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慶春聽到她的聲音，抬起頭來有些愣怔，看了她好幾眼，臉始終帶著不確定的表情。 </p>

    好一陣子，他終于有些遲疑地開口：“小俐？是你？”</p>

    凌俐點點頭，垂眸看了看他腳邊地面散落著七八個煙頭，心里推斷著，看起來周慶春是來找她的，而且，大概已經等了不短的時間。</p>

    而對于他的來意，凌俐大概也能猜到。</p>

    她眼眸微垂著，并不直接看著他的眼睛，只緩緩一句：“周警官，您過來找我有什么事嗎？”</p>

    周慶春牽起嘴角一笑：“還真是女大十八變，小俐，你變漂亮了，周叔叔都不敢認你了。”</p>

    他寒暄著，可臉那勉強的笑，和心事重重的表情，讓凌俐臉色也沉了下來。</p>

    又來了，每次都是這樣。</p>

    當她需要有人支持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躲著她，生怕她的不幸會影響到他們的心情一般，沒有人會主動伸把手給她，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帶著躲閃。</p>

    而當她認為好了一切都過去了總得向前看，又有人會主動站出來告訴她，我們時刻都在關注著你，因為你夠慘夠軟弱，大家都在等著你哭出來。</p>

    沒那么好運讓人錦添花，對于雪送炭，她曾經奢望過，現在，只希望被遺忘了過去，做一個普通人。</p>

    周慶春看她不說話，掐掉手里抽了半截的煙，直接進入正題：“鐘承衡提起國家賠償申請了，你知道嗎？”</p>

    果然！凌俐在心里默默想著，又垂了眼簾看向自己的腳尖，輕聲說：“我知道，今天看新聞說了。”</p>

    他卻情緒激動起來，一拳頭砸在墻面，恨恨出聲：“三千萬，這小子還真敢提啊！”</p>

    那骨節和墻面瓷磚劇烈碰撞的悶響，聽得她耳里一驚，周慶春卻像感覺不到痛似的，繼續道：“這個人怎么能這么無恥。”</p>

    凌俐只想快點逃離這里，臉卻依然平靜：“他提他的，法院怎么判，不管是他還是我們，都做不了主的。”</p>

    又抬起頭對他笑笑：“周警官，如果沒什么事，我先走了，手里還有些事回去要加班。”</p>

    說完，馬轉身走進雨里，生怕多一秒，自己情緒會失控。</p>

    她波瀾不驚的態度讓周慶春有些怔愣，馬追了來拉住凌俐：“你甘心嗎？他毒死的可是你全家人！”</p>

    凌俐只覺得自己的手臂被他抓得有些疼，皺著眉頭說：“周警官，您抓疼我了。”</p>

    周慶春聞言忙放開她，后退幾步，有些悵然若失：“小俐，有件事你可得知道，我從來沒有刑訊逼供過，鐘承衡連續三次承認兇手是他。</p>

    你不要相信法院那狗屁不通的判決，他們放跑犯罪分子不說了，現在還自討沒趣被索賠三千萬，作為被害人家屬，你不想做些什么？”</p>

    凌俐深吸口氣穩住呼吸，又站直身體，說：“周警官，我最近很忙，暫時沒有空關注鐘承衡的事。至于他的賠償金額是不是過高，應該交給法院，而不是你我來判斷。”</p>

    說到最后，她感覺到自己聲音有些嘶啞起來。</p>

    也不知道這句話哪里刺激到了他，周慶春突然情緒失控。</p>

    他睚眥欲裂一般，幾乎是吼著出來：“小俐，是沒有心嗎？什么叫沒空關注，你倒是來得晚只看到他們咽氣的模樣。我卻是看到你爸全身抽搐、吐血、因為痛到處亂抓，指甲蓋都翻了鮮血長流，最后呼吸衰竭而死。你爸那樣疼你，他死得那樣慘，你現在卻說工作忙沒空？”</p>

    凌俐忍不住地身體一顫。下一秒，只覺得心底酸澀的感覺直直沖腦門，一直強壓著的疼，也絲絲縷縷地泛開，擴散到整個身體。</p>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這錐心一般的問題，只怔怔地發著愣。細雨里，她的發絲沾了雨滴，開始一縷縷垂下來，而眼里，也似蒙了一層雨霧一般，漸漸地看不清楚。</p>

    忽然，背后響起有些清冷卻又熟悉的聲音：“請你馬離開。”</p>

    凌俐聞聲轉頭，卻是祝錦川從樓里出來，正在她的身后的方向。</p>

    他撐起一把深藍色的傘緩步走過來，將她罩在了傘下，面帶著一絲不悅。</p>

    周慶春打量著眼前的人，有些疑惑著開口：“你是誰？”</p>

    凌俐還在猶豫自己該不該出聲介紹一番，祝錦川卻已經開口：“你不用管我是誰，那案子已經過去，鐘承衡在法律是無罪的，我希望你不要再來騷擾被害人家屬。”</p>

    周慶春被他的態度刺痛，眼睛鼓著大叫：“什么叫騷擾，我是看著小俐長大的，她家里人的血海深仇沒有報，她又怎么能安心過日子？”</p>

    他的聲音很大，這樣嚷出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p>

    那些的眼光落在凌俐的身，或探究，或好，或憐憫，刺得她眼眶發疼。</p>

    祝錦川的聲音響起： “既然已經做了了結，不管結果是好是壞，她都應該重新開始新生活。你們這些所謂關心她的人，應該管一管自己伸得太長的手，不要借著冠冕堂皇的借口，來一次次干涉她的生活。”</p>

