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div id="content"> 三人中方媛最愛武藝, 最是耳聰目明, 又過了幾息，杜瑕和萬蓉才聽明白來人是誰： 石瑩！ 在場幾個人都跟石瑩頗有瓜葛, 尤其中秋一戰(zhàn)更惡, 至今仍是隔著三里遠都能從眼睛里噴出火來，誰知今兒竟在這里狹路相逢, 可不是風(fēng)雨欲來！ 確定來人身份后，饒是最穩(wěn)重大方的萬蓉也禁不住擰起眉頭，提議道：“東西既已買完了，咱們便去街口那家茶樓吧, 聽新來的點心師父很會做南邊糕兒, 又有唱曲兒的。” 方媛何等暴烈脾氣？聽了這話越發(fā)激起滿腔的怒火來, 不待杜瑕表態(tài)便道：“你這話岔了, 這才來了多一會兒？咱們只瞧了上進的, 尋常好料可還沒看呢，那些大多只能做外頭的大衣裳, 難不成貼身的咱們不穿？” 罷，就叫那丫頭再拿好的來看。 萬蓉是個不愛爭斗的脾氣, 見她這樣也有些蹙眉，還欲再什么，那邊石瑩已經(jīng)跟三個姑娘上來了。 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如今正是新仇加舊恨。兩撥人遙遙相對, 當(dāng)真柳眉倒豎, 杏眼圓睜，更多粉面含煞；尚未發(fā)一言，吐一字，便已劍拔弩張，叫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方媛和石瑩隔著幾步遠對視片刻，齊齊發(fā)出一聲冷笑，不出的相互嫌棄與鄙夷。 杜瑕冷眼瞧著站在石瑩身旁的幾個姑娘，覺得有些面熟，大約也是之前曾有過一面之緣，卻又鬧得不歡而散的秀才家屬或是什么商戶家的姑娘。 就見這兩堆兒姑娘俱都青春嬌美，穿戴不凡，隨便一個挑出來論一論，家里也有個陳安縣名人的親戚，當(dāng)真你要壓我一頭，我便攆你一丈，誰也不服誰。 開門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掙的是四海錢，不管是掌柜的還是跑堂的打雜的，俱都長了一雙火眼金睛，辯人尤其果決迅速。 石瑩一眾剛一出現(xiàn)，便已有著統(tǒng)一白坎肩綠棉裙的丫頭上前迎客，笑著將她們往里頭引，身子還恰恰擋在兩伙人中間。 剛邁出去一步，石瑩就瞧見了那邊柜臺上正打包的大紅灑金百蝶穿花錦緞，一時也顧不上跟方媛打架，脫口而出：“將那個拿來我瞧瞧。” 她最愛大紅大綠寶藍等濃烈顏色，這紋樣不盡的富貴，道不清的堂皇，一派繁華景象，看著就歡喜。春節(jié)將至，石家遠近幾房親戚也要走動，這匹料子買回去叫人給自己做一身襖裙穿，給那幾個堂表姐妹眼饞不是正好？ 卻聽那伙計朝斜前方看了一眼，為難的：“對不住了石姑娘，這些料子都已經(jīng)叫人買了，不若您再看看旁的吧。” 石瑩順著他的視線一看，正對上方媛笑容燦爛一張臉，登時氣的眼前發(fā)昏。 方媛放聲大笑，十分囂張，挑釁的道：“如何，誰叫你做什么都慢一步呢？這些我們都包圓兒了，你若求我呢，不定倒能勻出一尺與你過過癮，裁個手帕子什么的。” “你放肆！”石瑩身邊一個瘦削的姑娘率先怒道。 方媛瞬間收斂笑容，將臉兒一抹，抬高了聲音呵斥回去：“你還放五放六呢！什么人也敢青白日到處撒野，你是什么阿物，也敢到處抖威風(fēng)！” 她常年習(xí)武，尋常三幾個健壯兒郎尚且近不得身，氣勢驚人，哪里是一個女孩兒能承受得起的？故而那姑娘本能的抖了下，腳下一滑，竟險些摔倒，十分狼狽。 又有一個容貌一般的方臉姑娘不悅的甩了甩袖子，故意端著架子，拿腔捏調(diào)的道：“真是言行粗鄙，尚不得臺面。” 話音剛落，石瑩帶來的這群人從上到下便都齊齊捂嘴嬌笑，十分造作，看的方媛渾身不自在。 