給你行賄？”
“他進京述職時，曾來我家拜訪，聽我女兒出嫁，他大包大攬‘令女的嫁妝就包在我身上’，被我一口回絕，此后便不再提起此事。”
“母狗不搖尾，公狗不上身，的就是這個理，”高拱笑過一回，又問道，“那么，他是否給你送過果脯？”
“果脯？”魏學(xué)曾一愣，訝然笑道，“北京到處都是果脯，哪容得著他千里迢迢送什么果脯。”
“此果脯非彼果脯也！”高拱似笑非笑，接著就把上午隆慶皇帝的話述一遍。
“皇上深居大內(nèi)，怎么知道李延的果脯？”魏學(xué)曾感到納悶。
“這正是我擔(dān)心的理由，”高拱面無表情，其實心里頭像翻開了鍋，“別看皇上平常對政事并不關(guān)心，但他耳朵靈透得很。你想想，馮避著東廠，暗地里專門監(jiān)視百官動靜，這幫王八蛋，一天到晚泥鰍似的四處亂竄，什么事情打聽不到？前幾天，一個工部郎官逛窯子喝醉了酒，回來從馬上跌下來，摔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上午皇上就問我這件事，我還不知道呢。馮保這閹豎，每天都有大把的訪單送給皇上。”
“提起東廠，百官們又恨又怕，世宗一朝多少大獄，都是因為東廠興風(fēng)作浪造成的。”魏學(xué)曾對東廠從來都深惡痛絕，故憤憤不平道，“馮保提督東廠，不知給皇上進了多少讒言，元輔應(yīng)該想想辦法，盡早把他收拾了。”
“這是后話，”高拱緊接著道，“眼下李延之事如果處理不好，讓人家拿到證據(jù)，我們就會讓人家給收拾了。”
“果真有這么嚴(yán)重？”
“有！”
高拱著打了一個響嗝，這是方才吃飯?zhí)钡脑颉Ｋ攘艘豢诓桧橅槡猓v下去，忽然門房來報，是韓揖求見。高拱蹙眉道：
“他來湊啥熱鬧，讓他進來。”
韓揖灰頭灰臉進來，看見魏學(xué)曾在座，發(fā)顯得局促不安。
“你有何事？”高拱問道。
“有點事，不過……”韓揖看了一眼魏學(xué)曾，吞吞吐吐道，“不過，也不甚要緊。”
“不甚要緊你跑來干啥，”高拱毫不客氣地訓(xùn)斥，“你沒看見，我和魏大人談事。”
韓揖弄了個面紅耳赤，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想走。魏學(xué)曾看出韓揖的意思是想和首輔單獨談事，于是起身道，“韓揖有要緊事稟報，我暫且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你且坐下，沒有什么事好瞞你的，”高拱這么一，魏學(xué)曾只得又坐下。高拱又對韓揖道，“有啥事就吧，魏大人不是外人，聽聽無妨。”
韓揖遵主人之命，一躬身尋了把椅子坐下，訥訥道：“首輔大人，我還是想來和你那一萬兩銀子的事。”
“啊，原來你是為這個而來。”高拱點點頭，見魏學(xué)曾兀自愣怔不明就里，便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向他述一遍。
下午看過李延信后，高拱獨自一人在值房沉思，這時恰好韓揖送公文進來。這韓揖雖只是一個七品官，但因在首輔身邊當(dāng)差，又深得信任，因此六部堂官封疆大吏等一應(yīng)朝中大臣都不敢馬虎他。韓揖盡管在外頭拉大旗作虎皮招搖充大，但在高拱面前卻顯得謹(jǐn)慎心，永遠(yuǎn)都是那一副克勤克儉虔敬有加的樣子。高拱除了煩他事無巨細(xì)一概請示匯報這一條外，余下的也都滿意，在心中也就把他當(dāng)成了家臣。
卻韓揖放下公文之后，磨磨蹭蹭還不想走，高拱問他：“你還有啥事？”
韓揖打了一躬道：“方才孟公公差人送了兩盆花來，都是大內(nèi)御花園培植的異品芍藥。一盆白色，叫霓裳舞衣，一盆猩紅，叫秋江夕照。卑職三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嬌艷美麗之花。現(xiàn)請首輔大人示下，這兩盆花是擺在這值房里呢，還是拿回家中欣賞。”
隆慶皇帝舊病復(fù)發(fā)跑來內(nèi)閣尋找奴兒花花，以及李延來信這兩件事，正攪得高拱心亂如麻，吃飯都味同嚼蠟，哪里還有閑心來賞花？韓揖話音一落，高拱就沒好氣地吼道：“閑花閑草這等事，也值得你嚼舌頭請示？下去！”
“是。”
想討個彩頭的韓揖，只得唯唯諾諾退下。這時高拱忽然動了一個念頭：“這韓揖平日在老夫面前幫著李延過不少好話，這么做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處？”疑心一起，他又把韓揖喊了回來，問道：“李延這個人，你覺得他到底如何？”
