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炏當(dāng)年在自己家里放的那把火，皆因九陌紅塵中一個名叫翠花的姑娘，秦樓楚館還沒在成都府崛起之前，在九眼巷有一家頗出名的“清吟小班”。唐炏所眷顧的這位翠花姑娘，在這家“清吟小班”中，貌僅中姿，略解詩書，而談吐頗不俗，對唐炏更是一片紅粉憐‘才’的念頭。這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人最終芝麻對綠豆，看上了眼，皆因一場陰差陽錯的廟會。
這年六月初一，成都府東門外升仙橋地方的碧霞元君廟，一年一度的廟市。成都府碧霞元君廟最多，俗稱娘娘廟。娘娘廟進(jìn)香，稱為“朝頂”，按方位不同，分為南頂、北頂、東頂、西頂，而升仙橋這一處，則稱為東頂，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沁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園林，逢春開市，十分幽雅，是達(dá)官貴人初夏逛中頂必到之地。
這天的翠花姑娘，到娘娘廟燒過香，便來“沁有余芳”閑坐，臨軒當(dāng)風(fēng)，解開前襟領(lǐng)子上的衣紐，正拿著手絹，在輕輕擦汗，只見走進(jìn)來一班一式藍(lán)布大褂、白細(xì)布褂褲、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著細(xì)席、有的拿著茶具、有的捧著衣包、有的提著食盒，昂然直入。最後進(jìn)來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頭戴一頂天藍(lán)色的東坡巾，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越顯得神采飛揚(yáng)。只是看到身上，翠花姑娘不由得皺眉驚異，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從上到下，繡滿了彩蝶，何止上百？
“誰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樣子必是公子哥兒，怎麼打扮得這麼‘匪氣’？”
那位“匪氣”的貴公子，惹得滿座側(cè)目，他卻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張大桌子旁邊坐定，那雙色眼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年輕婦女，卻是一瞥即過，直到發(fā)覺翠花姑娘才盯住了不放。
翠花姑娘被他看得心頭亂跳，見他的視線彷佛是在自己脖子上，這才意會到還敞著領(lǐng)口，露出雪白一段頸項(xiàng)，倒像是有意賣弄風(fēng)流似的。這樣自念著，不由得臉一紅，趕緊回過臉去，將領(lǐng)子的衣紐系上。
“大奶奶！”
翠花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年帶來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為禮。
“大奶奶！我家大少爺有請！”
翠花既驚且怒，“誰認(rèn)識你家大少爺？”接著加上一聲冷笑，依舊把臉扭了過去。
“大奶奶，你是最體恤下人的，務(wù)必賞我一個臉兒！”那俊仆依舊含著笑，哈著腰，“我要請不動大奶奶，我家大少爺一定說我不會辦事，輕則罵、重則打，碰得不巧，還會攆我出府。一家八張嘴，以后靠什么生計(jì)？大奶奶，你就行行好，點(diǎn)個頭吧！”
翠花是又好氣、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說到頭來，眾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顧雙方的面子，便虎著臉呵斥：“你倒是仗誰家的勢？大青白日的，就敢這麼跟人羅唣？”
“是，是！大奶奶別動氣�！蹦侨说雇藘刹剑B連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賞面子，不敢勉強(qiáng)。府上在那兒？賞個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頭賠罪�！�
翠花揚(yáng)著臉不理，一雙鳳眼卻斜斜地瞟了過去，見那衣服匪氣的大爺，似笑非笑地，也是一雙眼盡自盯著這面，看樣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識趣，肯做低服小的人。這樣想著，無端地臉上一陣發(fā)熱，本來太緊了一點(diǎn)的領(lǐng)口，越覺卡得難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紐，意會到大庭廣眾之間，不宜如此，便把剛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一不小心，卻又打翻了茶碗，更覺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發(fā)恨：是怎麼了？喪魂落魄的！
這樣在心里自語著，賭氣要回家，回頭想招呼跑堂的算賬，只見那一主數(shù)仆正離座而去，倒有些沒來由的悵然若失之感。
“小云�。 彼龖醒笱蟮卣f，“看車夫在那兒，咱們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說要看‘跑飛車’嗎？”
“今兒不看了。也不準(zhǔn)定有。”
“有！”小云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剛才有人進(jìn)來跟那面那位大爺說，說是車子預(yù)備好了，請那位大爺下場玩兒。不就是跑飛車嗎？”
這一說說得翠花改了主意，安坐著不動。只是那位大爺?shù)故鞘颤N人？若是大買賣人家的子弟，不敢這麼跋扈，大臣家的少爺，又何致於有那麼一身打扮？莫非是那個戲班子里的名腳？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馬旦的，不然不敢下場跑飛車。
