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淵此次出宮，是微服出行的，上了這街市卻發(fā)現(xiàn)根本低調(diào)不起來。身邊的宿衛(wèi)們強硬乃至張狂地將左右行人驅(qū)散，給劉淵父子空出行路觀游的空間，雖然擾了劉淵的心情，卻也是盡護衛(wèi)之責(zé)，劉淵默認(rèn)之，畢竟他是不可能混身于那人潮之中，太危險！
劉淵這一行人，從入市開始，便吸聚了一大片目光。不知有多久，未見著有敢如此猖狂于北市橫行之人的。長安市集，雖是龍蛇混雜之所，但在管理上卻是嚴(yán)格無比的。欺行霸市這種狀況是有的，背地里的黑暗齷齪之事也少不了，但在明面上，市集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年的“和諧繁榮”了。
早期之時，北市的風(fēng)氣也不怎么樣，倒不是什么貴族浪蕩子行為不舉（相比于市集之熱鬧，他們更喜流連于各坊之伎館，抑或于角斗、馬球、蹴鞠此類爭風(fēng)），只是各類不法之徒肆虐。
陳王劉珩此閑賦之時，主動攬過市集秩序整治的事。以他的風(fēng)格，很是簡單粗暴，無能之吏盡數(shù)裁撤，另從軍中調(diào)了些老卒充任市吏。而但敢行為不舉，尋釁滋事者，也不問責(zé)處罰下獄了，直接被劉珩扔到角斗場。
與角斗場那干為了自由的野蠻人、為了前途的勇夫搏命，結(jié)果便是，陸續(xù)送去上百人，活著走出角斗場的不足五人，其余盡數(shù)殞命。北市風(fēng)氣大變，不過月余，便至一片祥和。劉珩甚覺無趣，撂下，不過市集秩序的穩(wěn)定倒一直延續(xù)至今。
市各里市吏、市卒來回幾無間隙地尋視，似劉淵這行人，已然影響到市集秩序。帶著十來名市卒巡察此間的市吏早盯上了，只是有些猶豫。許久沒有遇到這般猖狂的人，如今遇到了，反而小心翼翼地。
劉淵早注意到這種情況，喚住劉瑯與劉綺:“這街市是逛不了了！”
吩咐隨侍的呂布，去給那市吏“解釋”一番。遠遠地看著呂布嚴(yán)肅著張臉，掏出一物遞與小吏，很快便見那市吏點頭哈腰，極為恭敬地交還與呂布，帶人巡視他處。
市集之上，是不缺酒肆旅坊這類設(shè)施的，商客盈棧。劉夏重農(nóng)牧，卻不抑商，各地的商旅多擇其而宿。打通河西走廊的好處，慢慢體現(xiàn)出來，阻隔的商道重開，來往于隴西之右的商旅，漸漸增多。可惜，從西域而來的，仍舊是鳳毛麟角。
選了一處裝飾精致的酒坊，占地不小，很干凈，給劉淵一種熟悉的感覺。酒坊的管事眼睛賊，一眼便看出了劉淵這一行人的特殊之處。高大威武的宿衛(wèi)且不論，華服穿著也不說，劉淵收斂的表情更看出什么，但僅觀劉瑯與劉綺那自然流露出的貴氣，便能得知，這必是大貴族！
他們這一處酒坊，還是小有名氣的，這些年來，什么侯伯將臣，什么高門子弟，也見過不少。但像這種前呼后擁，排場十足的，還真不多。
恭敬地引上三層之樓，管事不敢打擾，趕緊遁去，派人通報主人。
劉淵在雅室休息，觀瞻長安市集風(fēng)物，實則也沒有什么好看，只是盯著外邊發(fā)呆出神罷了。外界的東西，也難入劉淵之口，倒不是挑食，怕?lián)L(fēng)險。隨侍的宮人在張讓的吩咐下，于案上擺上一些備好的糕點，嘗兩口，便又發(fā)呆。
不思國事，不想家事，就純發(fā)呆。近年來，劉淵是越發(fā)感覺身體疲憊，精神不濟，他累了。
倚窗枯坐，劉淵有這個耐心，侍立著的宮人侍衛(wèi)也有，但劉瑯與劉綺二人可坐不住。東張希望的，悄然打量著劉淵，幾欲張口，卻不敢出言。
也看出了二人的不自在，劉淵面上露出溫和之色：“讓你們陪朕枯坐，倒是勉強了！”
“不勉強！一點也不勉強！”聞劉淵之言，劉瑯當(dāng)即搖頭，嘴里念叨著。
側(cè)過臉看著六子，有點小胖，眼神不住地往外瞄，心思顯然不在這兒，給劉淵一種“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覺。
“常年在宮中，也是把你們憋壞了。”劉淵不禁輕笑著對張讓吩咐道：“派人帶六皇子與三公主在長安各坊逛逛，要保護好他們的安全！”
“諾！”
“奉先！”劉淵突然喚道。如今，能得劉淵親切地稱呼表字的漢臣，不多了。
呂布低聲應(yīng)道:“臣在！”