剛挨過訓(xùn)斥的韓揖，不敢貿(mào)然回答，因為李延給首輔的信是他半個時辰前送進來的。首輔看罷信后心情不好，卻不知為的什么。斟酌一番，回道：“李大人在慶遠(yuǎn)剿匪連連失利，落下個撤官的處分也不算重，但慶遠(yuǎn)乃西南崇山峻嶺蠻瘴之地，李大人在那里呆了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這琉璃蛋的話等于沒，”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過來，道，“你與李延并不熟識，你來我值房辦事，李延已在兩廣總督任上，就前年李延來京述職，你倆見過一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可是，你為何老是在我面前幫著李延好話？你現(xiàn)在解釋一下這其中原因。”
高拱催問甚急，韓揖眨巴眨巴眼睛，又了一句滑頭的話：“我想著李延是首輔的門人，因此就放心地為他幾句好話。”
“放屁！這種哈巴狗的話，你不嫌害臊？”高拱怒不可遏，手指頭戳到韓揖的鼻梁上，喝道，“你現(xiàn)在老實交待，得了李延多少好處？”
“首輔大人……”
韓揖喊了一聲卻沒有下文，高拱看他臉色陡變汗如雨下，已經(jīng)明白這一“詐”起了作用，便索性一詐到底，他撿起李延那封來信在韓揖眼前晃了晃，冷笑一聲道：“好你個韓揖，吃了豹子膽，竟敢瞞著老夫收受賄賂，事到臨頭還敢抵賴。”
韓揖真的以為李延信中談及此事，頓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高拱面前，拖著哭腔道：“首輔大人，卑職不敢抵賴，李延派人給我送了兩次銀票，每次五千兩，共一萬兩。”
“你收了？”
“卑職……收了。”
高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腳把韓揖踹出門去。韓揖跟了高拱兩年，從未見過高拱如此盛怒，嚇得面如土色，貼身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腰一彎伏地不起，哽咽道：
“卑職一時財迷心竅，辜負(fù)首輔栽培之恩，還望首輔念在卑職犬馬之忠分上，饒我這一回，從今以后我當(dāng)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依高拱的性子，恨不能把韓揖送進都察院鞫讞問罪，但顧忌著“家丑不可外揚”，他又強咽下怒火，長嘆一聲道：“你起來話。”
韓揖瑟縮著爬起來，也不敢落坐，只篩糠似的站在那里。高拱瞧他那副熊包樣子，恨不得啐他一口痰。他看看窗外，花木扶疏，卷棚里也無人進出，但仍壓低聲音問道：
“你知道還有誰拿過李延的賄賂？”
韓揖知道幾位大臣都得過李延的“孝敬”，但他斷不敢攀連別人，搖著頭道：“李延做這種事情，斷不會讓第三者知道，因此卑職不知。”
高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又問道：“李延大把大把地往外送銀子，這錢從哪里來？”
聽這問話的口氣，好像李延并沒有在信中交待什么。韓揖不免后悔這么快“坦白”，但出的話如潑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為了求得高拱原諒，又不落下個“賣友”的罪名，韓揖便含糊答道：“李延怎樣斂財，卑職也不甚清楚，但聽兵部駕部郎官杜化中知曉。”
“你現(xiàn)在就傳我指示，命杜化中速來內(nèi)閣。”
不到一個時辰，杜化中就氣喘吁吁走進高拱值房。他也是高拱門生，因此一接到老座主指示，不敢怠慢，便騎了一匹快馬跑來。高拱又如法炮制，“詐”出杜化中三次共收下李延送來的禮金三萬兩銀子。并從杜化中嘴中知道了李延“吃空額”貪污巨額軍費的事實。
………
魏學(xué)曾聽過這段敘述之后，也感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頓時鎖到了一堆，看著眼前這位韓揖畏畏縮縮的樣子，氣便不打一處來，也忍不住數(shù)落他幾句：
“你這個韓揖，一萬兩銀子就讓人買走了靈魂。前幾日，元輔還與我商量，要提拔你去六科擔(dān)任吏科都給事中，這個官職的分量你也知道，天下言官之首！這下可好，鯉魚不跳龍門，卻跳進了鬼門。”
韓揖羞愧難當(dāng)，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鉆進去。扭捏一陣子，方開口道：“魏大人，下午首輔當(dāng)頭棒喝，猶如巨雷轟頂，卑職已知罪了。晚上卑職冒昧前來，為的是退還這一萬兩銀子。”著，從袖籠里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遞給高拱。
高拱并不伸手去接那銀票，而是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宋嘉年間刻印的《貞觀政要》，翻到中間《貪鄙篇》一段，遞給韓揖，道：“你把這一段念一念。”
