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御書房依舊侍衛林立,月華遙遙見一人跪在御書房門口,看背影有些孤苦伶仃的蕭瑟。 她狐疑地走近前,那人聽到她的腳步聲便抬起頭來,形容憔悴,滿臉淚痕,竟然是君淑媛。 月華冷不丁地駭了一跳,幾乎不敢認。 那君淑媛瘦骨伶仃,整個人就像失去了水分干枯的鮮花一般,毫無一點生氣。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一雙眸子暗淡得沒有一點光華。 她原本也瘦,不過嬌軟水靈,楚楚生憐。而如今與先前幾乎是判若兩人,便似一截枯木,杵在那里,形銷骨立,透著滿身風吹雨淋后的灰敗,已經被歲月腐朽,似乎隨手一掰,都能碎成木渣。 不過是幾日未見,如何就成了這幅形容?月華心中生了惻隱,忍不住出聲問道:“君淑媛如何這般作踐自己,瘦成這幅模樣?” 君淑媛見了她,眸中生出希翼來,膝行上前,向著她重重地叩頭,十分激動:“皇后娘娘,君晚求您,幫君晚求求皇上,讓婢子出宮一趟吧?” 月華慌忙攙扶了她,不讓她繼續叩拜下去,否則看她那般搖搖欲墜,怕是一陣風吹過,隨時都會暈厥過去。 “你如今身子不好,出宮做什么?” 君淑媛干枯的手緊緊地抓住月華的袖口,雙眸通紅,淚水洶涌:“我母親不好了,大夫說總共活不過兩日。君晚不孝,不能侍奉跟前,只想去見母親最后一面,也好讓她走得安心。” 月華聽她央求,心里便酸澀不已,勾起自己心里的憾事,強忍了淚意,問道:“皇上他不準么?” 君淑媛搖搖頭,滿是心灰意冷的黯然:“皇上他不愿意見我,更不想聽我說話。皇后娘娘,我求求您,幫我求求皇上。我只想去見母親最后一面,君晚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您。” 月華嘆口氣,手下使了氣力,將她攙扶起來:“你快些起來吧,地上沁寒入骨,你總要心疼自己的身子。你看你如今這幅樣貌,縱然你母親見了你,能走得安心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母親年輕守寡,只得我一個女兒,非但不能為她盡孝床前,反而累及母親,為君晚牽腸掛肚。如今她性命垂危,只是旦夕,我徒留這幅皮囊做什么?巴不得跟隨她一同去了。” 月華也不知道如何寬慰她,只能拍拍她的手,細聲道:“我便盡力吧,你自己也好生保重。否則你母親見到你這幅模樣,怕是心疼死了。” 君淑媛就又要跪下叩頭謝恩,被月華好歹攙扶住了。在她期盼的目光里,斂了臉上悲戚之色,輕輕推開御書房的門。 陌孤寒似是早就聽到了月華說話,見她進來,頭也不轉,當先冷聲開口道:“若是皇后想要替君淑媛求情的話,便不要開口了。” 月華溜到嘴邊的話便咽了下去,堆了笑意:“不是皇上宣召妾身過來,說有喜事的嗎?” 陌孤寒轉過身來,眼角眉梢,果真便有喜色洋溢,將手中一封信箋沖著月華晃晃:“邊關戰報,七日前大捷,殲滅西涼軍三萬,使其倉皇退后三十里,收復一個城池!” 月華也瞬間激動起來,全身血液沸騰。雖然并不是大獲全勝,但是首戰告捷,就已經充分說明,義兄褚慕白并沒有辜負自己的殷切期望,這只是一個好的開始! “已經五年了,整整五年,終于收復了一個城池!這是這五年里取得的最大一次勝利!褚慕白果真是好樣的,步塵說他用兵出其不意,神出鬼沒,千里馳騁,勢如破竹。而且,這一場勝利,也充分說明了,西涼人并非那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軍士氣高漲,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陌孤寒第二次在月華跟前失態,上次暴跳如雷,這次喜出望外。 月華摸摸頭上的新發簪:“妾身的這顆項上人頭也終于保住了,是嗎?” 陌孤寒忍俊不禁,歡喜迭聲:“不僅保住了,皇后說吧,想要什么賞賜?” 月華眸光閃爍:“什么都可以嗎?” 陌孤寒斬釘截鐵地點頭:“只要朕給得起!” 月華有些踟躕,幾次欲言又止。 陌孤寒驀然沉了臉色:“你是想給她求情?” 