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肅殿里只燃著數盞燈火,光線略顯昏暗。皇上將內臣、宮女悉數攆走,留下他一人,舉一爵黃酒在手,臉上那分少年英主的豪氣不復存在,些許的苦澀隨目光流淌出來。憑窗遠眺,想要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卻發現今夜是朔日,窗外唯有無邊的黑暗。
“無月為朔,滿月為望”,由朔到望,由望到朔,一月一次輪回,天道亙古不變,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等到下次滿月,夢想或許成真,只是此時此刻,徒剩一聲嘆息。
朱祁銘匆匆入內,就見皇上猛然轉過身來,未啟齒而先含笑,臉色親和如斯,令朱祁銘不敢卒信。
“三弟,免禮,快快入席。”
三弟?朱祁銘一凜,茫然中衣袖被人牽著,入席落座,淅瀝的酒滴聲隨笑聲飄入耳中。
“朕知道,太皇太后嘴上不,想必心里定是盼朕叫你三弟,朕樂意叫你三弟。”
詫異定在臉上,身形似已凝固,但見近身處燭火搖曳,僵硬的身子直直立起。
“臣不敢禮逾制!”
“坐坐坐,今日朕親為你斟酒,當是家宴,你再不可多禮。你如今孤身一人,而朕與你又共有一個皇祖母,自會視你如親弟,此事便定了,有旁人時咱們是君臣,私底下咱們是兄弟。”
被天子喚作三弟,無異于在年少的軀體上加了一道金鐘罩!真是世事無常,不知不覺間,竟突然迎來了夢幻時刻。
經天子相邀,朱祁銘舉爵近唇,半爵黃酒入喉,清爽的滋味沁心入脾。
“哦,朕已命人擬旨,封那個盧家村的盧方氏為一品夫人。其實朕并不想食言,拖了數月之久,只因朕有些犯難。封內夫人的定例僅限于紫禁城內,用在皇子、皇女乳母身上,而今你是朕的三弟,封盧方氏為一品夫人自然不算破例。”
想天子一言九鼎,既有許諾,便總有兌現的一天,拖延許久的真實原因未必如天子所言,在于對定例的考量上。不過,這份榮耀雖然遲來,但總算落在了方姨頭上,有這道榮耀護身,愿方姨好人一生平安!
朱祁銘想要起身謝恩,卻被皇上按住了手臂。
“授那個姓荀的庶民以員外郎虛銜,此事也議定了,屆時朕命人一并前去宣旨。朕記得錦衣衛那兩個百戶好像一個姓牛,一個姓方,也不必授什么副千戶的官職了,直接升任千戶,調入羽林右衛任職。至于徐恭嘛,還得等等,朕一定善待于他。”
但見袖影一晃,皇上再次舉爵相邀,朱祁銘雙手捧爵,念一幫救命恩人總算有了著落,心中頓感釋然,只是,皇上給了他們厚賞,而自己對皇上似乎還欠一份厚報。
“今日你在奉天殿立下大功,朕賞你黃金百兩,珠寶、金繡、錦綺無數,朕命御用監著人領著你去看看,由著你挑。”
給了大賞,施下大恩,接下來總該談點大事吧?一番觥籌交錯之后,就見皇上臉色微沉。
“瓦剌太猖獗了!朕不愿再忍氣吞聲,朕要效法漢武帝,平定胡虜,讓我大明的聲威遠播漠北!朕與一般勛戚、都督商議好了,招募民壯,訓練虎賁之師,以三年為期,一舉蕩平韃賊!”
朱祁銘胸中驀然升騰起一股豪氣,但只是片刻而已。想當年漢武帝十六歲登極,先是重用騎奴衛青,后拜十九歲的霍去病為驃騎大將軍,三個血氣方剛的年青人成就了一番不世偉業。再看如今大明的廟堂之上,除了天子年少,一眼望去,處處都是暮氣沉沉,還有那幫養尊處優的太平將軍占著高位,這種老而僵化的體制,豈會給衛青、霍去病那樣的人以脫穎而出的機會!
何況,皇上無法乾綱獨斷,縱有慧眼,也難以力排眾議。
那邊皇上有些激憤,“可是,輔佐大臣處處掣肘,朕哪像個天子,簡直就是一個須時時聽命于他們的無知兒!”
“陛下······”
“叫皇兄,再不從命朕可是要生氣的!”
“是!皇兄,待到明年,皇兄便可大婚,大婚之后就算成年了,天子成年親政,這是水到渠成的事。”
“大婚?朕大婚也不是朕了就能作數,何況即便大婚,朕也擺不脫某些人的陰影!”
陰影?朱祁銘駭然,想皇上對親政的渴望該有多么強烈!但是,在可預見的將來,輔佐大臣的頭銜是很難被摘掉的,或許只能聽從于天命,待年邁的輔佐大臣先后故去,皇上才能迎來自己做主的嶄新時代。
皇上自己做主?不,那也極難!
皇上臉上浮起笑色,“郕王怯弱,朕指望不上他,幸虧朕還有你這個三弟,你敢與帝師辯論,還敢只身赴奉天殿應戰,足見你有非凡的膽識,朕知道,你做事胸有成算,當年那道周公瑾再世的名頭絕非浪得虛名!孫周二人異姓者尚且親如兄弟,朕與你是自家兄弟,更應該同氣連枝,朕期望你助朕一臂之力。”
圣意太深,分量太重,朱祁銘哪敢貿然應承什么?只是定在座上發怔。
“你成年后赴藩,此事已定,但朕不想讓你赴藩,若無人掣肘,日后朕留你居京并非難事。”
能給的都給了,不能給的也在想辦法給,君恩深似海!想皇上如此倚重自己,無非是源于朝廷之上真無人可用,百官無不唯三楊馬首是瞻。可是,朱祁銘還需等待一個沉重的答案。
皇上面色轉趨凝重,“當初,三叔王雖是因病而薨,但朕每每念及三叔王蒙冤一載有余,便深感愧疚,若非楊士奇、楊榮他們苦苦相逼,朕豈會為難自己的親叔!”
