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殿里生了火爐，朱祁銘邀呂夕謠在火爐旁入座，“妹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呂夕謠落座，從容道：“我父親是禮部員外郎，我自幼常隨父親進禮部衙署，親眼見過大明與日的往來文書，還有日國的史料，當時大感好奇，便記在了心里。”
哇，過目不忘，才女呀！不過，“自幼”好像不妥吧，你如今也不見得有多大呀！
朱祁銘暗自吐著槽，嘴上道：“妹妹請講。”
呂夕謠扭頭望一眼門外，娓娓道：“此事來話長。元末明初，日進入南北朝時期，舉國戰難頻仍，許多幕府武士流離失所，落海為盜，漂洋過海劫掠大明、朝鮮沿海一帶，大明不勝其擾。”
“洪武十四年七月，日國王良懷遣僧人如瑤等人前來貢方物······”
“嗨，就是嘛，日只有國王，何來天皇！”朱祁銘插嘴道。
呂夕謠噘嘴道：“你還想不想聽？”
“嘿嘿，妹妹請講。”
呂夕謠略一凝思，“太祖洪武皇帝命禮部尚書致書日國王良懷，書中措辭十分的嚴厲。”
“大明禮部尚書致意日國王，王居滄溟之中，傳世長民，今不奉上帝之命，不守己分，但知環海為險，限山為固，妄自尊大，肆侮鄰邦，縱民為盜，帝將假手于人，禍有日矣！”
“吾奉至尊之命，移文與王，王若不審巨微，效井底蛙仰觀鏡天，自以為大，無乃構隙之源乎？······若叛服不常，構隙中國，則必受禍！”
這封書函的字里行間透著兩層含義：其一，責令日肅清倭寇；其二，逼日奉中華為正朔，前來朝貢。
朱祁銘驚詫于呂夕謠超強的記憶力，但他不解，天皇在哪里？
爐火燒旺，呂夕謠臉上泛起一層紅暈。“這個良懷并非日國國王，而是一個親王，是日南朝后醍醐天皇的第十一皇子。”
親王？朱祁銘難以置信，大明竟將一個親王當成了日最高統治者！
“永樂之后，日室町幕府的征夷大將軍常常打著所謂國王的旗號與大明交往，連日皇室親王都極少出面了。”
原來這么多年來日與大明打交道的盡是一些冒牌國王！朱祁銘為大明感到不值，“日為何這么做？”
“一來日長年動蕩，皇室式微；二來大明有難言之隱，畢竟讓日天皇降格為王是件天大的難事，大明也不便與日皇室交往，只能權當它不存在。”
權當它不存在？就與一些冒牌國王打交道？這不是掩耳盜鈴么！朱祁銘這才信了日有所謂天皇一。
突然，他的思維發生了偏移。他覺得禮部的那份書函大有問題！書函里歷數日罪狀的論據不足，且論證極不充分，無助于將大明推上毋容置疑的道德高地，通篇泛著陳腐味，除了蒼白的指責，就剩下**裸的威脅了。
八股文寫多了，就習慣于虛話連篇，真到了需要撰寫有實質內容的曠世檄文時，那些滿肚子學問的飽學之士反倒顯得才疏學淺。
于是，朱祁銘對日方的回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禮部書函的分量恐怕會被日方的回書比下去！
“那個良懷回書了么？”
“回了。”呂夕謠烤火烤得渾身暖乎乎的，不禁站起身來，大人似地踱了幾步。“我記得甚是清楚，良懷的回書對大明似乎不敬。”
“臣聞：三王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而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臣居遠弱之倭，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故知足者常足也。今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馀座，封疆百萬馀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
“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臣聞陛下有興戰之策，邦有御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竭力之兵，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州，是以水來土掩，將至兵迎，豈肯跪涂而奉之乎！”
“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有何懼哉！若君勝臣輸，且滿上國之意；設若臣勝君輸，反作邦之恥。”
“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涂炭，救黎庶之艱辛。年年進奉于上國，歲歲稱臣于弱倭。今遣使臣答黑麻，敬詣丹墀。臣，誠恐誠惶，稽首頓首。謹具表以聞。”
朱祁銘的心咯噔一沉。良懷的回書一氣呵成，恣意揮灑，力愈千鈞，可謂有理有據有節，與之相比，禮部的致書明顯落了下乘！
想日是一個奇怪的國家，千百年來一直偷師中華文化，又與中華若即若離，朱祁銘頓時警覺起來，告誡自己不可對呂夕謠口中的日子掉以輕心。
“良懷先是示強，而后示弱，最后還不是稱臣求和？什么誠恐誠惶呀，稽首頓首呀，早知如此，何必洋洋灑灑那么多廢話！”呂夕謠不屑地道。
朱祁銘搖頭道：“那可不是廢話。良懷的回書可歸結為六個字，講理，講狠、講和！大段的講理是想堵住我大明興師的借口；接下來的講狠是要大明權衡利害，知難而退；最后的講和寥寥數語，似把唯一正確的選擇擺在了大明面前，好文！再，良懷只是一個親王，向太祖稱臣，向日所謂的天皇也要稱臣，這對日而言，又失去了什么呢？”
呂夕謠略顯訝異地望著朱祁銘。朱祁銘的一番話讓她頓悟，故而她對良懷的回書有了新的解讀。她不明白，眼前這個不愿在儒學上深耕的少年親王，其見識確有獨到之處，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朱祁銘的心思集中到了那個日子身上，“妹妹，你的那個日子是何來歷？”
“他自稱是日后花園天皇的三弟，貞成親王王子。”
親王王子？原來如此！想大明開國以來，從未與日皇室直接交往，也從無日皇室成員踏上大明的國土，日方的歷次朝貢都是由幕府將軍組織的，故而次日皇室成員突然到來，必定令廟堂之上大感棘手，無強制驅離離境的先例，亦不可強迫其行臣禮，這就難辦了，在萬邦使者面前，大明的上國威儀面臨嚴峻的考驗。
正旦在即，皇上照例要在奉天殿大宴各國使臣，想必有了來自日的不速之客，于皇上而言，新年的正旦不會好過。
“唉，事已如此，我不想出面也得出面了。”朱祁銘輕嘆一聲，他不明日武學的深淺，想良懷偷師中華文化極為成功，那個什么日子或許會偷師中華武學，故而心中有分擔憂，當即吩咐呂夕謠去找她父親一同回家，自己則赴清寧宮招呼一聲，趕回府找梁崗打聽日武學淵源。
“嗨，日哪有什么武學！就拿倭寇來吧，其長處在于團隊配合，以十余人為一隊，人人都持雙刀，攻守進退如一。若是單打獨斗，倭寇并不占上風。”梁崗不以為意道。
朱祁銘心中仍有疑惑，“倭寇中近七成是明人，如何看出日武士的真實武功？”
“不是還有三成人來自日嗎？我早年間與倭寇交過手，那些人也就那樣，遠比大明衛所軍善戰，但若倭寇人數不多，遇上我這樣的高手，其威脅根不值一提！”
見梁崗神情輕松，完不信日有武學，朱祁銘松了口氣，心中頓時對迎戰日子滿懷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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