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野菜當糧,方姨一時半會還不用為揭不開鍋而發愁,但天氣一日日轉暖,孩子們的衣裳該換換了。朱祁銘倒好,反正他穿什么都有模有樣的,紅、晴兒、駒尚,也不用太操心。只是念青、翠兒眼看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該有個大姑娘的裝扮;而大福、龍曬得黑黢黢的,穿上破舊衣服,與叫花子無異,他二人也該添幾件像樣的衣服。
方姨催朱祁銘盡快去荀家賣那兩副繡品,朱祁銘不愿成行,便勸道:“方姨,您都收藏十多年了,如此賤賣太可惜了!不如再繡一些新的繡品用于出賣。”
“那怎么成?”方姨為難道:“既無繡架,又無畫師提供圖案,只能自己作圖繡些玩意,不值錢。”
朱祁銘無奈,便匆匆出了門,走不多遠,察覺到自己竟然忘了帶繡品,待返回家門口時,忽然覺得身上直冒雞皮疙瘩,扭頭看去,只見丁二狗在那邊正以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他身邊有兩個衙役模樣的人,大概就是丁二狗提到的胡海、耿大了。
那天打了丁二狗一棍,肯定被這個潑皮惦記上了,竟然還因此而招來了衙役!想到這里,朱祁銘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寒意。
恰在這時,荀家姐那輛熟悉的馬車緩緩馳來,丁二狗等人似乎對馬車的主人頗為忌憚,只過了片刻功夫,三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非機緣巧合,朱祁銘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如此透徹地看清一個奇怪的群體——胥役。不過,此刻他的心思已不在那兩個衙役的身上,徐徐馳來的馬車令他稍感不安。
想回到房中避一避,又覺得自己犯不著那么狼狽,猶猶豫豫間,馬車已然到了門前。
馬車緩緩停下,車簾一掀,露出一張含嗔的俏臉。“再想到我家借書,那是不能的了!”
朱祁銘頓時茫然,暗道:分明是她在拿捏我,我可沒招惹她呀,還打算讓我一個王子做她的書童、茶童,虧她敢想!如今竟像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莫名其妙嘛!
不過,再怎么賭氣,也不宜明著翻臉,借書一事可不能攪黃了,否則,在這偏遠的鄉村,自己一無所能,終日無所事事,難免會度日如年。
“若不嫌棄,請到寒舍一坐。”朱祁銘十分真誠地舉手相邀。
“哼!”車簾猛地一合,馬車隨即啟動。
無邊的麥浪掩住了遠去的車影,朱祁銘如墜五里云霧之中,他不明白一個姿容端雅的富家姐為何突然之間連面上的禮節都不顧了,翻臉比翻書還快。
良久之后,他意識到借書之路已然被堵死了,而方姨將繡品賣個好價錢的夢想也隨之落空。
或許一切都源于借糧一事,于她而言,借與不借真有那么重要嗎?
朱祁銘有些后悔,自己一時隨性,竟然斷了方姨的糧路,還斷了她的財路,這個春荒就算家人吃菜咽糠恐怕也難以度過去了。
可是,自己當時為何那般隨性呢?心被這道疑團包裹著,中有一絲煩惱,糾纏不休。
拼命清空那些突如其來的雜念,思緒漸漸落在了方姨的繡品上,記憶就在這一刻被打開。三年前,他在王府見過西域商團,商團中半是亦力把里人,半是撒馬爾罕人,當西域人見到存心殿那幾幅蘇繡繡品時,激賞的目光令人難忘。
如今沿海倭寇、海匪肆虐,海路不暢,而陸上絲綢之路又被瓦剌卡住了咽喉,大明珍貴的刺繡繡品難以外輸,此時若有一支西域商隊經過這里,大可拿出那兩幅繡品來向他們漫天要價。
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白日做夢,便自嘲似地緩緩搖頭。
當他的頭搖向西邊時,卻再也轉不回來了。
一輛造型怪異的馬車,還有車后的駝隊、馬隊,組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一路的鈴聲帶來了濃濃的異域風情。
朱祁銘揉揉眼睛,再舉目望去,直到看清駝背、馬背上的人影后,這才確信自己所見非夢,前方出現的隊伍正是一個撒馬爾罕商隊,來者的衣著與他殘存的記憶十分吻合。
心跳驀然加速,笑意在臉上蕩漾。“方姨,快找出那兩幅繡品!”朱祁銘跑入家中,拉住一臉疑惑的方姨往房中奔去。
“跟荀家好啦?”方姨熟練地開了箱,飛快地翻出繡品遞向朱祁銘。
朱祁銘只取了那幅雪景圖,跑到屋外,將雪景圖貼在樹干上,細細觀賞。一望之后,頓覺強光下的雪景圖更加驚艷,似有魅惑的氣息撲面而來。
鈴聲、蹄聲驟然而止。
“公子,能讓我看看你的刺繡嗎?”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過來,此女的漢語還算流利,只是帶著較重的口音。
公子?朱祁銘覺得這樣的稱呼套在自己頭上,不倫不類的,顯得滑稽可笑,不過,只要她對雪景圖動心即可,其它的事都可忽略不計。
朱祁銘從容地將雪景圖遞到車上人手里。車上人頭戴似巾非巾、似冠非冠之物,幽藍的眼神透過白紗,投射在那幅繡品上。
幾個穿戴怪異,但面目和善的男子下了馬,圍到車前,詫異地望著雪景圖,個個都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片刻后,他們開始熱烈討論,嘰里呱啦,沒完沒了,時而搖頭,時而露出略有所悟的表情。
最后,那幾名男子似乎達成了共識,紛紛朝車中女子點頭。
“公子,這繡品賣嗎?要是賣,你開個價。”車中女子十分和氣地道。
方姨渴望這幅雪景圖能賣出一兩銀子的價錢,如今遇上了撒馬爾罕商團,怎么也得翻個五倍!想到這里,朱祁銘伸出了一只手。
撒馬爾罕人見狀,又圍在一起交頭接耳。
這時,方姨匆匆走了過來,“明,他們是什么人?”
“撒馬爾罕商隊。”朱祁銘隨口道。完他就后悔了,他擔心如此坦露見識,會讓撒馬爾罕人和方姨生疑。
好在車上女子只了句“公子好見識”,又急匆匆埋頭看雪景圖了,而方姨則愣在那里恍若未聞。
突然,朱祁銘腦中閃過一道疑惑:為何方姨對新認的二子三女都問明了底細,卻唯獨對自己的身世從不過問呢?
疑惑尚未散去,車上女子便開了口:“行,就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五十兩!朱祁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頭望向方姨,只見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似丟了魂一般。
“夫人,方才你不在,是你兒子開的價,你若不滿意,我可以再加十兩,不能再多了。”車上女子道。
······
鈴聲、蹄聲漸漸遠去,方姨捧著那六十兩銀子,手在微微顫抖。
她從未像今天這般富有過,她太需要這筆銀子了!有了這筆銀子,她可以輕輕松松領著一家人度過春荒,若省著點用,甚至足以將一大群孩子撫養成人!
她的雙手顫抖著,一不心將銀子撒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了一道陰毒的聲音。
“特么的,這是老子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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