“這幾年，讓你這馳騁沙場的飛將，束縛在長安，擔(dān)任一侍衛(wèi)，確是屈才了！”劉淵盯著呂布的眼睛緩緩道。
“臣也老了！”呂布輕聲道:“半生戎馬，老來能在長安，陪伴妻兒，臣亦滿足了！”說著呂布面上竟然露出一絲幸福的表情。
這可讓劉淵驚訝了:“這可不似溫侯之言啊！”
呂布也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與劉淵年紀(jì)相仿，這個年齡，卻也是進入人生的后半段了。如今的呂布，職高爵重，皇帝恩寵，將校敬重，家庭美滿和諧，完全一個人生贏家。膝下，又有兩子一女，足享天倫。在長安，他實際上待得是很舒服的。
“不知將軍尚能開弓否？”劉淵突然鄭重地看向呂布。
神情一緊，察覺到劉淵言外之意，呂布迎著劉淵的目光:“請陛下吩咐，但有所命，必不辭！”
“漠東那邊，閻柔病重，不能治軍！朕欲以奉先前往替之，輔助元玦，應(yīng)對趙軍！”劉淵沉著聲音吩咐道:“這兩年，漠東侵燕襲趙過甚，閻柔這一倒，朕恐趙燕異動，需得宿將前往！”
“臣遵命！”劉淵既定下了，也不容他有反對的意見，呂布拱手應(yīng)道:“請陛下放心，臣必竭力輔佐代王，鎮(zhèn)戍漠東！”
劉淵坐了許久，酒坊的主人到了，一身蜀錦，裝扮華麗，顯然是豪富之人。既為娛情，劉淵有了見見這小人物的心思。出乎劉淵意料的，還是個“故人”，十年前嘗游于美稷東市內(nèi)，暫歇于一酒肆。酒肆主人王機便是此酒坊之主人，十歲過去，夏都從美稷遷至長安，其也跟著發(fā)展到此。
王氏，經(jīng)由此人，這個士族又出現(xiàn)在劉淵視野。當(dāng)年，匈奴還未開啟南下攻略時，這太原王氏便人嘗試著勾搭，想要獲利，王機就是王氏打入美稷的“哨兵”。而自劉夏南進后，太原王氏，是最大的帶路黨，助劉淵穩(wěn)定并州，出了不小力。
到如今，十來年了，王氏的投資也得到了回報，并州第一氏族，非王氏莫屬。太原郡守王晨，如今也快調(diào)到中央了，橫野將軍王凌以功封爵，另有王氏族人于大夏各地任著大大小小的官吏。
隨口與其攀談一番，劉淵心中有些感慨，這一路南來，不知屠滅了多少名門望族，還是這些聰明人，讓他看著順眼。
欲往他處，于酒坊大堂之上，劉淵忍不住駐足了。此時堂上多出了十來名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讀書人，正欲堂上縱飲暢論。此處雅致，本為文人雅士喜聚之所，堂中比起之前喧鬧了許多，卻并不顯俗氣。
“朝廷開明經(jīng)、明法二科考舉，這些都是最近云集長安的受薦士人！”似乎看出了劉淵的疑惑，在旁的王機立刻諂笑著稟道。
以其精明，早在十年前，便對劉淵身份有所猜度。其后通過不知從哪兒傳出的“劉淵贊烏麒”的消息分析，直接確定。至這長安也有六七年了，身上披著王氏的外衣，在長安也結(jié)交了不少達官貴人。但如今，再有幸見到大夏的最高掌權(quán)者，還能靠近著說上話，活了大半輩子了，王機也頗為興奮。
張讓瞥了王機一眼，很是不爽，心中冷哼，賤業(yè)之徒，也敢于君前獻媚。見劉淵對堂中士子挺感興趣，不由問道：“要不要老奴喚彼，與主上見見？”
劉淵搖搖頭，只是興趣盎然地伏在圍欄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士子針砭時事。彼輩聊得還挺開，直言劉夏下一步戰(zhàn)略。
“自乾德四年諸國混戰(zhàn)之后，大夏已承平數(shù)年，到如今，國力昌盛，民心穩(wěn)定。今歲，陳王殿下旬月而定涼州，收服河西四郡，解大夏西陲之患，使我無后顧之憂。而關(guān)東諸國，其心離散，大夏東出用武之機到了。”眼見著十來人說到興頭之上，其中一人戰(zhàn)起身來，便是滿臉自信地高談闊論：
“以在下之見，如今攻守易勢。大夏當(dāng)采取南守北攻之策，在南嚴(yán)守陳倉、武關(guān)、函谷軹關(guān)等要隘，以御魏、楚幾方勢力。而于北大出并州，南攻幽州，十萬鐵騎攻略河北。以袁趙當(dāng)下“趙帝老邁，諸子奪嫡，諸臣相斗”的情況，必定不能抵擋我大夏兵鋒。”
“大夏若能據(jù)河北、關(guān)中，必成席卷天下之勢，南面曹魏、楚漢等國只有覆滅之果！”