她待要再次出聲反駁，卻被一旁的萬蓉悄悄拉住，在她耳邊低聲道：“那是秀才之女，莫要張狂。” 也許方媛記不大清來者何人，可萬蓉心里卻清楚得很： 石瑩那等家底，豪商是攀附不起的，人家也瞧不上她；而她偏又作風(fēng)奢靡，舉止張狂，底蘊身深厚的讀書人家固然也不屑與她為伍，不過半瓶醋罷了。與自己鬧翻之后，她只糾結(jié)一眾沒甚氣節(jié)的窮酸秀才與商戶女眷出入，要么抖一抖所謂的大戶威風(fēng)，要么做一把酸詩，標(biāo)榜自己是讀書的才女，好不害臊！ 方才出聲的那個也不過是個窮酸秀才的老女兒。 卻那秀才都五十多歲了，考了大半輩子才混了這么個功名，連縣學(xué)都沒進得去，更幾次三番叫人從考場里抬出來，句不好聽的，還指不定有沒有那個命進秋闈考場呢！ 那姑娘上頭一溜兒七個姐姐，自詡讀書人的爹又清高的厲害，不肯做活，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能賣的都賣了，沒有一件衣裳是不帶補丁的。往常誰都瞧不上她，只去年那老秀才好容易中了，這才一朝揚眉吐氣。 可終究秀才老了，手抖眼花，沒得收入，眾人也都知道他這一大把年紀必然沒有前程可言，并不往來。故而她家中還是窮，三餐不繼，破屋漏雨，石瑩略施手段就叫她感激不已，隨手給了幾件舊衣裳死心塌地的跟著。 饒是如此，她也是秀才的女兒，方媛身為商戶之女，若當(dāng)真同她對上，豈不是當(dāng)眾瞧不起讀書人？那才是捅了馬蜂窩！ 方媛也猶豫起來，只是仍有滿腔怒火無處發(fā)，咬牙切齒道：“難不成咱們就吃了這啞巴虧？” 萬蓉剛要開口，就聽旁邊的杜瑕輕笑一聲，輕飄飄的道：“原來是秦秀才的女兒，失敬失敬，我當(dāng)時誰。聽家里又有喜事了？還沒道一聲恭喜呢！” 那秦秀才的女兒語塞，一張臉登時漲成豬肝色，無言以對了。 你道秦秀才家為何這樣窮？按有這么些女兒，便是勤快些，做點針線活一日也能得二三百錢，如何過不下去？皆因那秦秀才讀書不成，倒愛學(xué)人紅袖添香，早年著實收了兩個屋里人，如今主子不主子，丫頭不丫頭，都擠在一處。去年一個丫頭竟然也生了個兒子，前兒剛滿周歲。 他家本就窮，又多了個吃奶的孩子，越發(fā)揭不開鍋，且外人也大多瞧不上此等做派，是以如今他雖中了秀才，也沒什么人來道賀。 杜瑕輕嗤一聲，也不繼續(xù)追擊。 石瑩本就只哄著那姑娘玩兒，見她被堵也不理會，只轉(zhuǎn)頭朝伙計道：“我出兩倍的銀子，不許賣給她們！” 那伙計卻不心動，連請示都不請示一下，老神在在道：“石姑娘此言差矣，您也是陳安縣土生土長的，怎的不知本店規(guī)矩？不問貧賤富貴或是出身如何，只問先來后到，如今銀貨兩訖，東西便是那幾位姑娘的，本店已是做不得主了的。” 他們店子做的就是金招牌的童叟無欺，公里公道，連帶著附近幾個村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怎可隨意壞了規(guī)矩，砸了招牌！ 石瑩不肯放棄，咬牙道：“那好，我要一樣的，不，要兩倍這么多！” 伙計麻利的打包好，又貼了住址條兒，爽朗一笑，道：“對不住了石姑娘，方才您也聽見了，就這些了，都叫方姑娘諸位包圓兒了！” 石瑩氣的直喘粗氣，又狠狠剜了方媛一眼，然后沖一張桌上低頭吃茶的杜瑕皮笑肉不笑道：“呀，這不是杜家妹妹么，前兒我下帖子請你來我們的詩會，怎得不來？” 她哥哥與杜瑕的哥哥同是知縣老爺入室弟子，又都是同一屆秀才，眼下雖然一個在州學(xué)，一個在府學(xué)，可到底差不太多，且自家家境優(yōu)越，故而不怵。 杜瑕也回了她一個假笑，用手帕沾沾唇角，輕飄飄道：“你叫我去我就去，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話音未落，方媛和萬蓉就雙雙笑出聲，同一樓上還在挑選布料，同時暗中看戲的陌生女眷也有些忍俊不禁，覺得果然是讀書人，家中女眷打仗都這般不同凡響，倒是怪有意思的。 “牙尖嘴利！”石瑩冷笑，言語極盡刻薄的道：“左不過是家里出了丑事，打量誰不知道似的，怕丟人便直罷了，何必惺惺作態(tài)！” “哦？”杜瑕不怒反笑，托著下巴看她，反問道：“我倒不知我們一家四口本本分分的，能出什么丑事，你倒是我聽。” 石瑩一噎，還真不好開口。 再如何她也是個閨閣女兒，平素私下里著解恨就罷了，如今當(dāng)著這樣多人的面兒，哪里好意思什么“丫頭爬床”的典故！ 她面上一紅，暗恨杜瑕不知羞恥，竟厚著臉皮裝沒事兒人，究竟機會難得，不肯輕易放過，便決定另尋方法。 “可憐見的，前兒你堂姐遇難，寒動地跑去你家求助，誰知你們倒好，竟連個門兒也不叫她進，只把人逼的要當(dāng)場碰死。這就罷了，不過是黑心冷面，后來竟又報官，叫人抓了她去，也不給錢贖出，聽至今還在里頭做粗活呢！” 方媛一聽便蹭的站起來，拳頭攥的死緊，邁開步就要沖過去，好歹叫十分知道她的萬蓉拉住了，不然保不齊陳安縣里又要出一個大新聞：方大戶家的姑娘對石姑娘大打出手，血濺當(dāng)場之流。 “稍安勿躁。” 方媛嗨了聲，憤憤道：“她當(dāng)真欺人太甚，顛倒黑白，我如何能安！” 杜瑕卻穩(wěn)如泰山，先對她柔柔一笑，再看向石瑩，笑吟吟道：“真是稀罕，連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求我們什么事兒，問又不，又要碰墻，嚇壞了一眾百姓，只叫人滿頭霧水，多虧衙役大哥們及時趕到，到時她還瘋瘋癲癲不認人呢。 連我們尚且不知她怎么就不突然胡鬧開了，你竟知道不成？又是如何知道？她告訴你的？還是你安排的？！” 眼見她堂而皇之的禍水東引，石瑩只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辯白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老實閉嘴！”杜瑕的聲音驟然拔高，臉也沉下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鋒利尖刻，“虧你還自詡什么才女，哥哥也是讀書人，他教的你不成？竟也捕風(fēng)捉影胡言亂語，簡直滑下之大稽，也不怕丟了你哥哥的人，丟了知縣大老爺?shù)娜耍瑏G了全下讀書人的人！” 她呵斥一句，石瑩就無法克制的抖一抖，臉上血色一點點褪盡，瞧著人都萎靡了。 杜瑕卻知道她跟那個哥哥石仲瀾是一路貨色，當(dāng)真一母同胞，都是得寸進尺不知好歹的玩意兒，若不一口氣徹底降服了，往后便有源源不斷的麻煩！ “再將人帶走，也是按律行事，你可知簽了賣身契的奴仆私自逃離便是逃奴？誰人敢私自收留！若有危險舉動，當(dāng)場打殺亦不為過。常言道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子尚且如此，你我平頭百姓更該遵循。還是石姑娘你對大祿朝的律法不服，或是對知縣老爺?shù)陌才庞幸庖姡牛俊?nbsp; 她一番話的擲地有聲，頭頭是道，滿場寂靜無聲，眾人竟都聽呆了。 杜瑕想得很明白，趙大戶家平素就約束不嚴，此番紅杏做下的丑事也是叫那家的下人暗中傳開的，待兩邊回過神來早就成了鐵打的事實。故而不管趙老爺?shù)热巳绾位炭郑只蚨盆σ患胰绾螑盒模际菦Q計否認不掉的，一味回避更顯的自己心虛氣短。 不若不回避不狡辯，明白劃清界限，再往別的方向引導(dǎo)話題和輿論，最多不過被外人自家冷漠，或是被之前的親人傷透了心，又或者只是愚昧的遵守著律法，不近人情罷了，并不會傷害到根本，更無人敢他們家人德行有虧。 