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前的爭吵只維持了片刻的功夫,一陣低語聲響過之后,漸有笑聲傳來。不消,雙方達成了某種交易。
云娘突然返回內室,淡淡瞟一眼朱祁銘,徑直朝妝臺走去。
朱祁銘這才發現,妝臺上放著個極的錦盒。
云娘拿起錦盒,又緩緩放下,坐在妝臺前摘下面紗,打散云鬢,精心料理方才草草收場的梳妝。
朱祁銘盯著云娘的背影,仔細打量她的裝束,似要讀出她身上謎一般的信息。
明太祖開國后,禁穿胡服,衣制悉數恢復華夏傳統,正所謂“上承周漢,下取唐宋”。
女子的衣制大有講究,用料、顏色有等級之分,而樣式倒是禁錮不嚴。
云娘此刻上穿淡紫色褙子,下著淺色六幅月華裙,只是褙子的長度偏短,六幅月華裙露出的部位較多,如此上衣下裳的搭配方式,再加上她已然成型的鵝膽心髻發式,裝扮更趨向于唐制,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云”。
依制,庶民的衣料只能用綢、絹、素紗,而云娘的褙子用的卻是纻絲。
瞧裝扮她肯定尚未嫁做人婦,自然也稱不上誥命夫人,為何她的衣料竟與母妃的下等衣料相似呢?
正疑惑間,云娘冷不丁道:“除家人外,見過我真容的男人無不去了陰曹地府!
朱祁銘驀然一驚,旋即暗中吐槽:不信你就終生不嫁人,他日嫁為人婦,豈不是要謀害親夫!
云娘對鏡觀望一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色,“不過,你不是男人,你是男孩!
朱祁銘心中一寬,不知為何,他覺得與這云娘呆在一起,總是提心吊膽來著。
云娘罩上面紗,捧起錦盒朝外走去,經過朱祁銘身邊時,突然停下來,“你你家以販賣貂鼠皮為生,那你這身穿著豈非逾制?”
朱祁銘只覺得脊背上冷氣直往上冒,自己顯然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大明的衣制良賤有別,商賈屬賤民之列,衣料只能用絹布,而自己身上的衣料赫然也是纻絲!
“當時客棧里亂作一團,大家都在沐浴,慌亂中······穿錯了衣裳!敝炱钽憫饝鹁ぞさ氐馈
云娘略一蹙眉,她急著前去談成交易,無暇細想,便掀簾出了內室。
朱祁銘的心砰砰跳個不停,暗道:不行,得趕緊走人,留在此地,非穿幫不可!
宅前爭吵聲大作,不用,到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時候了,聲音大表明想成交。
“怎么也得抽三成,少了免談!”這聲音顯然是史大龍的。
“一成夠了!你們只是動動眼皮子,唾手而得一成的紅利,這是飛來的橫財!毕鄬Χ裕颇锏穆曇麸@得輕細多了。
“將箭鏃運至境外,弄不好會掉腦袋的!”史大龍的音調又高了一度。
“聲點!只需你們看護到龍門衛一帶,余下的事與你們無關!
······
箭鏃?將箭鏃賣給韃子,那不是資敵嗎!
朱祁銘頓時感到心中隱隱作痛,北境不寧,竟然有人還在干這等勾當,而敢這么干的人,背后肯定有強大的勢力支持!
収起雜念,朱祁銘偷偷溜出內室。堂中無人,四名男子顯然在宅前湊熱鬧。
來到后院,見院墻足有一丈來高,正感無計可施,忽然瞥見一排大樹之后似有亮光,繞到樹后,發覺此處院墻有個缺口,用一塊成人那么高的木排擋著。掀開木排,露出一個數尺寬的豁口來。
朱祁銘心中大喜,稍作遲疑,返回院中,在馬廄中牽了一匹馬,心翼翼地自豁口出院,緩行半里遠,這才借助一處高地墊腳,跨上馬背,策馬直奔官道而去。
心中尚有余悸,只知策馬向南飛馳,不知不覺間,岔路口已然就在眼前,正當他在東行與南去之間搖擺不定時,前方的官道上傳來急驟的馬蹄聲,幾點人影在霧靄中若隱若現。
朱祁銘當即策馬鉆入西邊的密林中,沿林間道潛行。
察覺到蹄聲正向這邊靠近,他無暇多想,趕緊下了馬,折根樹枝狠狠抽在馬屁股上。馬負痛揚蹄西去。
隱在一棵大樹后,片刻后,六騎人馬在他面前一閃而過。
六人戴面罩,著黑衣,身材魁梧,一瞧便知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蹄聲漸遠,朱祁銘起身回跑,快速穿過官道,隱入東邊的密林中,沿林間徑向東狂奔。
這一刻,他深深意識到,自己無論往哪個方向行進,都會兇險萬分;蛟S,那個孤兒群體才是他唯一的歸屬。
不到半個時辰,云娘所的大莊就呈現在了朱祁銘眼前。
村邊幾個婦人正在興奮地議論著方才的趣聞。
“荀家可是做了大善事了,收留的孩子得有百多個!
“是啊,荀家了,過個一年兩載的,讓大些的孩子做事,一生有個活路!
“真是大善人啦!”
朱祁銘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動。民間的善舉具有神奇的力量,能悄悄撫平無數苦難帶來的殘痛,它比官府的救助更有效,因為官府的救助是機械行為,而民間的善舉透著溫情。
問明去路后,朱祁銘來到了荀宅前。
荀家雖富,但房屋的建造依然要嚴守規制,間數、架數不可逾制,與尋常人家并無不同,而進數卻有很大的彈性。
順著院墻望去,荀家宅院極深,肯定是三進院落。
這時,一個仆婦模樣的人出了荀宅,含笑朝朱祁銘走來,朱祁銘腦中驀然浮現出云娘的身影,心中一驚,便沖仆婦點點頭,轉身匆匆離去。
抬眼望向天邊,只見日暮西山,已是黃昏時分。
他此刻又饑又乏,咬牙奮起余力,再行十里開外,來到另一個村上。
一戶人家的房子稍顯破舊,但前院收拾的井井有條,打掃得干干凈凈。他的腿似被一根繩索牽著,下意識地朝那戶人家走去。
穿過前院,來到門前,一個年輕的女人,還有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和一個比男孩大幾歲的女孩,三人齊齊從飯桌上抬起頭來望向朱祁銘。
那個年輕的母親算不上漂亮,但即便此刻頗感詫異,她也是舒展著眉頭,那絲笑意似乎永駐于嘴角,從不曾離去。
朱祁銘頓感欣慰,欣慰得有些心酸。自己的運氣真好,遇上了一位善良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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