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淡然望著霓娘，心中想著云娘，一番比較之后，發(fā)覺二人神態(tài)極為相似，而氣質(zhì)卻大為不同。霓娘更顯嬌媚，并無云娘身上隱隱透出的霸氣。

    莫非她們是一路人？朱祁銘心中的疑惑在臉上露出了三分。

    霓娘卻是神態(tài)自若，捧起一盞酒，輕輕置于竹渠之上，手離盞時悄悄做了個牽引動作。

    順著緩緩的水流，吃水六分的酒盞晃晃悠悠而下，漸漸漂向竹渠外側(cè)，如精準(zhǔn)計算過一般，恰好在朱祁銘正前方靠邊停下。

    “恭喜公子拔得頭籌，愿公子長樂未央！”

    “長樂未央”是古人最常用的吉語之一，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祝福語“永遠(yuǎn)快樂”。此刻在曲水流觴的游戲中，這一吉語自佳人口中娓娓道來，頗為應(yīng)景。

    往昔身處王府時的宴樂場景悄然浮現(xiàn)于腦海之中，絲絲感觸爬上心頭，掩住了那道揮之不去的疑惑。

    朱祁銘欣然取盞，望著盞中金黃色的液體，激賞的眼色中透著些許的感概。

    女兒紅屬黃酒，黃酒是世界上四大釀造酒（白酒、黃酒、葡萄酒、啤酒）中唯一源于中國，且為中國所獨有的酒類。明代紹興黃酒馳名天下，并遠(yuǎn)銷海外。

    誠如霓娘所言，年少者淺嘗黃酒未嘗不可，故而朱祁銘頗為爽快地舉盞一飲而盡，頓時，女兒紅醇厚、柔和的口感在舌尖綻放，令他回味悠長。

    一道嬌笑聲輕如泉淌，縈繞于案邊，比黃鸝的嬌鳴還要動聽。笑聲未止，霓娘又置盞于水上，離盞時，手指在水面上劃出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盛酒三分的酒盞再次神奇地停于朱祁銘身前，隨輕波緩緩晃動，分明帶著分挑逗的意味。

    “恭喜公子好運連連，愿公子······長毋相忘。”

    “長毋相忘”是古人常用的另一道吉語，常被用于親朋好友敘舊、送別等場合。可是，霓娘與朱祁銘非親非故，年齡又只比朱祁銘長八歲左右，稱長輩過于勉強，于是，這道吉語的歧義就在此刻無形地凸顯了出來，空氣中隨之彌漫起淡淡的曖昧氣氛。

    霓娘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擇言失當(dāng)，當(dāng)即臉色微紅，神情略顯尷尬。而朱祁銘則渾然不覺，翛然取盞在手，再次一飲而盡。

    “你叫云娘？”朱祁銘故意張冠李戴，臉上卻掛著幾分天真。

    霓娘目光一滯，靈動的雙手出現(xiàn)了片刻的停頓，隨即莞爾一笑，“看來公子不勝酒力，兩盞酒下肚，便忘了方才的見聞。”

    有錦衣衛(wèi)相護(hù)，朱祁銘不再像當(dāng)初遇見云娘時那么慌張，從容之中，淡然一笑，“方才只顧著吃酒，竟然走神了。對對對，霓娘。不過，這世上想必還有一個云娘，云在霓前，能合成一詞，云霓可解為美艷的彩虹，亦可解作奸佞之人，一詞可以二解，正如一人可有兩面一般，有趣。”

    “公子年少，心機卻勝于成人，霓娘也是有幸，一個年少公子竟有這番談吐，當(dāng)真令人眼界大開！”

    霓娘話得從容，手上的動作卻不見了，連續(xù)三盞酒入渠，是自然漂流而下，巧得很，三盞酒都先后停在了霓娘身前。

    數(shù)盞酒下肚，霓娘的臉色變得更加艷麗了。“唐代李紳有‘山擁翠屏朝玉帛，穴通金闕架云霓’的詩句，此詩中‘云霓’指的是橋，與人方便的橋。”她將一碟菜肴送至朱祁銘身前，轉(zhuǎn)手再去斟酒，“橋慣于行善，將人送達(dá)彼岸，功莫大焉！”

    莫非她婉言承認(rèn)與云娘是一路人？她在暗示什么呢？

    對霓娘話里的潛臺詞，朱祁銘當(dāng)然心知肚明，在守衛(wèi)森嚴(yán)的膳房中，這樣的潛臺詞顯得十分突兀，絕非僅示意“施以援手”那么簡單，似乎還有更深的含義。

    沉吟良久，想起錦云閣運箭鏃至境外的往事，朱祁銘幽然道：“那得看橋架在何處了，若在長城上架座橋，那可是罪莫大焉了。”

    霓娘凝思片刻，臉上漸漸浮起驚喜之色，“看來真找對人了。公子世上有個云娘就有個云娘吧，在保安州，云娘、霓娘是公子最該信賴之人。”

    這算是坦承身份么？看來，霓娘肯定與云娘是一路人，且自云娘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行蹤與可疑之處，否則，她不會如此試探，也不會有“真找對人了”一！

    想到錦云閣與瓦剌人的暗中交往，朱祁銘便對霓娘傳達(dá)的善意加以悉數(shù)屏蔽，暗道：信錦云閣？開什么玩笑！

    霓娘仍在旁敲側(cè)擊：“殿······公子或許與世人一樣，恨透了瓦剌人。兩個多月前韃賊大舉入寇，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瓦剌所為，但朝廷不怎么看。朝中將此事怪在韃靼頭上，就在三月底，行在兵部尚書王驥與都督任禮、蔣貴率大軍進(jìn)剿韃靼殘部，執(zhí)其左、右丞，韃靼汗阿臺已陷入絕境。”

