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后退數步,跪伏于地,朝太皇太后行大禮。“請皇祖母息怒,您身子尚未完復原,哪經得住這般勞心費神!孫兒求您了,請您千萬要保重身子!”
“都這個時候了,皇祖母那還能愛惜一身老骨頭!”
朱祁銘頓首道:“您的身份無比尊貴,既然有言在先,便事涉皇室體統,關乎天下物議,您豈能食言!”
“皇祖母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人欺負!”
“是不是欺負廟堂上自有公論。您一出面,或許護得住孫兒一時,可皇上如何看待此事?您不惜食言而翼護祁銘,皇上會怎么想?孫兒叩請您信任皇上!”
太皇太后怔怔地站立片刻,斂住怒氣,緩緩坐下身來,茫然道:“皇帝果真鎮得住場子嗎?”
這時,內侍馮鐸匆匆入內,望了地上的朱祁銘一眼,欲言又止。
“有話就!”太皇太后沉聲道。
“是。太皇太后,奉天殿那邊的情形不太對勁,五名輔佐大臣領頭,百官群諫皇上下旨,讓王子殿下襲位赴藩。皇上······皇上······”
“皇帝怎么啦?”太皇太后焦急地站起身來。
“看上去,皇上······皇上好像無話可了!”
“再去看!”
太皇太后打發走馮鐸,身子顫顫巍巍,腳下站立不穩,朱祁銘趕緊起身扶她落座。
“請皇祖母毋憂。百官群諫,理由只有一條,那就是祁銘的父王已故去數月,襲位自有規制,從無遷延月余的先例,而襲位的親王自然要赴藩,永樂以降從無襲位親王居京的先例。”
太皇太后急道:“這一理由還不夠充足嗎!”
“此理由看似充足,但皇上也有留祁銘的理由。”
“哦?”太皇太后詫異地看向朱祁銘。
“祁銘要守孝三載,而今棄先父王的陵墓而去,百官此舉是在逼祁銘做不孝子,而皇上是仁君,百官逼祁銘做不孝子,又將皇上置于何地呢?”
太皇太后似有所悟,“不錯,百善孝為先,孝道是世間至道,孝道不行,何以治國!”突然臉色一沉,“唉,皇帝是你皇祖母看著長大的,帝位傳承大統自有定數,明君圣主可遇而不可求,皇祖母只盼著當今皇帝做個仁德之君。可是,縱有仁德又能如何?就拿今日之事來,人嘴兩張皮,爹爹有理,婆婆有理,百官一鬧,皇帝恐怕一時半會理不清這番理,哪能服群臣?”
“皇祖母,此事無需皇上什么,不是還有能言善辯的言官么?”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了朱祁銘許久,方搖頭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啊。有些人無利不起早,凡事都愛講價錢,世間的理終敵不過一個利字,哼,也不能對別人期望過高!”
太皇太后隱晦地暗指吳太妃恐怕不肯幫忙,朱祁銘自然心知肚明,想吳太妃要拿自己做郕王的擋箭牌,斷然不會袖手旁觀;而太皇太后期望拿自己制約郕王,也不會置身事外,因此,皇祖母所的“二人聯手”鐵定會成為現實。
他心中有分超然,嘴上卻不便把話透,“皇祖母毋憂,別人或許能知曉皇祖母的所思所想,故而無需您吩咐,自有人主動替您分憂。”
太皇太后微微一震,目光久久駐留在朱祁銘臉上,里面并無關切之情,有的唯有審視的意味。
她看得如此專注,似沿著光陰的軌跡,回溯到三年前,四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好像還沿著他漂泊的足跡在一路追尋,從京城到北境,從北境到京城······
審視之后,渾濁的眼中泛起精光,隨精光閃現的是隱隱的疑慮!
那絲疑慮告訴朱祁銘,太皇太后是自己的皇祖母不假,但她更是皇上的守護神!即便自己是如她所愿頂起“世間豪杰英雄事,江左風流美丈夫”這頂光環的,仍要接受那道目光的無情過濾,以查驗光環里是否藏有危及國之神器的圖謀!