其實很多所謂的尷尬和把柄，只要當(dāng)事人自己不拿著當(dāng)回事，坦然面對，正確合理的引導(dǎo)，也就算不得尷尬，更成不了把柄了。 白了，兩邊早就分家多年，互不往來，如今分明知道紅杏言行不端，杜瑕一家還沒頭沒腦沖上去解釋或是傻乎乎的接手那才是真傻！ 既然與你們無關(guān)，若還積極主動上前摻和，任誰看了也不是真無辜！ 如此他們便是袖手旁觀也理由充分，亦是最佳選擇，怕個鳥甚！ 若有誰覺得僅憑此事就能打壓的他們一家抬不起頭來，那便是大錯特錯！ 石瑩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姑娘，哪里比得上杜瑕經(jīng)歷豐富，又豁得出去？當(dāng)即被得啞口無言，十分難堪。 自此之后，杜瑕的名聲越發(fā)響亮，傳來傳去竟成了陳安縣內(nèi)有名的潑辣姑娘，紅杏的事因為無人接茬，眾人沒了新鮮進度可聊，聲音反倒?jié)u漸了。 要知道這年頭未婚女孩兒閨中就傳出厲害名聲，并非好事，于是又有不少人偷偷議論，只若不是杜家提前坑了牧少爺，往后她還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呢！ 饒是外頭議論再如何熱鬧，杜瑕也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要么跟交好的幾個姑娘隔三差五聚一聚，要么就在家中讀書寫字作畫，十分愜意，仿佛一切風(fēng)雨都被自動格擋在她耳外。 旁人倒罷了，元夫人聽聞后倒暗自點頭，偶爾對肖易生笑道：“真真兒這兄妹倆是生錯了脾性，若是換一換，指不定能省多少心。” 誰人背后不人，誰人背后不被？人活一世，總少不了有一等人見不得別人好，偏愛抹黑嚼舌根子的，若是看不開，先就把自己給氣死了。虧得杜瑕年紀，竟這樣沉得住氣。 到杜文，肖易生本人也大感頭痛，長嘆道：“也不必換，哪怕那子能學(xué)他妹妹一星半點兒的沉穩(wěn)，也夠受用終生了。” 杜文的狂性并未隨著去了府學(xué)，遭遇諸多才華橫溢的競爭對手而有所收斂，相反的，他竟是個遇強則強的，見識外面一番地后越發(fā)激發(fā)了一腔熱血，只混的如魚得水。 濟南府學(xué)如今共有老少學(xué)生上千，學(xué)風(fēng)濃厚，每月月底都會舉辦一場文辯會，不分老弱，不論資歷，均可敞開了暢所欲言。一對一也好，車輪戰(zhàn)也罷，只管縱情肆意而為。 這簡直合了杜文的胃口，他剛到?jīng)]幾個月便大放異彩，以束發(fā)之年傲視全院，引經(jīng)據(jù)典，當(dāng)眾將一名三十多歲的秀才的羞憤欲死。 一戰(zhàn)成名之后，杜文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fā)高調(diào)，每月都要參與文辯。 他年紀雖幼，但口才十分了得，又博聞強識，思維敏捷，銳氣難當(dāng)，除了幾個大前輩竟無人能耐他何，并無一戰(zhàn)之力。兩月前，數(shù)次敗于他舌下的多名學(xué)子群起而攻之，他竟未有一絲怯意，當(dāng)即以一當(dāng)十，從正午一氣辯論到金烏西沉，只“打”的一干對手面色如土，潰不成軍。 少年脊背挺直，舉止灑脫，眼眸清澈有神，迸發(fā)出灼灼光彩。腹有萬卷詩書，口吐錦繡文章，提筆鐵畫銀鉤，落腳步履穩(wěn)健，口齒清楚，氣息悠長，何其風(fēng)采出眾！自此竟有隱隱成為府學(xué)中一股新興流派之首的架勢。 府學(xué)的山長與幾位教師也是肖易生的舊識，眾人每每書信往來，也時常提起這位鋒芒畢露的秀才。誰都無法忽視和否認他的才華，也都希望府學(xué)中能升起一位來日的文學(xué)大家，然而肖易生擔(dān)心的也正是山長并諸位教師憂慮的： 過剛則易折。 