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成都府。
重陽過后,整個成都依然沒有下一滴雨,大順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被剪滅后,籠罩在逃難于成都府百姓頭上的陰云反而越來越黑,越來越暗。
龐素秋拖著疲憊的身子鉆入五通錢莊角門外面早已準備好的一輛馬車,忙碌了一天的她躺在車里那金絲綢面軟枕上的時候,胸口上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似乎呼吸都成了問題,昏沉沉的腦袋更是感覺整個像要從中間炸開,自從擠兌風潮開始的這半個月,她幾乎每個夜晚都從噩夢中驚醒,從丫鬟口中得知,自己幾乎都在夢里喊著‘錢’這個字,她一度都曾想將自己那點陪嫁的嫁妝都填進那大窟窿里去,想起丈夫每日看管箱子比看管自己都還緊,她不得不作罷,何況那點錢對于賬簿上的巨大赤字來說簡直杯水車薪。
對今日這般遭罪的日子她心底沒一點怨言,盡管柜臺后面那些沉甸甸的銀錢沒有一點屬于她的。公公黃臣可當初其實反對她出來拋頭露面,畢竟黃府那一攤子事,都已經夠她這黃大奶奶忙活了。只是吳知府親自出面作保,讓她出來作方、薛、余三家搭橋的中間人,拉起了五通錢莊這面大旗,名義上是五家人共同出資,其實出錢的只有吳永麟,出力的只有她龐素秋和一干伙計,眼看五通錢莊都快要打熬不下去了,方德懿、薛發財、余景年這三人只能說不會落井下石,至于錦上添花的事,這三個骨子里帶著商人狡獪的人絕對做不出來。
今天盤點的時候,才發現賬上一個銅子都沒了,原本答應伙計們明天發的月錢,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想到辦法,如果自己說的話沒有一點信用,這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纛旗,也許從內部就不攻自破了。
“大奶奶,你先躺下休息會,到了我再叫醒你。”趕車的馬夫老黃頭這些日子已經對龐素秋的行程了然于心,每次盤點完五通錢莊后,無論多晚,她會拿著五通錢莊的賬本去吳府了賬,吳府也必然留了晚飯或者宵夜等著她,作為犒勞大奶奶的獎勵,老黃頭恍然覺得,這大奶奶好像和那幾個寡婦才是一家人,他看見大奶奶在車里面偷偷摸過不少眼淚。
作為家里唯一的一輛馬車,老黃頭往些年趕著它陪老爺到處拜訪好友,游山玩水。后來老爺將這馬車修葺一新,改頭換面,甚至在里面加了幾個軟枕,一層羊毛墊,最后將自己也支配給大奶奶使喚的時候,他其實一百個不愿意。只是自從五通錢莊開業以來,他幾乎見證了五通錢莊的起起落落,人多的時候,幾乎將整條街都站滿了,只不過擠兌潮來的時候,人同樣也多,只是人的表情變了,盡管最難的這半個月,大奶奶交到自己手里,買酒吃的錢卻一文未少,有幾次少爺私底下旁敲側擊的打聽大奶奶的行蹤,某些話到了嘴邊,他還是咽進了肚子,這樣沒出息的男人,連他女人都趕不上,他打心眼瞧不上。
龐素秋躺在軟枕上,一閉眼,滿腦子又是那個錢字。今兒車外的街面上和往常不太一樣,顯得格外的寂靜,一股酸酸、臭臭、甚至帶著一股灰土的味道,透過門簾,吸入她的鼻子中,平時就對烹飪極為熟稔的她知道那酸是醋的味道,至于臭味,有點像咸魚,聞了忍不住想吐出來。顛簸的馬車行進了一里多路,這味道不但沒散,反而越來越濃。
“老黃,外面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聞到了一股酸酸,臭臭的味道?”
老黃頭猶豫了一會,這才低聲咕噥道:“大奶奶,我也只是聽說,你當故事聽得了,別認真。”
龐素秋心下詫異,老黃頭平時挺大嗓門的一個人,此刻怎么像個小媳婦背后談人是非似的,這也未免太小心謹慎了一點,何況這車里車外也只有他兩人。聽見老黃頭語氣沒對,她不動聲色的又道:“這到吳府還有一段,我這頭疼的實在睡不著,你講到哪算哪,我就當故事聽,打發這無聊時光。”
“大奶奶,你記得前幾日,我們出門時,門口躺著一只死老鼠嗎?”聽老黃頭這么一說,龐素秋記得是有這么一回事,只是一只死老鼠,至于這么大驚小怪嗎?龐素秋默不作聲,繼續聽對方講下去。
“那天我在街口老李頭那里喝酒的時候,無意間把這事當閑話說了出來,哪知被墻角一個瘦骨嶙峋的花子聽了之后,當時就聽見他胡言亂語,說什么這些老鼠是成了精的,接下來會有一場大災難降臨,我們原本沒把這當回事,哪知他這一挑頭,一下在酒客間弄得沸沸揚揚,原來這事不止發生在我們黃家。就在我把這事漸漸淡忘的時候,哪知花子一語成讖,就在三天前,成都府就開始死人了,不過都是幾個逃難到此地要飯的窮莊稼漢,哪知幾個仵作查探完后啥也沒說,居然將幾個要飯的原本寄住的那間破廟和那些尸體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大奶奶,你說說看,他們為啥這么大張旗鼓?”老黃頭也不等龐素秋搭話,直接自問自答:“這消息還是我從老李頭那里聽來的,這是一個仵作在他那里喝醉后無意吐露出來的,說那些人多半感染了瘟疫。”
“什么?”龐素秋幾乎是從松軟的羊墊子上彈起來的,這驚雷般的消息入耳,她幾乎渾身在瑟瑟發抖,現在錢莊已經成了一口打不出水的枯井,再鬧這么一出,即使吳檗再生,恐怕對整個局面都沒回天之力了。要知道瘟疫一旦蔓延看來,非得填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進去,而擠兌之勢只會有增無減。難怪這一路都能聞到那醋酸味,在給街面消毒呢,富人還好,只是那些吃不上飯的流民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傳染,然后變成一具具尸體,然后被火化掉?龐素秋知曉越是在這個時候,越需要比別人冷靜,五通錢莊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心血,它雖然還是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只是她看見了它美好的前景,曾經吳檗說的‘貨通天下’,絕對不是一句空話,現在既然對方走了,那他更得扛起這副重擔,替吳家的那些寡婦們謀一份風風光光的下半生。庸俗的人只會被困難擊倒,堅毅的人往往在困境中看見機會,對于這場瘟疫,對五通錢莊來說,何嘗不是一次反敗為勝的良機?