韓揖接過書，磕磕巴巴念了下來：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內(nèi)外官五品以上，祿秩優(yōu)厚，一年所得，其數(shù)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shù)萬。一朝彰露，祿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guī)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詩》云：‘大風(fēng)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
“好了，”高拱打斷韓揖，奚落道：“你也是鄉(xiāng)試會試這么一路考過來的進士出身，《貞觀政要》這部書難道過去沒能讀過？”也不等韓揖回答，又接著道，“唐太宗一代英主，勤勞思政，魏征、房玄齡、蕭等一班干臣，廉潔奉公。如此君臣際會，才開創(chuàng)出盛唐氣象。當(dāng)今圣上雖不像唐太宗馬上得天下，但克己復(fù)禮，始終守著一個廉字。他喜歡吃驢腸，自聽每天御膳房為他做一盤驢腸就得殺一頭驢子，他從此就再也不肯吃驢腸了。這樣的好皇上哪里去找！可是你這作臣子的，輕輕松松就貪了一萬兩銀子。皇上從牙縫里省下來的錢，都被你們這幫混賬東西化為己有，皇上豈不寒心？百姓豈能不恨？芻蕘豈能無怨？‘為主貪，必喪其國；為臣貪，必亡其身。’這是至理明言啊！”
高拱這番話時，再也不是雷霆大怒，而是侃侃論理，句句動情。聽得出，講到后來他都喉頭有些發(fā)哽了，在坐的魏學(xué)曾與韓揖無不大受感動。韓揖抹了抹眼角的淚花，道：“聽了首輔這席話，卑職已無地自容，明天我就給皇上上折子，自劾請求處分。”
“這倒也未必。”高拱盯著韓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道，“只要你有這份認(rèn)錯的心，老夫就原諒你這一回，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哭喪著臉，讓天底下人都知道你做了什么虧心事。你也去跟杜化中講講，該干啥就干啥，不要心事重重，讓人看出破綻。”
高拱一改刻毒態(tài)度，突然變得這么寬容，韓揖始料不及，繼而感激涕零。他知道高拱與魏學(xué)曾還有事談，連錨趣告辭。
“回來，”高拱喊住韓揖，指著韓揖放在茶幾上的那張銀票，“這個你先拿回去，怎么處理，等有了章程后再。”
韓揖走后，魏學(xué)曾喟然嘆道：“首輔嘴上如刀，卻原來還是菩薩心腸。”
高拱自嘲地一笑，道：“不這樣，又能何為呢？據(jù)老夫分析，李延這幾年給京城各衙門送禮不在少數(shù)，兩萬名士兵的空額糧餉，夠他送多少銀子？你想想，他會送給誰？各衙門堂官，再就是要緊部門的郎中主事，這些人又有幾個不是經(jīng)你我之手提拔起來的呢？我高拱經(jīng)營多年，總算有了現(xiàn)在這一呼百應(yīng)的局面，眼下正值與張居正較勁的節(jié)骨眼上，總不成讓人一打盡吧。”
高拱擔(dān)心的這一層，魏學(xué)曾也想到了，這時憂心重重道：“李延貪墨數(shù)額如此之大，賬簿上不可能了無痕跡，如今殷正茂接任，會不會順藤摸瓜，查出這宗大案來？”
“是啊！”高拱附和，接著分析道，“這里頭有兩種可能，一是殷正茂難改貪墨性，同李延一樣張開鯨魚大口，當(dāng)一個巨貪，再就是他有所警惕，鐵心跟著張居正，揭露李延，如果是這樣，局勢就岌岌可危了。”
“早知李延如此，悔不該讓殷正茂去接職。”
魏學(xué)曾心直口快，又放了一“炮”。高拱心里頭雖也有些后悔，但他從來就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愣了愣，他道：“殷正茂前幾日寄給老夫的信，意在感謝拔擢之恩，字里行間既不親近，也不疏遠(yuǎn)，看得出來他還在觀察風(fēng)向。這個時候我們再拉他一把，興許就能收到化敵為友的功效☆延是以僉都御史一銜領(lǐng)受兩廣總督，這殷正茂我看就提他一級，以右副都御史領(lǐng)銜兩廣總督，你明天就寫一份公折送呈皇上明此意，我即行票擬，這兩天就發(fā)出去。”
魏學(xué)曾一聽高拱對殷正茂的策略有些改變，立即問道：“監(jiān)察御史已到了南昌，殷正茂在江西任上的事還查不查？”
“查！不但要查，而且還一定要查出他的貪墨劣即。”高拱斬釘截鐵回答，“如果他萬一揭發(fā)李延，我們手中也必須攥住他的把柄。先給他糖吃，不吃糖，再給他兜頭打一悶棍。”
“如此兩手準(zhǔn)備，不失為萬之策，”魏學(xué)曾思慮變被動為主動，也只能如此行事，接著道，“殷正茂升遷公文，我明日到部即行辦理。但李延一人身上，系著眾多官員的安危，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我自有主張。”
一番計議，不覺夜深，魏學(xué)曾告辭回家。