除卻幼年艱辛外，杜文自打拜入肖易生門下后便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鰮u直上，十分少年得意，如今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光芒四射。 然誰也不可能一生如此，且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之爭越加激烈，他的老師肖易生已然脫不開身，來日他也免不了被牽涉其中，若中間一直沒有半點挫折，屆時重擊襲來，杜文就此夭折也非危言聳聽！ 濟南府學(xué)的山長給肖易生的信中就曾這樣寫道：“杜生聰慧過人，一心向?qū)W，雖年幼亦可窺見一二，于文一途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然古往今來，資出眾者多如過江之鯽，屹立不倒者卻似鳳毛麟角，何也？江郎才盡者眾，狂妄自大者亦眾，文人須得氣節(jié)、風(fēng)骨，然人死如燈滅，縱有經(jīng)世之才也無可奈何……寧折不彎非上上計，縱觀官場，歷經(jīng)沉浮者、能屈能伸者，真乃國之大才！” 肖易生也流露了相同的擔(dān)憂，又回信，希望對方能幫忙掰一掰杜文的性子，提前磨礪一番。 半月后山長回信，只有一行字：“徐徐圖之，盡力而為。” 肖易生也知強求不得，對著書信嘆了一回，只得罷了。 琢玉本非易事，便是水磨的功夫，尤其當(dāng)面對的是個確實胸有丘壑、才華橫溢的學(xué)生，當(dāng)真愛恨交加。 打，打不得；罵，不忍心；夸，又不敢夸，生怕越發(fā)控制不住，正是難上加難。 杜瑕與爹娘卻不知道自家兄長已然以一己之力攪得府學(xué)風(fēng)起云涌，只新年臨近，一面收拾年貨，一面思念親人。 那日與她當(dāng)眾將石瑩辯駁的灰頭土臉，后者也沒臉再呆，立時帶著一眾嘍啰倉皇逃走，她便與方媛和萬蓉又去先前的茶館吃了回茶，聽了回戲，興盡而歸。 家來后杜瑕果然叫了燕去庫房，將那幾匹好料子挑了挑，湊夠六匹的好意頭，次日一發(fā)送到萬蓉家中，并附梅花灑金箋子一張，只叫她們兩家自己分去。 不多時，王能家的回來，兩位姑娘都十分歡喜，連帶著方夫人與萬夫人也都很喜悅，不僅賞了自己幾個裝銀錁子的荷包，還回了錦匣給姑娘，只不知道里頭裝的什么。 杜瑕點頭表示知道了，叫燕收了匣子，自己重新凈手后打開來看，果然是一水兒珠寶首飾。 萬家給的是一套五朵金質(zhì)琺瑯頭花，俱是八寶形狀，周邊嵌著四顆豆大圓潤珍珠，往里一圈兒蝶翅琺瑯托底，正中一朵怒放妖嬈薔薇，卻是瑩白色的珠貝雕成，無限靈動雅致。【注：p98】 若萬家偏重精巧，是難得一見的風(fēng)流別致，那么方家則是極度貴重： 金琺瑯彩鑲珊瑚珠手鐲一對，細細密密的赤紅珊瑚珠分明都一般大，整整齊齊打著螺旋嵌了一周，對口卻是個活扣。【注：p179】 金壘絲鑲寶石手鐲一對，一直也不過二兩重，全都是用拉細了的金線盤成，上頭還有須尾都清晰可見的立體龍鳳裝飾，中間雜著花卉，都用紅寶石點芯。【注：p211】 黃金雖是富麗堂皇的俗氣，可壘絲手藝又備受推崇，這么一整治，便無限出眾。 杜瑕也贊嘆不已。牧清寒也送了她不少首飾，可饒是這么著，也沒有幾件能與這對壘絲鐲子比肩。誠然是牧清寒深知她不好黃金首飾，不大送，可也足以明這鐲子的貴重罕見。 她尚且看住了，更何況燕？不由的驚嘆：“乖乖親娘，這樣精巧玩意兒，竟是怎么做出來的！” 杜瑕拿著反復(fù)欣賞幾回，笑道：“確實難得，只這一套頭花、兩對鐲子，怕不能上千的銀子？難得也不俗氣，當(dāng)真費心了。” 方、萬兩家確實費心了。 