    周慶春張了張嘴，很有些不服氣：“這算什么結果？這事要沒個公道的說法，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p>

    他又前一步，眼睛直盯著凌俐：“小俐，我明年要退休了，我這一走，恐怕再沒人在意這個事。要想翻案，咱們可得抓緊時間了。”</p>

    凌俐垂下頭，不想這個問題再引起別人注意。她調整著呼吸，才剛要開口，祝錦川卻將傘塞到她手里，不動聲色地擋在她面前，隔絕了周慶春的視線。</p>

    之后，他沉聲說道：“你是當年承辦案件的警察吧？其實說到底，你不過是不甘心因為國家賠償程序啟動造成你可能被追責而已。你如果是真心為凌俐好，請收起你還想找被告人麻煩的念頭，真正放過她。”</p>

    不知道是不是說周慶春的心事，他嘴巴開開合合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p>

    和祝錦川對峙了好一陣，周慶春終于深深嘆氣，聲音也緩和下來：“小俐，不管你還追不追究這件事，我是不會放棄的。我發誓，當年我審訊他的時候，真的沒有刑訊逼供過，也沒有做過手腳。鐘承衡，他真的是兇手。”</p>

    撂下這句話，周慶春深深看了看祝錦川背后凌俐的影子，便轉身離去。</p>

    凌俐垂著頭，只覺得風吹得雨絲傾斜起來，細細密密的雨點從雨傘下方撲到她腳，黑色的鞋面瞬間蒙一層水霧。</p>

    祝錦川不動聲色朝風刮來的方向側了側身，陪著她沉默了一陣，折過臉說：“走吧，送你回家。”</p>

    凌俐搖了搖頭，忽然驚覺他的傘在自己手里，忙還給他：“我自己趕地鐵。”</p>

    她有些驚慌的動作沒掌握好力度，指尖輕輕劃過了他的掌心。</p>

    掌心里一片刺刺的涼，除了她指甲劃過的微痛，是她指頭冷得驚人的觸感。</p>

    視線又落到細雨寒風里她微微瑟縮著的肩，和有些發白的唇，祝錦川微微皺眉，聲音帶著不容她拒絕的堅定：“別逞強了，你要是被淋感冒，開庭時候怎么辦？”</p>

    凌俐不知道是怎么跟著祝錦川到了他的車的。直到坐到副駕駛，她還有些怔愣，心里自嘲著，祝大狀要想真心說服一個人，以她不太好使的腦瓜子，是完全抵抗不來的。</p>

    祝錦川側頭看了看她，聲音放緩：“都過去了，不要多想。”</p>

    凌俐點了點頭，不經意對他似的雙眼，忽然間眼眶酸脹起來。</p>

    為什么有濃濃的委屈從心底涌眉梢？為什么忽然好想哭？</p>

    可是，又有什么好哭的？自己這么多年，不是都這樣一個人走過來的嗎？</p>

    “不對，一定是錯覺。”她默默對自己說著，側過頭微抬起臉看向窗外，想要讓眼淚回流。</p>

    卻又忽然從后視鏡里，瞥到自己蒼白的臉和驚惶的眼神，眼里的脆弱，毫無遮掩。</p>

    大概在旁人眼里，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偽裝，實際輕輕一戳破，還幼稚到讓人發笑吧？</p>

    可是，算是自欺欺人的堅強，她也實在不想在人前哭。尤其是，剛剛才犯了倔頂撞了祝錦川，這時候卻要在他面前哭鼻子，實在是太丟臉。</p>

    她努力眨著眼睛想把眼淚忍回去，卻只覺得快要忍不住，心底一陣懊惱。</p>

    祝錦川忽然關掉雨刮器，拉開車門站到車外，緩聲說：“我煙癮犯了，你等我一會兒。”</p>

    說完，他拿起車門一側的傘，撐開站在路邊，點燃了一根煙。</p>

    沒了辛勤工作的雨刮器，雨點打在擋風玻璃，沒一會兒前方的道路和人影模糊一片。</p>

    凌俐怔怔看著雨水順著車窗緩緩滑下，漸漸匯成一顆顆水滴，綴在玻璃似晶瑩剔透的窗花一般。</p>

    有了這水幕一般的遮擋，她漸漸放松腦袋里緊繃的弦，任由心底克制了好久的痛泛開。</p>

    冬雨纏綿柔軟，車里暖氣充足，音響里的女聲低聲吟唱著：“是你給了我一把傘，撐住傾盆撒落的孤單……”</p>

    那聲音絲絲繞繞一直繞到她心里，也漸漸的，模糊了她的雙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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