魏學(xué)曾前腳剛走，高福后腳就跨進了書房。高拱有些疲倦，伸了個懶腰，然后問道：“事情辦妥了？”
“回老爺，辦妥了。”高福畢恭畢敬回答。
“沒難為他吧？”
“沒有，老爺沒指示下來，刑部里頭那幫人，任誰也不敢胡亂行事。”
“備轎，我現(xiàn)在過去。”
“老爺，夜色已深，是不是明天再去？”
“此刻路斷人稀，正好出行，再，人家是遠(yuǎn)道而來的貴客，咱也不好太冷落。大轎子就不坐了，你去備一乘女轎。”
“是。”
高福退出。高拱去內(nèi)室換了一身道袍，然后到轎廳里上了女轎，趁著夜色朝刑部大牢迤邐而來。
他此行前往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南京專程趕來與他相見的邵大俠。
卻上午高福跑來內(nèi)閣告知邵大俠到京的消息后，高拱讓高福帶信給邵大俠諸事心，慎勿外出。想想又不放心，又派人把高福找回來，囑咐他去刑部找?guī)讉�捕快暗中跟蹤邵大俠，若他出街閑逛，就尋個由頭把他弄到刑部大牢關(guān)押起來。高拱下這道命令，原也存了一份心思，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邵大俠弄死。出任首輔之后，他對邵大俠這個人一直放心不下。后差人暗訪，邵大俠在南京一門心思做生意，從未談起過幫助他東山再起這段往事，因此他便收了殺人滅口之心，決定放他一馬，從此天各一方互不相挨。去年邵大俠托人進京找上門來幫胡自皋情，他內(nèi)心便不愉快，雖然給面子免了胡自皋處分并升了個南京工部主事，但對邵大俠已經(jīng)淡下來的提防之心又重新收緊。這次邵大俠突然來到京城并有急事相見，高拱憑直感就知道他又是為摻和政事而來，因此心中老大不高興。他來就想讓邵大俠無蹤無影永遠(yuǎn)消失，現(xiàn)在既然送上門來，焉有任其逍遙之理？高福深知主人心思，因此辦這件事也特別賣力。當(dāng)邵大俠被抓進刑部大牢后，他又跑來內(nèi)閣報信，請示下一步該如何疵。此時高拱正在被李延來信攪得心緒不寧，只了一句：“先打入死牢秘密關(guān)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暫時也不要給他加刑。”高福去后不一刻時辰，高拱便起轎回家與魏學(xué)曾相見，一番深談之后，關(guān)于如何疵邵大俠，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高拱來到刑部大牢時，差不多已是一更天氣。斯時更鼓沉沉，萬籟俱寂，剛剛鉆出天幕的下弦月，灑下點點寒光，朦朦朧朧照得大牢門前一對石獅子，更顯得面目猙獰陰森可怕。砭人肌膚的春寒峭風(fēng)在闃無人跡的巷道上掃掠而過，更讓人產(chǎn)生那種陰陽未判大限臨頭的恐懼。一交酉時，戒備森嚴(yán)的刑部大牢就把大門關(guān)閉，夜間辦事公差都由耳門進出。知道高拱要來，管理大牢的獄典一直不敢離去。這會兒見高拱一身便裝從女轎下來，先是一愣，接著跪迎自報家門，高拱讓他頭前帶路，獄典起身要把高拱領(lǐng)進朝房。
“人關(guān)在何處？”高拱問。
“在死牢里。”獄典回答。
“那就直接去死牢，不進朝房了。”
“回首輔大人，死牢里鬼氣森森，連只凳子也沒有，大人你還是去朝房升坐，我吩咐捕快去把那人帶來。”
獄典是擔(dān)心死牢里關(guān)押著犯人會把首輔嚇著，故委婉阻攔。高拱覺得朝房仍有閑雜人等，不如死牢里安，故不領(lǐng)情，道：“別嗦了，快前面帶路，去死牢。”
獄典無法，只得命人扛了凳子，一行人拐彎那往死牢走去。
雖是深夜，死牢門口依然布滿崗哨。守牢的錦衣衛(wèi)兵士盔甲護身持刀而立，如臨大敵不敢有些微松懈。獄典命兵士卸下死牢門杠，親自開鎖，領(lǐng)著高拱踏進死牢甬道。走了大約十幾丈遠(yuǎn)，便看見甬道兩旁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單人牢房，除向著甬道一邊是厚重木柵之外，剩下三面墻壁都是一尺見方的石頭壘砌而成。隔兩三丈遠(yuǎn)，甬道上就掛著一盞風(fēng)燈。火光昏昏，暗影幢幢，站在甬道之上，真有一步踏入地獄之感。
高拱平生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乍一聞到令人作嘔的霉臭味與血腥味，頓時不寒而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許是聽到他們腳步聲的緣故，一片死寂的牢房忽然起了的騷動。雖單禁一室猶刑具加身的死囚們都昂起頭來看這一幫人沓沓走過，不知深更半夜突然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高拱隨著獄典剛走過三四個房間，突然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叫罵：