    霓娘口中“行在兵部”中的“行在”二字大有來歷。宣德皇帝對南京有特殊的感情，當(dāng)初議定了遷都南京一事，未及成行便已圣體違和，遷都一事被擱置了下來，所以，原先準(zhǔn)備隨宣德皇帝南遷的六部在名稱之前加上了“行在”二字，如行在兵部、行在工部等。如今南遷之事被無限期擱置了，但“行在”二字還是沿襲了下來，數(shù)年后方取消。

    朱祁銘聞言倍感震驚。毫無疑問，大明在步北宋的后塵，就像當(dāng)年大宋對金一樣，大明對瓦剌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見韃靼已是日薄西山，便欺弱畏強，拿大明的人力物力替瓦剌打開擴張空間，并一步一步地將韃靼殘部推入瓦剌的懷抱，如此荒唐的決策，竟然出自飽學(xué)之士云集的廟堂之上！

    以史為鑒似乎永遠(yuǎn)都是一句空話！與洪武、永樂時期相比，正統(tǒng)年間各級官員的文化層次上了好幾個臺階，但其見識與智謀卻遠(yuǎn)遜于前人，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歷史現(xiàn)象。

    霓娘并無品史論今的閑心，見朱祁銘神情恍惚，又拋出了一道內(nèi)幕消息：“整個北境都有瓦剌人窺伺、騷擾，巡撫陜西的行在工部侍郎羅汝敬將此事上奏給了朝廷，朝廷廷議的結(jié)果是：對瓦剌人要以禮相待。”

    霓娘置盞入水，眼中浮起深意，“故而瓦剌是大明的友鄰，而非敵邦。”

    緩緩漂流的酒盞突然向后傾斜，旋即沉入水中，而朱祁銘的心也在沉淪。

    恥辱！

    歷史有其固有的發(fā)展軌跡，總會在關(guān)鍵節(jié)點上出現(xiàn)驚人相似的一幕。妥協(xié)茍安是最舒服、穩(wěn)妥的策略，最易成為廟堂上的首選，大宋如此，大明亦如此。

    就在這一刻，朱祁銘似乎明白了皇祖母的良苦用心，并在內(nèi)心深處開始直面未來的使命：大明須避免重蹈宋之覆轍！

    篤定此意后，朱祁銘把心思重新放到霓娘身上。霓娘透露出來的朝中大事，恐怕連方正都不知情，而錦云閣卻能了如指掌，錦云閣有此能耐，他們倚仗的一定是近水的樓臺！

    “錦云閣替人搭橋，肯定是有價錢要談的。”此刻，朱祁銘對錦云閣的興趣，抵得上云娘、霓娘對他的興趣了，便以霓娘方才的“橋論”作引，想探出更多的內(nèi)情。

    “錦云閣的財路極易遇上麻煩，霓娘的幾個姐妹命如浮萍，無所依托，不定哪天就成了棄子，做了替罪羊，還會累及家人。要是有貴人相護(hù)就好嘍，譬如，像衛(wèi)王那樣的人，稍稍使點力，霓娘又何愁朝不保夕！霓娘如今做件善事，結(jié)個善緣，指不定日后會收到意外的回報。”霓娘似乎不愿再偽裝下去了，語氣中帶著分真誠，也夾雜著一絲傷感。

    原來如此！朱祁銘心中頓悟。也是，錦云閣的后臺看似可以通天，一旦錦云閣東窗事發(fā)，其拋出的替罪羊或許只有親王能救。

    而霓娘她們無緣結(jié)識堂堂親王，如今身在北境，若巧遇的“公子”正好是個王子，并順手救下，那就給府、衛(wèi)府留下了莫大的恩情，日后自然就能成為兩家王府的座上賓。

    這是一筆回報極其豐厚的投資！

    不過，這樣的辭仍不足以為信。況且，她明知座有錦衣衛(wèi)相護(hù)，又何必多此一舉？難道霓娘懷疑錦衣衛(wèi)的能力？

    凝思片刻，朱祁銘動了找方正查問錦云閣內(nèi)情的念頭。

    “你與方大人交情頗深？”

    霓娘瞟一眼門外，淡然道：“多年的交情了，要不然，霓娘如何能前來伺候公子？多虧了方大人相容，霓娘總算清楚了公子的底細(xì)。不過，人心隔肚皮，交情也是面上的交情。方大人離京兩載有余，如今變得有些讓人琢磨不透了。”

    這是何意？朱祁銘心中一驚，莫非方正與霓娘，或者錦衣衛(wèi)與錦云閣頗有瓜葛，但又保持著距離？

    見朱祁銘神色淡然，霓娘急道：“錦衣衛(wèi)果真保得了公子的周？公子······”

    這時，方正快步走了進(jìn)來，從容中帶著幾分焦急。

    “公子，附近有陌生人窺伺，行跡十分可疑，錦衣衛(wèi)需入內(nèi)近侍，以防不測。”

    朱祁銘略感詫異，遇到警訊，調(diào)動人手在外圍上幾圈警戒就是了，何必入內(nèi)近侍！自己與霓娘正談到緊要處，錦云閣的秘密不定會露出一二分，此刻被錦衣衛(wèi)不經(jīng)意攪了局，十分可惜。且曲水流觴的游戲還算有趣，如此草草收場，實在是掃興！

    隨著一隊錦衣衛(wèi)的到來，霓娘被請出了膳房，途中她回眸一望，神秘的目光似觸動了朱祁銘的某根神經(jīng)。

    他的心隱隱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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