本身杜瑕送的上用好料世面難見，便是方老爺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也沒見過幾回，見了后十分驚喜交加，回禮自然要回價值更高的，這是規(guī)矩禮儀； 再者杜瑕素與兩家姑娘交好，眼見著她哥哥又容易有大出息，方萬兩家自然要借著回送年禮的機會表示親近之意，若放過了這個機會，誰知道還能不能有下一回了？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于是兩家長輩商議一番，毫不猶豫的從年禮中挑了既巧貴重又雅致不俗套的做回禮。 若放在平常，幾家斷然不可能有這般奢華的往來，只不過借了女孩兒們交往的由頭罷了：手帕交之間相互送幾匹布，幾件首飾什么的，誰得著？ 杜瑕想了一回，暗嘆自己也有些招搖了，方萬兩家雖是武人出身，可混到如今這個地步，心思自然遠較常人來的細密精明，往后自己還需更加謹慎。 便叫燕將首飾收起來：“終究太奢靡了些，尋常場合誰戴這些？且好生收著吧。” 這日王氏帶著鶴做衣裳，旁邊杜瑕不緊不慢的念書與她們聽，中間潤嗓飲茶時隨口嘆道：“今年竟果然只下那一場雪不成？” 王氏面上也泛起淡淡憂愁： “可不是，雨雪越發(fā)的少了，來年莊家可如何是好。” 百姓云，“瑞雪兆豐年”，的便是頭一年冬日若能結(jié)結(jié)實實下幾場大雪，來年不得便是一個豐收年。 可現(xiàn)如今倒好，連著三年雨水奇缺，夏日里熱的厲害，冬日少見降雪，遠的地方暫且不提，陳安縣內(nèi)的水井都降了好多，便是城外的河湖水面也一年似一年，民間議論紛紛。 家里已經(jīng)收了不少糧食，都用油布嚴嚴實實的裹好了，整整齊齊的碼在地窖里，足夠十幾個人吃一整年的。 娘兒倆嘆了一回，杜河也就回來了。 正巧王氏的衣裳做好了，叫他穿了看，又略修改了幾個地方，也就得了。 如今家中日子好過，一家四口的衣裳也都光鮮了，饒是為著低調(diào)外頭不大顯，內(nèi)里也必然是一等一的柔軟密實好絲。 飯桌上，杜河出人意料的了個打算：“眼見便要過年了，酒樓諸多師傅、伙計都要返鄉(xiāng)過年，掌柜的定了歇業(yè)二十日整，咱們也有大半年沒見文兒，缺了一個怎算團圓？書院假日短暫，他往返不便，如今咱們也不缺那幾個銀錢，不若舉家去濟南府過年，一來圖個團圓，二來咱們也見見世面，熱鬧一番，如何？” 哪里有不愿意的！ 王氏登時喜極而泣，杜瑕也是眼眶泛酸，兩人又止不住想，這么久不見，也不知文兒/哥哥高了矮了胖了瘦了…… 見妻女這般捧場，杜河也十分喜悅，抿了口燙熱的燒酒才繼續(xù)劃算道：“冬日道路難行，咱們又不得走官道，又是坐車，如此慢吞吞的，來回怕不要十日上下！若遇到濃霧霜雪，怕還要多一二。一年也這么一回，我再跟掌柜的求兩日假，咱們便在那里痛痛快快的逛上十日，也見見府城的景兒。” 既這么著，就要好好合計。 家里的諸多事宜都要安排好，他們?nèi)细獛У奶接H文書、路引也要抓緊了辦，有肖易生在，這事兒倒不難。再有要帶的衣裳、干糧，年禮——既然去了濟南府，不得要與牧家人碰面，總不好空著手去…… 再者，家里這么多仆人，誰跟著，誰留下？ 王氏安排家里的事，杜河奔波外頭的事，杜瑕就對著冊子寫禮單。 牧家什么都不缺，她還是往稀罕上頭送，記得前兒牧清寒來信，她戳的羊毛氈擺設(shè)立了大功。因是外頭都沒有的稀罕物，又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牧清輝拿著兩個送人，竟一舉打通關(guān)節(jié)，著實大賺一筆，故而才有了牧家鋪蓋地送過來的各色好禮，不然若沒有這個由頭，杜瑕也是萬萬不敢收的。 既這么著，不得她還要再打幾個或精巧或威武的，有應(yīng)付男人的，也有專給女眷的。