“我操你八輩子奶奶，你們看看，這只老鼠一尺多長，把老子的腳啃得只剩下骨頭了。”
出于好奇，高拱停下腳步，朝傳出罵聲的牢房看去，只見一個囚犯躺在窄的土炕上，被鐵鏈鎖得死死的動彈不得，一只肥大的老鼠正趴在他的腳背上啃噬著腐肉，看見人來，那只老鼠閃了一下身子，卻也并不逃走，只瞪著綠熒熒一雙豆粒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木柵外的人影。被它啃過的腳背，真的露出了白厲厲的骨頭，這凄慘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不給他松一松綁？”高拱問道。
獄典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冷漠回道：“這是等待秋決的犯人，原也不值得同情的。”
高拱“哦”了一聲，便挪動腳步。獄典領(lǐng)著他一直走到最里頭，又見一道鐵門，并有兩名獄卒把守，獄典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名獄卒掏出鑰匙打開鐵門，走進去兩三丈遠(yuǎn)，又見一扇門。高拱走進這扇門，才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一間四面沒有窗戶密不透風(fēng)的石頭密室。
這是囚禁欽犯之地，邵大俠就關(guān)在這里。
高拱進來時，邵大俠正蜷縮在土炕上，背對著門睡得迷迷糊糊。獄典放下凳子，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高拱高福主仆二人。見邵大俠猶自酣臥不醒，高拱便清咳一聲。
邵大俠一動，轉(zhuǎn)過臉來，揉揉眼睛，一看是高拱，連忙翻身坐了起來。
“太師！”
邵大俠這一喊真是百感交集。高拱假惺惺裝出關(guān)切的樣子，急忙問道：“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怎么沒有為難？”邵大俠憤然作色，慪氣道，“平白無故誣我強奸良家婦女，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我一鏈子鎖到這里來，這是個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你一路走來，怎會不知道這是何處？”
“我怎會知道，他們扭住我，便往我頭上套了個黑布罩子，欠似的弄進這間屋子，才把頭罩卸下。”
邵大俠一邊一邊比劃，十分窩火的樣子。高拱故作驚訝道：
“原來如此，這9bt么，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師，現(xiàn)在咱們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這里才是萬無一失安之地。”
“這是在哪里？”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俠這一驚非同可，心有余悸道，“虧得太師及時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還無人知曉。待老子出了這個門，一定找刑部這幫捕快算賬。”
高拱道：“這事怨不得他們。”
“那怨誰？”
“要怨就怨我，此舉實乃是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話撲朔迷離，聽得邵大俠如墜五里霧中。高拱接著道：“看你這樣子，想必晚飯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獄典弄桌酒席來，我就在這里陪邵大俠喝幾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里只剩下高拱與邵大俠兩人。邵大俠狐疑問道：“太師為何要把我弄進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這密不透風(fēng)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著道：“京城天子腳下，既是寸寸樂土，也是步步陷阱。東廠、錦衣衛(wèi)，還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都是一些無孔不入的家伙，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特務(wù)？你住在蘇州會館這么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棟樓，如此揮金如土之人，還不被人盯死？”