那道目光絕對不會放過半點不純的雜質,這令朱祁銘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
“哼,明面上‘后宮不得預政’,背地里誰又禁得了!前朝與后宮暗通消息,互為倚仗,此事何曾杜絕過?也好,違制之舉多少還有些用處,天子大概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太皇太后的語氣略顯淡漠,淡漠就代表著某種距離,朱祁銘意識到,從今以后,自己與皇祖母之間會橫亙起一道無形的藩籬,心與心將不時被藩籬隔開。
他無能為力,只能面對現實。人貴在知足,回京之初,皇祖母給他以翼護,這是上天的恩賜!皇祖母扶過他一程,已經足夠了,前路是風雨還是彩虹,終須他自己去把控。
馮鐸帶著喜氣回來了,太皇太后只是淡然望了來人一眼,顯得十分的鎮定。
“太皇太后,好消息!都察院一幫御史闖入奉天殿,彈劾輔佐大臣枉顧孝道,意欲令天子失親親之德,陷天子于不仁不義之境,其心可誅,辯論時輔佐大臣落了下風!”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輔佐大臣身后不是還有一大幫朝臣嗎?”
馮鐸聞言后顯得更加興奮,唾沫星子隨之濺了起來,“咸熙宮似乎有人暗中給百官傳了話,半數官員突然與輔佐大臣唱起了反調,到后來,只剩下五名輔佐大臣了,不,后來輔佐大臣中的三人也退到一邊,只剩楊士奇大人與楊榮大人了。二位大人看似理屈詞窮了,極狼狽,若非皇上好一番安撫,他們恐怕會跪地不起。”
太皇太后又是淡然一笑,“這么大的陣仗,奉天殿里總該有個定論吧?”
“有定論。王子可襲位,但大婚之前不宜赴藩。”
“大婚之前?”太皇太后略顯驚訝道:“如此來,不是三年孝期守滿后再赴藩,而是要論親!要我這個太皇太后養孫兒,皇太后、皇太妃撫侄兒,皇帝留堂弟至成年,如此方顯天家親親之德嘍?嗯,不錯,言官識大體!”
太皇太后揮退馮鐸,轉對朱祁銘道:“如今皇帝不會再有顧慮了,想必恩旨近日便可下來,恭喜你,金冊金寶,歲祿萬石,堂堂親王一生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言畢略有所思,臉上浮起些許的落寞。
朱祁銘快步走到太皇太后座前,伏地道:“孫兒叩謝皇祖母!”
“起來吧,起來吧。”待朱祁銘起身后,太皇太后幽然道:“對你,皇祖母當初總算沒看走眼,舉薦你的人也未看走眼,你的確與眾不同。哦,無需皇祖母再考你學問,也無需皇祖母替你引路,而今皇帝對你極有興趣,這是一條捷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但愿如此吧。只是皇帝與你都年少,凡事不可意氣用事。”
舉薦我的人?朱祁銘大感困惑,沉思間,卻聽見太皇太后又開了口。
“皇祖母也算看明白了,而今的大明是盛世,其實呀,百病纏身!百官中的許多人還在大明的病體上拼命吸吮膏脂,令人心寒啊。但守住偌大的攤子還離不開他們,你要注意分寸。記住,時時以國事為重,萬不可心生雜念,但愿來日你能助皇帝化解大明的內憂外患,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朱祁銘再次伏地道:“孫兒謹記皇祖母教誨!”
“起來吧。從今日起,皇祖母就不那你當孩子看了,只是大人得有大人樣,你可別要讓皇祖母失望!”
“是。”
成年與否,行冠禮并不重要,有太皇太后的認同,就是最有服力的成年!可是,得到皇祖母的嘉許,他并無半分的興奮之情,他隱隱看見,清寧宮溫情脈脈的日子已然遠去,往后他再來此地時,眼前的這個老人或許不再是他的皇祖母,而是正統朝的太皇太后!
“你去讀書吧。”太皇太后揮手道。
朱祁銘轉身離去,走在落葉滿地的甬道上,皇祖母淡然的語氣回響在耳邊,淡然的神色浮現在眼前,他的鼻子有些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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