月華翻身跪倒在地上,恭聲道:“月華不知道君淑媛究竟犯了什么罪過,不敢冒然求情。只知道養育之恩大如天,子欲養而親不待原本便是人間最殘酷的憾事,如今君淑媛母親已是彌留,還望皇恩浩蕩,成全了她的一片孝心,恩準她能夠出宮見母親最后一面。” 陌孤寒目光愈加冰冷,席卷起駭人的風暴,似乎能吞噬粉碎萬物,令月華膽戰心驚。 “皇后又怎么能確定,君淑媛不是尋了探病的由頭私會他人?” 陌孤寒的一句話,無異于在月華面前坐實了君淑媛的罪過。原來,她的確是犯了宮中最大的忌諱,陌孤寒和太后能留她一條性命,已經是手下留情。 她也立刻明白了癥結所在,猜度陌孤寒原來是疑心君淑媛,以為她是借此機會出宮探望那侍衛君遲。 君遲被拖到大廠凈身,消停三日后,聽說被送回了家里將養,還要經過“抻腿”的熬煎之后,才能回宮。這樣大的一場劫難,紙包不住火,君淑媛的母親想必便是聽聞了風聲,受到打擊,所以病情加重,再也無法支撐。 莫說陌孤寒,哪怕換成尋常男子,怕是也要猜疑不快。他這般反應也是情理之中。 “妾身確定!皇上,您若是親眼看到君淑媛那副傷心欲絕的憔悴容貌,相信,您也一定會相信的。君淑媛母親早在前些時日,病情便加重,她一直提心吊膽,郁郁寡歡,只是不敢打擾皇上而已。” “好生掃興!”陌孤寒冷哼一聲,轉過身去,懶得再看月華一眼:“出去!以后休要在朕跟前提起她。” 月華嘴唇噏動兩下,不敢再多言,默默地退下去。 “酉時末必須回來!” 陌孤寒在她一腳踏出御書房門的時候,突然冷不丁出聲道。 月華驚詫地回頭,陌孤寒一臉不耐:“看什么看!等著朕反悔么?” 月華見他一臉別扭,忍不住唇角微彎,嫣然一笑,抿著嘴緩緩合攏了門。 便知道,他并非是真正無情無義之人。君淑媛縱然的確有錯,背叛了他,他也做不到真正的絕情寡義。 君淑媛守在門外,一臉殷切地望著她,嘴唇顫抖,臉色蒼白。 月華將她散落的頭發綰到耳后,輕聲道:“去吧,好生收拾一下,也好讓你母親走得安心一點。” 君淑媛“噗通”跪倒在地上,千恩萬謝,哭得梨花帶雨。 天色昏黑時,月華剛剛用膳,秦嬤嬤進來稟報,說是君淑媛來了,候在殿外,要給月華磕個頭謝恩。 月華便讓秦嬤嬤請她進來。 秦嬤嬤搖搖頭:“君淑媛不肯。” 月華又想起她今日里那副形容,想叮囑勸慰她幾句,便自己起身迎出去。 外面寒風蕭瑟,君淑媛已經跪在殿外,單薄的就像掛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梧桐葉。見了月華便默默地叩下頭去。 月華兩步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只覺觸手冰冷,沒有絲毫熱氣,心里一驚:“怎么凍成這個樣子,你不要命了么?” 君淑媛緩緩抬起頭來,鬢發凌亂,雙目赤紅,沒有一點人形。 “君晚母親已經去了,君晚過來給皇后娘娘磕個頭,謝過皇后娘娘大恩大德。” 月華的手一僵,心里也難免悲涼,不知如何勸慰,只能握了她的手:“逝者已矣,你自己且要節哀保重,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君淑媛搖搖頭:“君晚已經沒有往后了。” “這是說的什么話!”月華心里酸澀,怒聲斥責道:“還是大好的年華,只要好生活著,便有希望。快些隨我進去,喝些熱湯,否則落下病根,便是一輩子的痛楚。” 君淑媛感激地笑笑:“家中有喪,還是不進去了,免得晦氣。娘娘自己千萬保重。” 言罷抽離了手,黯然轉過身子。月華就覺得心里一陣疼惜,那一句“保重”,竟似臨別遺言,說得那樣沉痛。 她伸手去捉,人已經走得遠了,踉踉蹌蹌,一抹凄涼,好似那孤魂野鬼,無依無靠。 魏嬤嬤上前,將披風給月華披在身上,感慨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放著富貴的日子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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