幾年未見，邵大俠沒想到高拱變得如此心謹(jǐn)慎，心里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懊惱，怏怏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京城百萬人口，能認(rèn)得我邵某的超不過十人。”
“但幾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這話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從眼神中掠過。燈光昏暗，邵大俠沒有察覺，但從高拱語氣中，他依然聽到某種可怕的弦外之音。為了進一步探明高拱心思，他悻悻道：
“太師覺得不便相見，讓高福告訴我就是，又何必這樣風(fēng)聲鶴唳，把我弄到死牢來受這份窩囊罪呢？”
“若不便相見，倒也不是推托之辭，”高拱屈指敲著自己的膝蓋，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勢，想必你也知道。自從隆慶皇帝犯病以來，政府中兄弟鬩墻，張居正謀奪首輔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進京，大概也是為此事而來。”見邵大俠頻頻點頭，高拱接著道，“古話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三年前我高拱榮登首輔之位，你邵大俠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新鄭一別，除了你差人送來那一副對聯(lián)表明心跡外，卻從來不登我的家門，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作風(fēng)，僅此一點，我高拱對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見之理？不要你主動來京城見我，你就是不來，我還要派人去把你請來相見。在這非常時期，我的身邊就需要你這種不為功利只為蒼生的義士，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朋友……”
著著高拱竟然動了情，眼角一片潮潤泛起淚花。如果邵大俠對高拱之前還心存疑懼，現(xiàn)在見高拱與他促膝談心，出口的話誠摯感人，那一點狐疑也就煙消云散，不免也動情道：
“自從三年前在太師故里相見，從此我邵某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太師，只是因為太師在朝為柄國重臣，邵某在野為閑云野鶴，身份懸殊不便相見。誠如太師所言，現(xiàn)在隆慶皇帝的病牽動兩京朝野百姓萬民之心，宮府之間內(nèi)閣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漸為外人所知。邵某雖然身處江湖，但偶爾在官場走動，也聽到一些傳聞，因此很為太師擔(dān)心。這才又斗膽跑來京師，原是想投到太師門下，在這一場紛爭中盡一點責(zé)任……”
邵大俠話匣子打開，正欲就宮府內(nèi)閣的紛爭發(fā)表意見，高拱卻把他的話頭截斷，道：“你對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領(lǐng)，多余的話也不用了，我只問你一句，你覺得老夫的氣數(shù)是否已盡？”
邵大俠腦猴次第閃過李鐵嘴和錢生亮的形象，下午見到的這兩個人，可謂一憂一喜。邵大俠篤信神靈命運，想了想，答道：“氣與數(shù)是兩回事，氣中有命，數(shù)中有術(shù)。命不足之處，當(dāng)以術(shù)補之。”
高拱聽罷大笑，道：“好一個以術(shù)補之，好，好！命由天定，術(shù)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氣數(shù)未盡？”
“是的，”邵大俠一半恭維一半真誠道：“只是要提醒太師一句，一定要注意術(shù)，就像在棋枰上，務(wù)必要下出套住大龍的妙手。”
“得好，邵大俠真乃是無雙國士也。”高拱一番稱贊，使邵大俠眉宇之間神采飛揚，高拱見火候已到，趁機道：“老夫現(xiàn)在倒想了一術(shù)，不過，若要完成它，還得仰仗邵大俠的妙手。”
“太孰講，只要邵某能做到，萬死不辭。”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著，便從袖籠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俠接過讀罷，不解地問：“這是門生對座主的孝敬，這么絕密的私人信件，太師為何要讓邵某過目？”