越想越多，越想越納悶，也越想越有趣，翠花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
“剛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倒是誰�。俊�
“他！大奶奶，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
“是��！”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門，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跑堂的說，“他就是唐炏，唐大少，在我們這里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唐大少！”奎大奶奶雖沒有親眼見過，對于這位志氣消沉在溫柔鄉(xiāng)中，紛移心志的唐大少，自然也是聽說過的，“你是說四川唐門的大少爺唐炏？怪道，誰有那麼飛揚(yáng)浮躁的樣兒！”
一句話未完，只聽有人說：“來了，來了！”接著便聽車走風(fēng)雷，塵頭大起。
翠花帶著小云，也在隔著竹籬笆向東凝望，滾滾黃塵中，駿馬拉著輕車，飛馳而來，長鞭“刷啦，刷啦”，沒命地打在馬股上，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行人紛紛走避，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著實(shí)驚心動魄。
七八輛飛車，轉(zhuǎn)眼將到面前，小云眼尖，指著第一輛車說道：“駕車的不就是那位大爺嗎？”
果然是唐大少，御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配著他那身黑衣服，格外惹眼，那輛輕車也一股腦被漆成黑色，但車檐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琉璃窗欞，車內(nèi)的景象一覽無余，翠花知道，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來，光這一輛黑車，便價值連城。
當(dāng)然，車也好，馬也好，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跑飛車不只講究快，更得講究穩(wěn)，坐在車轅上的唐大少，手執(zhí)韁轡，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筆直，上身不動，立巾不搖，那模樣真是“帥”極了。
雖是那樣風(fēng)馳電掣，唐大少依然保持從容閑逸的神態(tài)，左顧右盼之間發(fā)現(xiàn)了翠花姑娘，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
於是，好些看熱鬧的人，轉(zhuǎn)臉來看翠花，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里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
車過了，人也散了，她卻戀戀不舍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留在“沁有余芳”？
“大奶奶該回家了吧！”
“嗯。”翠花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付了茶錢，扶著小云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門，迎面就看見唐大少的那名俊仆，搶上來請個安說：“大奶奶，我家大爺關(guān)照，送大奶奶回府，車在這兒侍候著。”
手指處，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停在柳蔭下，車夫掀起了車圍，在等著她上車。翠花遇見這樣突兀的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yīng)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清吟小班’所在的九眼巷胡同嗎？”
“咦！”翠花不由得臉頰緋紅，急促不安的問：“你怎麼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門，怎麼會不知道。請上車吧！”俊仆這一句話有意抬高了翠花的身價，避免了雙方接下來的尷尬。
有此一番對答，翠花撤去了心中的藩籬，帶著小云上車。車走如飛，一進(jìn)了城，七彎八繞，讓她迷失了方向，等最后下車一看，卻不是自己家所在的‘清吟小班’。
“這是什麼地方？”
“大奶奶，你進(jìn)去一看，就知道了�！�
這些地方錯不得一步，翠花如果執(zhí)意不肯往里走，自然無事，這一進(jìn)去，就再也出不來。唐大少人物俊俏，起居豪奢，翠花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俗語說‘未到情深處，只因?yàn)闆]有遇到對的那個人’，唐炏這些年所閱歷的女子不在少數(shù)，翠花其實(shí)是個極有至性的人，動到情感，一往不復(fù)，萬死難回，認(rèn)定唐大少是個紅塵知己，對于唐大少在外面的那些荒唐事，不但不爭風(fēng)吃醋，甚至對那些被唐大少搞大肚子的那些女人，規(guī)勸唐大少一一納入唐門，為唐氏祖先傳宗接代。唐炏數(shù)次拿話試探了被自己‘金屋藏嬌’的翠花，發(fā)覺這位翠花姑娘還真的是宰相肚里能撐船，于是翠花的一顰一笑，莫不有半天好思量，心坎溫存的唐大少，更是日日伺候妝臺，儼然一副重新做人的浪子回頭姿態(tài)，只不過他卻因此在坊間得了個極不雅的外號：唐大嫖。
哪知這話傳到老爺子唐巉那里，便斷了唐炏的一切經(jīng)濟(jì)往來，坐吃山空，一向大手大腳慣的唐炏沒幾日便將他和翠花的積蓄花了個一干二凈，最后實(shí)在沒了轍，便硬著頭皮，腆面回家向老爺子認(rèn)錯。