殊不知有時候哄好了女人，反比正面出擊更容易，枕頭風(fēng)的事半功倍絕不是著玩兒的。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然后需要的就是持續(xù)不斷的維護，講究有來有往。 無功不受祿，牧家予她甚多，可她也不是有來無回，給的也不少，自然理直氣壯。不然若只是接受而不給予，時間久了，任憑多么深厚的情誼也經(jīng)不起這樣消耗…… 如此這般忙亂了幾日，就都有了： 王能夫妻跟著，再從山上調(diào)一輛大騾車和兩個子跟車，另一對夫妻過來看宅護院，英、燕都是伺候慣了的，也跟著，其余就都留在家中。 家里屯著不少糧食，便是金銀也有許多，到底不大安心，臨行前杜瑕又叫王能給巡邏的衙役們包了紅封，又請吃酒，拜托他們多多看顧，這才放心的上路了。 原本杜瑕對這段旅行諸多期待，哪知出門時興致勃勃，出城只走了半不到就臉色發(fā)綠。 太遭罪了！ 素日在城內(nèi)坐車往來尚且不覺得，如今出了城，走的也是未經(jīng)過整理，只憑往來車馬硬壓出來的土路，許多地方都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這騾車也是原始的木質(zhì)車輪，真真兒的沒有一點兒緩沖，人坐在里面只被顛來顛去，拋上拋下，咯的骨頭疼，著實是一種折磨。 杜瑕坐的腰酸背痛，胃里翻江倒海，也晃得沒法兒看書。 原想看看窗外的景兒消磨時光，掀了簾子對上的卻又是一片荒蕪：眼下正值隆冬，整個北地都是萬物蕭條，唯有時不時出現(xiàn)的野狗野貓的尸首而已，又哪兒來的景致可瞧！ 她黑著臉瞪著枯枝上幾只烏鴉，只覺得整個下半身都要麻了，就想干脆咬牙下去走走，活動一番，怎知一股冷風(fēng)迎面撲來，灌了她滿口塵灰暴土…… 再者中途多是荒郊野嶺，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客棧也都是人精開的，掐著約莫一日路程的地段，一旦錯過了，必然要露宿荒野，在這寒冬臘月與找死無疑，故而車隊行人斷不敢想歇就歇。 中間杜瑕他們果然遇上了濃霧，地上也結(jié)霜，不敢貿(mào)然上路，生怕被撂在途中上入地?zé)o門，只得又在那家客棧多待一。 從陳安縣到濟南府，整整走了六日，一行人都身心俱疲，杜瑕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風(fēng)塵仆仆”這個詞了。 就是她們坐在馬車里，也時不時會被外頭的風(fēng)沙侵襲，又沒法兒時刻整理、按時洗澡梳妝，更何況外頭趕車的！ 王氏等人年歲也大了，更加精力不濟，趕了一路活似脫一層皮，饒是濟南省府繁華異常也無心去看，只胡亂找了客棧投宿，洗漱之后倒頭就睡。 黑甜一覺，當(dāng)真累的夢都做不得，次日日上三竿眾人才陸續(xù)醒來，又叫了一大桌熱菜熱飯并滾燙粥羹，這才覺得重新活過來了。 直到這會兒，一家人才有精力劃算去看兒子。 可也是直到這會兒，眾人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一個早該想到，卻不知怎地一直被他們忽視了的問題： 兒子在府學(xué)，兩日后才放假呢，如今府學(xué)一律閑人免進，看不了呀！ 三位主子面面相覷，幾個下人更是急的抓耳撓腮，更沒招兒了。 最后還是杜瑕硬著頭皮上，：“之前我與哥哥通信，他每月放假后必是出來住，就在牧家別院。便是每日一個時辰的空兒，也時常與牧，咳，與他來城內(nèi)買書、交際，不若咱們便叫人去牧家別院遞消息，待晚間他下了學(xué)，若是回來，自然也就知道了；若是不巧沒打算回來，也有牧家廝去書院那頭遞消息。”