其人一講完，底下立刻有一年輕人起身反駁：“袁趙鼎定河北亦有十年，士民歸附，兵強馬壯，人才眾多。我大夏這些年在恢，趙國亦然，豈是那般好滅的。河北袁趙，中原強魏，都不是好對付的。與其打趙魏，不如擊蜀、楚！”
“蜀之劉范與漢中之張魯，雖有齟齬，但其地勢之利，足可擋十萬兵馬，縱使我將士強悍，也不好打。魏王曹操正在攻打楚國，吳國亦在攻楚，我大夏或可出武關(guān)，亦攻楚。三家分楚，亦可奪取不少的土地人口。”
“此言差矣！我大夏據(jù)有險關(guān)要塞，足可御關(guān)東諸國。諸國其心不齊，必有齟齬，大夏可做山觀虎。益州天府之國，亦有土地人口之大利，縱使難下，亦需奪之。大夏已有大漠、并、雍、涼，若再得益州，必強秦之勢更盛，天下莫難敵！”一個個的積極性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從側(cè)邊又冒出個俊朗書生，侃侃而談。
......
聽著堂中人慢慢地各執(zhí)己見，爭得面紅耳赤，漸漸沒了之前“坐而論道”的風(fēng)度，劉淵面上興趣之色愈濃，聽得很認(rèn)真。
“這些士人，簡直大膽，竟敢于人庭廣眾之下，妄議國政！”張讓有些把握不住劉淵的心意，不由湊到劉淵耳邊試探問道：“陛下，要不要奴臣派人警告一番！”
“這些士人，都是各地官府舉薦的人才，如此關(guān)心國事，積極思策。此人心向夏，朕甚是欣慰！”劉淵止住張讓，淡淡道。
劉淵這也就是說說，要是堂下的讀書人膽敢拿著大夏儲位之爭來說，只怕他就不會這般淡定地裝逼了。
“奉先，你覺得這些人講得如何？”劉淵注意到了呂布眼中似有不屑，問道。
“具體的臣說不上來，但總覺得這些人華而不實，紙上談兵！”呂布皺著眉，低聲道。
“這些年輕人，雖有夸夸其談之嫌，畢竟經(jīng)歷地少了，但有的想法，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劉淵看起來對這些人還是挺滿意的，覺得此次下面人舉薦上來的，或多或少都還有些料。
“諸位！”這個時候，從中站起一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劉淵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差點做了他女婿的烏承。
其與太子劉瑞走得挺近，這是奉劉瑞命來看看這些士子，一段時間下來，關(guān)系倒處得不錯。
“諸國分立的情況，以在下之見，尚可持續(xù)數(shù)十年，關(guān)東諸國，皆不可驟除。然我大夏大敵，河北袁趙、中原曹操，這是一定的。在下認(rèn)為，此時當(dāng)發(fā)揮我大夏鐵騎的優(yōu)勢，東出南下，擾敵疲敵，消耗其國力。尤其當(dāng)于耕種之季，壞其農(nóng)時，長此以往，敵必疲敝，民不能養(yǎng)，國不能治。屆時我大夏再依大勢，一舉蕩平之！”烏承飲一口烈酒，意氣風(fēng)發(fā)參與進來。
彼言一落，立刻有人喝彩，畢竟是烏氏嫡子，有爵有職，還受太子器重，總有人吹捧。
劉淵淺笑著，瞄了臉帶得意的烏承幾眼：“這烏氏子，還是有點見識的！”
身旁的張、呂二人，可是都知道這兩年皇帝與烏氏的關(guān)系有些疏遠，并不敢接話。
“聽聞張兄乃鐘刺史親自舉薦，不知有何看法？”有一人拱手向角落里一名淡飲薄酒之人身上。
其人大概有近三十歲，身上有種官吏的氣息，此次與這一干年輕士子一起來參加考舉，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劉淵初時也注意到此人了。聽聞其乃鐘繇舉薦，就更來了興趣。
似乎有些不屑于與這些年輕人爭，說點什么言之無物的東西，但經(jīng)不住其人糾纏，終于道一句：“大夏仍需休養(yǎng)生息，治農(nóng)桑，養(yǎng)士民，明法律，整兵馬！”
大概都覺得其人想法保守，頓時引得一干人的反駁。
“固地利，聚人和，待天時！”最后其人也只補充了這么一句，不再說話。
劉淵聞之則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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