“爺爺�！碧茷虾俺鲞@句話的時候細(xì)如蚊吶。
剛喊得一聲，唐巉抓起旁邊案幾上一只成化窯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過來，唐巉下手原本就輕描淡寫，身手矯捷的唐炏，稍微一讓，就躲了過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zé)，都謹(jǐn)守一條古訓(xùn)：“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礌敔斒⑴拢喟霑谩按笳取�，但唐炏不敢走，直挺挺地雙膝跪下。
唐巉卻不看他，扭轉(zhuǎn)臉去大聲喊道：“來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閃閃地好些護(hù)院丫鬟，這時卻只有極少數(shù)能到得了老太爺面前的人應(yīng)聲，而進(jìn)屋聽命的，又只有一個人，她便是和唐炏一起從小長大的妹妹唐婉，平時看著兩人不怎么對路，在關(guān)鍵時候，她往往能站出來替他說話。
“把他捆起來！”唐巉喝道，“將我的家法拿來，看我今天非打死這兔崽子不可�！�
唐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垂著淚，一副我見猶憐的凄惻模樣答道：“娘臨終以前交代，說是大哥年輕不懂事，爺爺怎麼責(zé)罰他都可以，就別鬧出去，教人看笑話�！�
“哼！”唐巉重重地冷笑，“你還以為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他這輩子想將那個風(fēng)塵女子娶過門，除非我死了�！�
唐炏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頂了一句：“這輩子我非翠花不娶�！�
唐炏不說還好，這一句話如火上澆油，唐巉走上去就踹了一腳，氣猶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聲聲：“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旁邊的唐婉冷不防冒了一句：“這些日子我也苦苦勸過大哥，大哥說：人不能沒有良心�！�
“這，”唐巉詫異：“這叫什麼話？”
“那位翠花姑娘，入‘清吟小班’之前也是一位名門閨秀，自愿跟了大哥。就為了這一點(diǎn)兒情分，大哥不忍心把她再次送回火坑。”這一句似乎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讓原本怒發(fā)沖冠的唐巉心情平和了下來。
“那也不行�！被剡^神來的唐巉依然怒目而視。
“不說讓大哥收收心嗎？我的意思，不如把槐玉書屋收拾出來，讓大哥好好兒念一念書？”
“哼，他還能念書？”
雖在冷笑，意思卻是活動了，於是唐婉緊接著勸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
唐巉想了一下，很快地說：“把槐玉書房安上鐵門，鎖上了拿鑰匙給我。”
“不必那麼費(fèi)事吧？”唐婉微微笑著，“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唐巉斷然拒絕，同時提出警告：“你們可別打什麼歪主意！以為過幾天，就可以把他弄出來。起碼得鎖他個一年半載，讓他好好兒想一想，必須為他這些年做下的荒唐事自省。”
唐婉深知爺爺?shù)男郧�，往往說一不二，到此地步，多說無用，便退了出來，扶起唐炏，說了預(yù)備將他禁閉在書房里的話，又安慰他：“大哥，你可別心煩。等過了這一陣子，包在我身上，一定把大哥給弄出來�！�
唐炏不答，掉頭就走，回到自己書齋，悶頭大睡。唐婉便找了府里的工匠來，在槐玉書屋的月洞門上，安上一道鐵柵門，另開一道小門，供下人進(jìn)出，然後唐婉安排衾枕臥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廝，帶著唐炏養(yǎng)的兩條金毛狗，陪他一起“閉門思過”。一日三餐，另外兩頓點(diǎn)心，亦由丫頭送到書房。唐炏一年到頭無事忙，難得有此“機(jī)會”落個清閑，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縈懷的，只是不放心翠花。
“翠花姑娘倒真有志氣。”有人隔著鐵柵門告訴他說，“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家，愿意守著大爺。”
這對唐炏來說是安慰，卻益添悵惘，同時也起了“破壁飛去”之想。唐婉卻很冷靜地看出來，翠花的一片癡情，對唐炏的處境，有害無益。
“大哥，”唐婉問他：“你想不想出去？”
“廢話！”
“要不你寫幾個字，讓我替你帶出去，我跟她去說。不用多話，只要她體諒就行了。”
唐炏猶豫著，這幾個字自然帶有絕情的意味在里面，覺得這樣做會傷翠花的心，內(nèi)心彷徨，委決不下，只是大步蹀躞著。
“大哥，”唐婉再次勸慰道，“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再說。”
這一下提醒了唐炏，原是權(quán)宜之計(jì)，只要出了槐玉書屋，依舊可以秘營香巢，雙宿雙飛。羅城之大，何處不可以藏身？
信很快就寫好的，大致的意思是：受爺爺督責(zé)，暫時不得脫困，翠花不妨重回‘清吟小班’，等風(fēng)聲不那么緊了，自然與她再續(xù)前緣。但唐婉另有打算，說“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是騙大哥的話。唐婉不但要解他的近憂，而且也為他作了遠(yuǎn)慮，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翠花藕斷絲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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