“讓你看，就因為方才講的那一個‘術(shù)’，就由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心放進袖籠藏好，然后把李延以吃空額方式貪污巨額軍餉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細(xì)講了一遍。
邵大俠聽罷，也深感問題嚴(yán)重，憂心道：“若讓張居正知道這件事，太師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門，恐怕都會一時間人去樓空。”
“你，這件事如何辦理？”
高拱緩緩地捻動胡須，反問道：“依邵大俠之見，此事應(yīng)該怎樣處理才是？”
邵大俠遺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擊掌，面露兇光道：“只有一個辦法，殺掉李延，以堵禍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雙賊亮的目光，定定地瞅著邵大俠，半晌才搖著頭：“不行，這樣做太刻毒。”
“太師，江湖上有句話，無毒不丈夫……”ｈtp99ib?nt
邵大俠還想據(jù)理力爭，但高拱揮手打斷他的話，道：“李延畢竟是我門生，他如此貪墨固然可恨，但讓我置他于死地，又有些于心不忍。”
“那，太師打算如何疵？”
“我想讓你辛苦一趟，前往廣西見一見李延，一來向他要回那兩張?zhí)锲酰䜩韼Ю戏虻目谛沤o他，我可以對他既往不咎，但條件是他必須守口如瓶，避居鄉(xiāng)里，再不要同官場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這個？”
“就這個。怎么，邵大俠感到為難嗎？”
“這點事，有什么為難的。”邵大俠拍著胸脯，“太師放心，我邵某一定把這趟差事替你辦好，把口信帶過去，把那兩張地契帶回來。”
高拱看著邵大俠的神態(tài)，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錯了，連忙解釋：“我要那兩張地契干啥，你把它燒掉就是。”
“也好，太師你何時啟程為好？”
“快好，最好今夜啟程。”
“這么急？”
“真的就有這么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慶一朝最大的讞獄就會從他嘴中吐出來。”
“既是這樣，我這就走，只是我?guī)淼囊桓杉移停歼�在蘇州會館。”
“這個你不必?fù)?dān)心，我已差人把他們都送往通州，你現(xiàn)在可以趕去和他們見一面。明天一早，他們沿運河乘船回南京，你則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廣西而去。”
“仆人中，有三四個功夫不錯，我得帶上，”到這里，邵大俠一拍腦門，叫道：“哎呀，差點忘了，我這次來京之前，給太師在南京物色了一個十六歲的良家姐，叫玉娘。雖非天姿國色，倒也有閉月羞花之貌，我當(dāng)面交給太師，現(xiàn)在只好讓高福給你領(lǐng)回去了。”
“你怎么想到這個，”高拱又好氣又好笑，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領(lǐng)來一個一十六，像什么話！”
“上次去新鄭，就聽高福講，太師一生不曾納妾，老夫人又沒生下兒子。我當(dāng)時就留了心，一定要給太師物色一個合適的好女子，給太師生個兒子傳宗接代。”
邵大俠得懇切，高拱卻不動心，搖著頭道：“心意我領(lǐng)了，人還是讓她回南京。”
“太師，你總得給我邵某一點面子。”
邵大俠著就沉了臉。高拱雖然心里不樂意，但不肯讓這等事誤了大事，只得應(yīng)承下來，道：“好吧，我讓高福去通州，把這位玉娘接回來。”
“如此甚好。”
邵大俠騰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開路。
“慢著，”高拱攔住他，道，“我們的酒席還沒吃呢，這個高福，弄了這半夜，酒席還不知道在哪里。”
“老爺，酒席在這里。”
話音未落，高福和獄典兩人便推開門，抬了酒席進來，原來酒席早就備好，高福見里頭兩人正談得火熱，生怕打擾，就靜靜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俠看看一桌已經(jīng)涼了的酒菜，也沒有什么胃口，道：“方才太師進來時，我肚子的確感到餓，現(xiàn)在又什么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點，”高拱著拿起酒壺，斟了滿滿兩杯，舉了一杯道，“三杯通大道，來，邵大俠，既是為你接風(fēng)，又是為你送行，我們來滿飲三杯。”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