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霓娘歌罷,離了花徑,朝石亭這邊款款而來,戚然的眼神合了詞中意境。
三百多年前,金主完顏亮率軍第二次洗劫南宋的揚州,將杜牧詩中“春風十里”的揚州城變成了姜夔詞中的“廢池喬木”。
數月前親歷了韃賊入寇的慘烈場景,眼下突聞霓娘唱姜夔的這首《揚州慢》,朱祁銘的思緒頓時飛入歷史的煙云之中,心境被悲壯的氣氛所籠罩,而強烈的使命感再次在腦海中激蕩。
一旁的方正走近朱祁銘,瞟一眼霓娘,一臉戒備之色。
端坐于石亭之中,品味著歌曲的余韻,朱祁銘不禁回想起皇城的壯麗,還有江南都市的繁華。“方大人,宋代名城留存至今的不知還有多少。”
方正隨口道:“若論古城,則所剩無幾。唉,不愿開疆拓土,至少也需保境安民,土地世世傳承,人口代代繁衍,自可生生不息。無法保境安民,再巍峨的殿宇,再繁華的都市終不免化為廢池喬木。”
朱祁銘怔怔望著方正,想北境似乎成了無主之地,他一時不知是該贊賞方正的見識,還是該提示他注意話的分寸。
“在下失言,請殿下恕罪!”
“無妨。”朱祁銘擺擺手,“不過是閑敘而已。”
“公子,”霓娘來到朱祁銘身邊施禮。
“都心知肚明了,何必還要演戲?”朱祁銘淡然道。
“是,公······殿下。”
朱祁銘頜首,一想到北境不寧,卻仍有人發國難財,他心中不是滋味。“錦云閣的財路或許不在大明境內吧?”
霓娘神色一凜,微微轉過身去,低頭不語。
朱祁銘扭頭看向方正,方正遲疑道:“通往西域的要沖已控于瓦剌人之手,商路近于斷絕,一旦有人能在這條商路上往來無阻,那就意味著無盡的暴利會滾滾而來。”
錦云閣圖的是這份暴利?朱祁銘想起了在盧家村見過的撒馬爾罕商隊,當時他們那么心謹慎,肯定與途中歷盡艱險有關。在強盜家門口往來求財,這碗飯也不是誰都能吃的!
一對星目掃向方正,犀利的光芒賽過近午時的陽光。“與西域諸國的商貿往來風險極大,雖有暴利,也不是誰都能做的。大明與瓦剌的邦交根就保障不了商隊的安,真正管用的還是私交。”
私交?能與瓦剌私攀交情的不是只有國朝顯貴么?
大明久受瓦剌的圍堵與騷擾,這對大明與絕大多數國民而言,利益會因此而受損,但總有少數人能從中受益,有暴利就會有內外勾結,這是大明的不幸!
朱祁銘忽然覺得,世人豈能怪商女不知亡國恨?要怪也只能怪權貴不顧亡國憂!“錦云閣神通廣大,真正的主人可能盡是顯赫之人。”
朱祁銘畢竟年少,措辭過于直截了當,把一場該是耐人尋味的趣談變成了刻板的問答,這令方正頗感不適。
“在下知之甚少,即便略有耳聞,也不便亂。”方正抱拳施禮,態度誠懇,但語氣決然。
霓娘原盯著方正的那雙星目突然轉向朱祁銘,目光轉趨黯淡,最后搖搖頭,無言它顧。
朱祁銘有些懊惱,這場對話恐怕要爛尾了!不過,打探錦云閣的內情還不用著急。
“云娘是誰?”朱祁銘適時轉換了話題。
方正詫異地望向朱祁銘,眼中的不安一閃即逝。“殿下見過云娘?”