此事終于從皇上口中出來了,看來,王振所言非虛!朱祁銘猛然起身,就想先謝恩,領命一事留待日后再。
突然,殿外響起黃門的勸阻聲,片刻之后,只見三楊先后入內。
楊士奇、楊榮直接無視朱祁銘的存在,只有楊溥朝他點頭致意。
三楊在皇上面前排成一排,躬身施禮。
“陛下與勛戚議及招募民壯一事,消息傳來,舉朝嘩然!敢問陛下,如今天下太平,何故要起興兵之意?”楊榮微微垂首,面色與語氣都有點咄咄逼人。
朱祁銘趕緊離席避到一旁,轉身瞧見皇上略顯不安地站起身來。
“瓦剌欺人太甚,朕忍無可忍!當年我太祖洪武皇帝從故元手中收復華夏江山;太宗永樂皇帝五伐漠北,令韃賊聞風喪膽;皇考宣德皇帝御駕親征,剿滅犯境的兀良哈賊人,朕的列祖列宗何曾懼過韃賊!朕決不做蒙羞忍辱的懦弱昏君!”
楊榮跨前一步,皇上微微后退。
“陛下,不就是瓦剌使臣多來了近百人嗎?他們未受教化,不知禮數規制,此為細枝末節的事。兵者兇事,如今百姓富足,剛過了十余年的好日子,無不盼和平,大明怎能輕啟戰端!”
窮的時候打不起仗;富的時候要過好日子,不愿打仗,這是什么邏輯?朱祁銘不禁搖搖頭。
那邊皇上甩甩衣袖,“難不成要等到瓦剌打上門來了,大明才倉猝應戰么!”
“陛下應做仁君,戰端一啟,生靈涂炭,非百姓之福。只要心周旋,大明不難與瓦剌和平共處,再,即便瓦剌真有一天兵臨城下,可在京城四周堅壁清野,集結重兵固城而守,憑瓦剌那點兵力,自會無功而返。”楊榮道。
堅壁清野是正統朝兩代文臣常掛在嘴上的所謂謀略,殊不知堅守京城,北境的黎明百姓怎么辦?棄百姓而不顧,皇上又怎能稱得上仁君?飽學之士如何稱得上賢臣?而且,堅壁清野身就是亡國之策,對此,朱祁銘早在鎮邊城時便已領悟,但他此刻不便妄議國事。
焦土抗戰,受蹂躪的是自己的國土,遭殃的是自己的百姓,未戰便先敗三分。可惜,太平日子過久了,別人不打上門來,是喚不醒夢中人的,就算哪一天真被打醒了,多數人依然心存幻想,廟堂之上根就凝聚不起堅定的戰爭意志,只能在不斷的退讓中走向衰亡。
唉,但愿皇上是漢武帝那樣的英主!朱祁銘暗嘆一聲,就想辭去。
“陛下。”楊士奇開了口,點出了問題的實質,“如今府庫入不敷出,招募民壯招少了不濟事,多招勢必要增加賦稅,就怕百姓不堪承受啊!”
不,應該是民不堪承受才是!大明很富,但民很窮,這是大問題。明代士大夫享受傜賦優免政策,免的是徭役,優的是田賦,并非免,而是按品秩免去家中若干丁口的田賦。其實,天下萬官多是大地主,加上勛戚、皇室宗親,只要這些人拿出一成的財富,足以養活一支龐大的軍隊,滅瓦剌并不難,但他們不僅不肯破財,還對預期中的加賦萬般抵觸。
他們倒是有辦法將增加的稅賦轉嫁到民頭上,但這個時候他們不敢,民太窮了!民造反那可是要了士大夫的命,所謂“天街踏盡公卿骨”,窮人造反必將一切等級秩序給砸個稀巴爛!而異族入侵就不一樣了,只要肯放下面子,可易主而侍,士大夫還是士大夫,豪戶還是豪戶,只不過換了個皇帝而已,當年崖山滅宋者,不就是宋之降將么?
于是,老百姓不堪加賦就成了一個真實的謊言!
還是圣人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可惜孔子心目中的大同社會只停留于理想之中,難以實現,故而如今的大明雖富甲天下,但可用于戰爭的財力恐怕比瓦剌多不了多少,何況瓦剌能夠“因糧于敵”。
面對三楊的苦口婆心,皇上似乎還不想妥協,“朕自有主意。”
楊士奇深沉的臉上略現詫異之色,“治國并非兒戲,如此大事,不經廷議,何以施行!若陛下篤意如此,臣請致仕!”言畢取下頭上的烏紗帽。
楊榮、楊溥摘了帽子,附和道:“臣請致仕。”
三楊若不明不白地掛冠而去,他這個天子還怎么當?皇上一臉的沮喪,“朕閑來無事,找幾個人議議此事也不行嗎!”
楊溥終于站出來當和事佬了,勸楊士奇、楊榮二人離去。
楊榮這才狠狠瞪了朱祁銘幾眼,轉向皇上道:“帝王大節莫先于講學,講學之要莫過于經筵,明日宮中即有經筵,請陛下早些歇息,免得到時候誤了時辰。”
三楊走了,皇上瞬間失控,一腳踹翻膳案,“嘩”的一聲,杯盤碗筷灑了一地。
朱祁銘適時告退,出門后,回首一望,就見王振進了雍肅殿,朱祁銘有些恍惚,覺得王振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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