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因為楚王世子的降生而一片歡騰不已的江陵城中，有人歡喜自然有人憂。
比如位于大闡善寺的方便院功德林中，難免有人唉聲嘆氣著，更有人為此嚎啕大哭起來。而對著粗碗里多出來的一條江米糟魚，往昔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前淮南節(jié)度使、渤海郡王、太尉高駢，卻是筷著不停的食之甚歡，就像是沒有收到任何影響似的。
事實上，他自從進入了功德林之后，好吃好睡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作息還時常被拉出去現(xiàn)身說法的巡游展示，和定期給那些生員、將校們作報告之后高駢原本蒼白病態(tài)的膚色除了變深一點之外，居然氣色還大為好轉(zhuǎn)了起來。
然而作為他侄孫輩的前楚州防御使，兼生活起居的伴從和記錄者的高越，則是同樣有些表情復(fù)雜的看著這位叔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叔翁，難不成，您就一點而想法都沒有么？”
“想法，要什么想法。。你想要我又什么想法么？”
白發(fā)蒼蒼的高駢卻是嘴中不停反問道：
“難道您就沒有，什么在意和介懷之處么？嚴可求、李神福、王囂他們都要尋死覓活了啊！”
高越越發(fā)無奈道：
“那都不過是為了好向舊朝和過往訣別的一番做態(tài)而已，正好過些日子就好名正言順的寫自白書和改造心得，好換取相應(yīng)的待遇了。”
高駢卻是瞇了瞇眼吐出一大截魚骨才道：
“你看張自勉那些人可有鬧將的？這才是心懷故國也牽扯最深的家門出身。至于嚴可求、李神福這些個半路出身的泥腳軍漢又為朝廷嚎個喪？想必是因為前些日子那同鄉(xiāng)徐溫來探視過的緣故吧！洪略，你還是太年輕了！”
“那叔翁您又是？”
然而高越又禁不住追問道：
“老夫自然是隨意而安了！都到了這個地步了，老夫還有什么更多的得失取舍么？至少相比之前那些心懷茍且之輩，那些賊軍真新實意讓老夫活著，亦覺得老夫還活著有些用處不是？”
高駢卻是仔細攪擾著湯汁里的魚肉，毫不猶豫說道：
“自然了，如今那賊軍當主有后了自然也有相應(yīng)的好處。起碼老夫興許有機會見到太平道藏編成之日，順手寫完這本會思錄這般老夫也有機會繼續(xù)傳名后世，而不只是那個半生還算有為，卻只能糊涂到死的史冊笑話！”
說到這里，他再度用捏成團的飯皮蘸著糟魚湯汁塞進嘴里，才看著高越口齒含糊的道：
“倒是洪略你啊，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多余心思協(xié)助我完成這些書著不好么？至少有那么個傳名揚世的機會，哪怕是個受人杯葛或是嘲弄的惠譽之名，也總比張自勉他們這般拼死拼活到頭，注定要埋沒于史冊的人好不是？”
“侄孫受教了。。”
高越聞言不由有些動容，而恭恭敬敬的端坐了下來，將自己那條稍小的糟魚也端了過來。然而高駢卻是放下手中筷著推了推道：
“也無需如此了，老夫想要活得長久些，也得食之有度呢！自從這些事情之后老夫也明白了，就算是權(quán)柄再大、名位再高，暨此這一身能夠受用多少呢？至少那些太平賊還是肯替我揚名的不是？”
就在功德林中的各人反應(yīng)不一的同時，江陵城外城下坊當中。興高采烈的自發(fā)提燈游街以為慶賀的人群之中，也有一個蠶眉粗鼻頭的中年，離開了隊伍而穿街過巷的回到了自己已經(jīng)歇業(yè)的紙品店鋪當中，又笑容可掬的掏出幾錢打發(fā)守店學(xué)徒道：
“今個兒是個好日子，且去興榮寺那邊，替我走個燈多念幾聲福報，順便買些螺螄和藥糖潤嘴吧！”
然而在對方迫不及待的提燈離開之后，店主就毫不猶豫的落下重重門栓，又吹滅了所有的燈火這才提籃乘著月光摸黑向著后院行去，然后輕車熟路越過許多刻意布置之下，只要稍加觸碰就能發(fā)出明顯聲響的物件，最后來到了一座陳舊的兩層倉樓之前。