“哦。霓娘無意間提到過云娘。”霓娘似在刻意替朱祁銘掩藏什么,對方正流露出了些許的戒意。
“在下不知詳情,只知云娘是錦云閣的人,這個霓娘似乎受她節制。哦,殿下,錦衣衛上上下下都知道見了錦云閣的人,須將他們視為半個自己人,這是多年沿襲下來的規矩,京營莫不如此,但無人明著下令。”方正這次倒答得爽快。
方正如此毫無顧忌地抖露云娘、霓娘的信息,想必云娘、霓娘都是明面上的跑腿人物,而幕后的高人恐怕隱在云里霧里,連方正也難得窺其真容。
朝中顯貴以公器牟私利,還與瓦剌人暗中結交,必定是高來高往,風過無痕!但整個京軍都在為此大開方便之門,這樣的消息還是令人聞之心驚。
耳邊回響起姜夔的《揚州慢》,朱祁銘覺得霓娘的獻唱是一種巧妙的暗示,她肯定十分敏銳地洞悉了北境的形勢,料定大明與瓦剌必有一場血戰,日后大明要么征服瓦剌,要么遭受瓦剌鐵蹄的蹂躪,所以,錦云閣的財路遲早會遇上天大的麻煩,而屆時霓娘她們真的是命如浮萍!
如此來,霓娘“施恩圖報”一并非托詞,而是真情流露?朱祁銘隱隱覺得事情恐怕不會這么簡單,只是,她隱藏的深意似乎對一個落難王子的安無礙,這就夠了!
“錦云閣總該有個門牌吧,它在京城的哪個角落?”朱祁銘淡然道。
方正搖頭以應,他顯然真不知錦云閣何在。
“請恕霓娘冒昧,殿下最好把心思放在如何回京一事上,回到京中,以皇室宗親的身份,不難查清錦云閣的底細;若這里總有不三不四的人進進出出,一不心被人算計了,回不了京,殿下操天大的心也是枉然!”霓娘似在刻意將話題往安回京上引。
方正顯得很不自在,“殿下,在下粗心,想找幾個通音律、知禮數的樂者前來侍奉殿下,如今看來,在下看走了眼,那三個女子必是雛兒,這樣好了,在下將她們暫拘于宅中,擇日打發出去。”
聽方正提起那三個怪異的女子,朱祁銘心一沉。就算那三名女子是剛出道的伶人,不懂規矩,那她們為何要接近荀家護院呢?
罷了,這些都是該方正操心的事!片刻之后,朱祁銘還是給方正投上了絕對信任的一票。“座信得過方大人。”
“方大人,你既然請了霓娘,又何必再去找那些來路不明的所謂樂者?霓娘看你如何自圓其!”霓娘的質疑聲有些刺耳,顯然帶著分怒意。
“殿下。”方正趨前一步,抱拳分辯道:“在下數日前見過霓娘,找到殿下后,想到的頭一個人就是她,畢竟是半個自己人,原指望她前來侍宴奉茶,誰知她來此后,竟稱自己通音律,在下之前實在是不明就里,若早知她通音律,又何必去請旁人!”
數日前見過霓娘?莫非霓娘在保安州州城盤桓已久?
轉眼間,溫柔可人的霓娘變成了辣椒,“笑話!霓娘詩詞歌賦無所不習,琴棋書畫無所不涉,在錦衣衛中早有薄名,不信方大人就沒聽過。”
“方某是帶兵之人,哪會留意此等瑣事······”
“罷了!”朱祁銘起身道:“你們下去吧。”他不能不信任方正,又不知不覺地對霓娘少了戒意,見二人爭吵,權當是一場誤會,就趕緊出言打發二人離去。
霓娘還想些什么,卻被方正搶先止住,“殿下發了話,大家都識趣點,別擾了殿下的清靜!”
霓娘輕哼一聲,朝朱祁銘行禮后離去。方正隨即告退。
霓娘總是有意無意地婉言提及方正的可疑之處,朱祁銘卻不愿跟著她的思路走,他對那三個怪異的女子也不愿再去多想。堂堂親衛軍千戶的身份加御賜密旨,有了這兩道光環,方正這邊就代表著最正統、最可信的救護力量,故而對方正不可無端生疑。
思慮片刻,朱祁銘覺得渾身上下變輕松了許多,當即起身,憑高遠觀宅中的院落和墻外的民居,心境漸趨恬然。
已是午初時分,亭外驕陽似火,微風掠過池與溪流,捎來沁人心脾的涼爽,把驕陽掀起的熱浪消解于無形。
離了石亭,徜徉于花間徑,感受著滿園牡丹、芍藥的嬌艷與芬芳,朱祁銘無比愜意地悠然南望,只見牛三就在不遠處,一手按著刀柄,正快步巡視負責警戒的校尉。
于朱祁銘而言,如果對方正的信任多半出自理性的判斷的話,那么,對牛三的信任則完出于直覺。
心中一動,他舉步朝牛三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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