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然王氏一聽，卻有些失落，喃喃道：“得等到晚間呀？” 杜瑕笑著安慰道：“書院平時每日只有一個時辰空檔，其余時間眾學(xué)子都埋頭苦讀，十分辛苦，這也不少了。” 可巧這幾日杜文也因無法與家人團聚而略顯沮喪，便打算親自挑選些禮物請人捎回去，便日日同牧清寒一起出來采買，結(jié)果剛一出門就見外頭阿唐等著。 牧清寒還沒問什么事呢，阿唐就憨憨笑道：“少爺，杜少爺，杜家的人來濟南府了，如今正在東街朱雀門那頭云來客棧住著呢！” 濟南府也是座四方四角的城池，城中光是幾十丈寬的主干大道就有四條，縱橫各二，四個正方位上的主城門也有四個，分別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命名，兩側(cè)又各有兩道門。 朱雀司南，杜瑕一家北上，入的便是這朱雀門。 杜文和牧清寒一聽，初時只以為自己聽差了，待阿唐又一遍才狂喜萬分，渾身發(fā)抖。 幸好杜文早就跟著牧清寒強身健體，如今府學(xué)內(nèi)亦有騎射課，三人也不坐車，當(dāng)即縱馬奔馳，不過三兩刻鐘便到了客棧跟前。 杜文翻身下馬，牧清寒更急，一套動作便如行云流水般好看。 他們身上還穿著府學(xué)的士子服，周遭人們看了都嘖嘖稱羨，又主動讓路。 不多時，房門一開，里頭俏生生站著的，不是自家妹子是誰！ 親人久別重逢，再次相見不必多言，自然有無數(shù)話要，不免淚灑當(dāng)場，激動萬分。 因牧清寒與杜瑕雖未正式走六禮，可也過了明路，便是未婚夫妻，如今也不必避諱，又相互見禮，四目相對也覺心神激蕩，似有千言萬語要，可話到嘴邊，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 兩人沉默片刻，還是杜瑕先燦然一笑，雖有些個羞澀，也還算大方，問道：“你可還好？” 牧清寒只覺腦海中嗡的一聲，血液歡快奔流，便如同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被打開了，不出的暢快和喜悅。 他越發(fā)舉止得體，也笑道：“甚好，你也好？” 罷，兩人又是相視一笑，氣氛驟然輕松愉快起來。 雖長久未見，可再次碰面并未有絲毫尷尬，只滿心歡喜，這便是弱水三千中取得合適的一瓢了吧？ 旁的倒罷了，牧清寒卻竭力邀一家三口去自家別院居住。 “……遠來是客，自當(dāng)以禮相待，況且如今咱們兩家更不比尋常，哪里有過年反倒叫你們住在客棧的道理！叫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我也沒面目再活著。也不必遲疑，我這就叫人過來收拾了。” 話雖有理，如今風(fēng)氣也開放，可到底他與杜瑕還未成親，這就住到一處？ 杜河憋了又憋，終究沒憋住，只道：“這里便很好。” 就是杜文也對他怒目而視，顯然十分不贊同。牧清寒一怔，瞥到杜瑕通紅的耳尖后才恍然大悟，是自己的不夠清楚，難怪大家誤會。 他自己也把臉漲紅了，額頭也微微滲出一層薄汗，又一揖到地，慌忙解釋道：“卻，卻不是如此，牧家于大明湖畔另有別院，平時也無人居住，兄長偶爾招待友人，如今正空著。內(nèi)中又有幾個跨院，一應(yīng)物事都是齊備的。我與杜兄平日卻住在往東幾條街開外的書市附近，近不近，遠不遠，坐車不過一盞茶時光就到了，兩邊并不相互妨礙，卻也不耽擱往來走動。” 杜家人一聽這才罷了，又推辭一番，終究盛情難卻，便任由牧清寒盡地主之誼，隨意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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