隨后，在帶著淡淡塵埃和霉味的倉房內(nèi)里，各種堆砌起來的成卷藤麻紙，桑皮紙、篁竹紙、黃蘗紙、毛頭紙等未裁剪過的半成品之間，隨著被搬動開的空藤筐，赫然露出掩藏著一個小而精致的空間，以及一個身穿灰不溜秋短褐的粗矮漢子。
只見這名漢子見到被燈光照出來的店主面孔之后，才放下手中的小弩和短刀，用一種不甚客氣的聲音問道：
“確認消息屬實了么。。”
“已經(jīng)確認過了，卻是那賊主親自抱在城頭上接受萬眾朝拜的，不知道多少人都親眼所見的。。故而開放了宵禁而令城內(nèi)外共慶。”
店主有些恭敬和畏懼的開聲道：
“真是豈有此理，那妖僧既然有后，那賊軍豈不是更加肆無忌憚了么？我輩在這兒舍生冒死的繼續(xù)守下去，又有什么用處呢！”
粗矮漢子不由泄氣式的叫罵著：隨后他就伸手出來接過了店主提來的籃子問道：
“可有酒么？”
“有的，有的，今晚好些酒家市肆都開業(yè)了，這便是三條街外的老黃居里，估回來的蓮白春。。”
店主連忙又籃子里掏出一個陶瓶來，又以此攤開了好幾個荷葉包，分別裹著米滾肉、醋熏魚、漬茭筍、焙米果等時令的下酒小菜。然后就被漢子忙不迭的搶過去，敲開泥封灌了一大口，又赤手抓起沾滿醬汁的米滾肉填進嘴里，才擺擺手道：
“你先去看著門外的吧！我還得想想怎么把消息遞出去呢！”
然后，當?shù)曛魍顺鋈ブ髤s又被叫住道：
“待會兒，照例讓青娘過來吧”
“曉得了。。”
店主聞言不由臉色微變，卻又閃過一絲青氣之后忍氣吞聲到：然后有些舉步蹣跚的走了出去。然而，他并沒有出多遠，而是就此坐在了倉房門外的藤架下，在月色下一動不動的就像是尊毫無生氣的雕像。
直到內(nèi)里突然傳來隱隱的細碎動靜，才突然站了起來抵靠在了倉房的門邊上，面無表情的聽著內(nèi)里的嘈雜動靜越來越大，然后變成了許多東西翻倒的沉悶響聲然后他的臉色也一變再變的直到內(nèi)里的聲響慢慢的減弱下去。
突然間碰的一聲，一截刀尖堪堪搽著他的耳旁穿透門板而出，然后又變成了激烈的撞擊感然而哪怕耳邊流血不止的店主，卻是愈發(fā)堅定的用身體死死頂住了倉房的門板，任由隱約的嘶聲叫罵和幾次三番的撞擊也始終不為所動。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內(nèi)里的動靜終于消停了下來，店主的身體才緩緩的脫力滑倒下來。然后，他有些手臂顫顫的打開了倉房的門戶，剎那間一具僵硬的尸體幾乎是抵靠在門板上滑落了出來。
只是原本那個粗矮漢子依然是面目猙獰，而口鼻溢血和沾滿嘔吐物的模樣，顯然他在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下了藥之后，進行了自救和掙扎，但是還是沒有能夠逃過這一場災(zāi)厄。然后，店主才抬起僵直的尸體，而向著內(nèi)里重新拖了進去。
片刻之后，他看著倉房里被打翻的燈油，卻是在蔓延開來的火光照耀之下，露出了某種的如釋重負解脫感。卻又慶幸了起來，要感謝太平軍在城下坊持續(xù)進行的滅鼠運動，讓作為街坊牽頭人的他，在日積月累僥幸扣吧得了足夠分量的用藥。
待到漸漸升騰而起的火光已然難以遮掩之后，他才沖出門去嘶聲叫喊了起來：“走水了。。走水了。。”。
又過了幾個時辰之后的天色漸漸放白，滿身煙灰而有些失魂落魄的店主，也在臨近遭遇的諸多街坊們，同情的表情和勸慰聲中，步履蹣跚的來到了臨近一所小院當中。
在關(guān)上門之后，他就迫不及待的對著滿臉局促不安迎出來的女子，用一種道希冀喜極的聲音道：
“青娘，那個賊子再也沒法欺負你了咱們也不用再擔心受怕的做那打聽消息的勾當，可以就此好好過日子下去了。。”
就像是應(yīng)和著他的話語，也是為城內(nèi)的喜訊湊趣似的，從剛剛開放的江陵城東的主干道上，飛馳而來了一行高舉露布的告捷使者，同時大聲叫喊著：
“山西大捷”
“山西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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