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姨帶三個女孩進里屋梳洗一番,出來時,三人已經很是有模有樣了。
女孩畢竟比男孩好養,三人坐在飯桌旁,雖然饑腸轆轆,卻也只是細嚼慢咽,并不貪食。
方姨掃一眼院外的兩個男孩,她臉上笑容依舊,但眼中隱隱流露出一絲無奈。
俗言道:半大子,吃死老子!一個半大子若放開肚皮吃,足可抵屋內一桌人的飯量,耕田種地又幫不上多大的忙,得養至少兩年才能漸漸養成壯勞力,一下子收養兩個半大子,這可不是一般人家承受得起的。
方姨反復看門外的二人,偶爾嘆口氣,一頓飯沒顧得上吃幾口,最后匆匆放下碗筷,給二人每人送去了一碗粥、一張餅,之后便一人獨自出了門。
新收留的三個女孩像女人一樣,一番收收撿撿,家里立馬變得整整潔潔了。不用,方姨添了三個好幫手。
“娘肯定是到叔家借糧去了,可叔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晴兒的臉上透著大人一般的憂郁。
“晴兒妹妹,家里除種地之外,便無別的活路么?”過去在王府,朱祁銘何曾為衣食住行發過愁?父王身為親王,金冊金寶,年俸萬石,手指縫里稍稍漏一點,便足夠升斗民百輩子的用度了!眼前這個農家想要行善,卻不得不為幾斗米折腰。求人不如求己,他在想:能不能為方姨做點什么。
“莊戶人家,哪有別的路可走,要是爹回來,或許還能靠狩獵多條生路。”在晴兒的印象中,爹娘一年到頭只為種田、狩獵忙碌著,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世上還有什么營生能管人穿衣吃飯。
駒見二人得熱鬧,便嘰嘰咕咕自言自語湊過來,靠在朱祁銘肩上,頭卻往外歪,一副想要套近乎又要端架子的模樣。
“駒,你方才吃了五個麥餅,還餓不餓?”朱祁銘決定逗逗這個吃貨玩玩。
“那是······高粱餅。”駒的笑中帶有一絲鄙視的味道。
“麥餅!”
“高粱餅!”
僵持中,朱祁銘扭頭望向晴兒,晴兒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不無遺憾地道:“真的是高粱餅。”
朱祁銘立馬陷入了深深的尷尬之中。自己已經十歲了,見識居然不及一個拖著鼻涕路都走不穩的三歲屁孩!
好在方姨的三個新女兒圍了過來,一席閑話后,朱祁銘便把方才的尷尬當作童趣收藏了。
閑談中,朱祁銘得知那個最大的女孩叫念青,今年十二歲;次大的女孩叫翠兒,今年十一歲;最的女孩叫紅,年方九歲。三人的家都是于宣德年間“移民實邊”時從山東遷移過來的。
他還得知盧家村位于保安州最北邊,已經屬于虜患難以波及的安地帶了。
這時,方姨回來了,臉色有些落寞,顯然借糧未能如愿。門外兩個子只遠遠望了方姨一眼,便神色黯然地垂下了頭。
附近各村許多人家都收留了逃難來的孩,負責管理戶口的里長自然要出面看看情形,順便勸人行善。當年近五旬的里長出現在方姨家中時,朱祁銘深深看了那人一眼。
基層治理是古代中國的千古難題,大明尤其如此。十戶一甲首,一百一十戶一里長,里甲并非以選賢任能的方式產生,而是由納糧最多的人直接出任。里甲不在官與吏之列,不屬于官府編制,卻承擔著官府的延伸職責,有權亦有牟利空間,很容易形成被朝廷忽略的灰色地帶,加上里甲來就屬于豪戶,只要稍生邪念,就會漸漸演化成魚肉鄉里的地方豪強。
當然,任何事情都不可一概而論,保安州這邊民風淳樸,多數里甲還是能深孚眾望的。
“盧二娘,你收留了四個孩子,實屬不易,我與村中耆老商議過了,村東那片荒地得有三、四畝之多,就劃給你家去種。”里長掃了四張陌生面孔一眼,目光最后停在了朱祁銘身上。
朱祁銘頓時感到一陣陣的不自在。
“我只認了三個女兒,那男孩是我家親戚。”方姨心中根就沒把朱祁銘與其他逃難的孩子混在一起。 “哦,原來如此。”里長轉身看向門外,“外面還有兩個子,一并也收了吧。”
“我家是戶人家,那養得起那么多人?”方姨顯然急了,只是語氣柔柔的毫無辯駁力。
“那兩個子也快成年了,正好給你家墾荒,再想想,再想想。”里長看來不想逼人太甚,滿面含笑地勸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門外二人死活不肯走,里長又丟下這么一番話,方姨臉上的笑意十分罕見地消失了,她快步走進房里,多半是偷偷抹眼淚去了。
眼緣真的挺神奇的,兩個半大子看來認定方姨是娘了,走不想走,留又難留,一時間郁悶不已,竟躲在草堆旁嗚嗚哭了起來。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縱有千難萬難,日子還得過下去。不久,方姨帶著標志性的笑容又出了房間,領著三個新女兒去做女紅,好讓她們換身行頭。
朱祁銘覺得自己過去廝都做過了,如今吃閑飯太不像話,總得幫忙做點什么,便尋到了方姨身邊,“方姨,我有力氣,家里有事盡管吩咐我去做。”
“這十里八鄉的難得見到一個讀書郎,你只管讀書,方姨見你讀書就覺得心里舒坦。”一談到讀書,方姨臉上就笑開了花,看那驕傲的表情,顯然真把朱祁銘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朱祁銘這下犯了難,一《戰國策》已讀好幾遍了,再讀下去也不能把它讀成《史記》呀,找鄉紳人家去借書又過于冒險,不知不覺間,他突然有了到荀大善人那里去碰碰運氣的想法。
到時候便稱自己是逃難的孩,想必不會引人生疑!
想到這里,朱祁銘對弄清荀家的背景興趣大增。“方姨,鄰村的荀家肯定會有不少藏書吧?”
“荀夫子年輕的時候教過附近許多人識字,大家都稱他為夫子。不知為何他卻不愿考取功名,一人跑到江南,邊讀書邊行商,發財后又收了手,回到鄉里成天關在家里讀書。聽人,他家里的書都堆成了山!”
亦讀亦商?那不是儒商么?
朱祁銘心中釋然。云娘不可信,但荀家可信,那些逃難的孩應無憂,而自己前去借書也肯定不會遇上多大的麻煩。
朱祁銘凝眸而思,幾近入定,方姨見狀,指著他朝身邊的三個新女兒努努嘴,三人停了手上的針線活,先是竊笑,片刻后笑聲幾近轟然。
可方姨的快樂時光并未維持太久,已到黃昏時分,她起身前往前院抱柴生火,瞥見那兩個哭得不成人形的子,當即面色戚然。
“你們進來吧。”
兩個半大子一躍而起,直接就叫上了:“娘!”然后呼呼跑到柴堆旁,抱住柴火就往屋里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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