“老黃,我們先去‘慶余堂’。”龐素秋準備先去余景年的‘慶余堂’,證實這個消息的真實性,那她才好計劃進一步的打算。
入更之后,一爿散發著五進開間的店鋪門前不但沒有關門歇業,反而正忙得熱火朝天,四下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周圍空氣中散發著濃重的中藥味,一架架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停在店鋪門口,伙計們正在進進出出,忙前忙后,和白天時一般無二。
“亂世多病痛,大亂之后,必有瘟疫。”這是一個藥商的生財之道,余景年準備抓住這股東風,扶搖直上,坐上成都府首富的第一把交椅,當聽見成都府鬧瘟疫的消息時,他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只是他還是穩著性子沒笑出來,而是風雷般讓下面的人立馬將藥材備足,他準備大干一場。此刻余景年真盯著下面的人抓緊制作辟瘟丹,其主要材料為紫蘇、香附、蒼術、麥冬、木香、雄黃、薄荷、連翹等,為了保住他自己的名聲,同樣又能借機發一筆,他將劑量都減半,這樣他原來一顆辟瘟丹就可以賣出兩份的價錢,倘若成都府每人都能吃上一顆,他恐怕晚上做夢都會笑著了。
“余大哥。”被人背后在這么一喊,余景年心虛的縮了縮腦袋。
“弟妹,這深更半夜的,外面不安靖,不回家好生歇著,怎么跑到我這里逛堂口來了?”余景年并不愿意見到龐素秋,龐素秋這半個月已經來過三次了,每次都談借錢的事,余景年每次見了她就頭疼。只是礙于兩家的關系,畢竟余景年能在東京占據一席之地,黃臣可和這位龐大奶奶可幫了他大忙,黃進忠在的那會,兩家人更是好得趕得上妯娌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今兒正好借這進藥材的好時機,把這話說開,徹底斷了對方這借錢的念想。
“這城里真的開始鬧瘟疫了?”
“我看這事多半假不了,碼頭上現在的生意可是大火。”
龐素秋一下子沒明白余景年這話里的弦外之音,這瘟疫的事,怎么扯到碼頭上去了:“大哥,小妹平日孤陋寡聞的,沒你見識多,你給說道說道?”
余景年微微一笑,說道:“妹子,那我問問你,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該怎么處置?”
龐素秋一時語塞,回答不上來:“這...”
“刑律上可一條條的寫著呢,殺人者,以命抵命,這感染了瘟疫的,在他沒死之前,絕對不能痛下殺手。可是又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禍害周圍的人,還是那些碼頭的人有辦法,將他們放到江心的一條孤舟中,熬日子,最后等人走了,連船帶人,一把火燒光,一舉數得。”余景年說完的時候,眼角居然掛著一抹笑意,剛剛如萬箭穿心的龐素秋心里說不出的厭惡,怎么如此陰暗的事情到了這些商人面前,反而像撿了寶貝似的,她現在才深刻體會到那句‘無商不奸,無奸不商’那句話的深刻涵義。
既然證實了消息的可靠性,那她就可以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了,龐素秋收斂住臉上的悲傷神色,擠出一抹笑顏說道:“那要恭喜余大哥財源廣進了,只是按理說,這瘟疫多半只會發生在交戰區,這成都府雖說人多,大順王也沒攻進來,怎么也會...”
余景年剛開始心里說不出的快慰,只是聽完后半截,如在高興時被人趁機從喉嚨里塞進去了一顆毛毛蟲,說不出的惡心,只不過他依然耐著性子說出里面的門道:“自從大順王造反的那一天起,周圍一波一波逃難的人往這原本就不大的成都府擠,你想啊,人多了之后,最缺的是什么?糧食,人餓極了,什么東西都會吃,膽兒也比平兒不知大了多少倍。吳檗從成都府運走那批糧食后,成都府的糧價直接翻了五倍,這也難怪那些饑民在船糧船開拔的那天鬧事。人心惶惶的這一個多月,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蘇康生辦的官家粥廠,東西南北四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糧價漲到五倍時,粥廠就不能不關閉。外面的糧食又運不進來,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后,這些人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這些都可以代飯,不瞞小妹,我們家還好是開藥鋪的,要不然早和外面的饑民一般無二了。再后來就是吃糠、吃麩皮、吃牛皮做的靴子、吃浮萍,吃草根樹皮。你現在去錦江邊看看,那些柳樹比沒穿衣服的漢子還干凈。”
龐素秋平時早出晚歸的,五通錢莊離家也不遠,吳府又在荒郊,她確實很難見到那些慘景,對方言語中或許有夸大的成分,可只要靜下來一細想,看來身邊那些人,都可一見端倪,難怪那那個不爭氣的丈夫最近一直規規矩矩待在家里,每次吃飯比誰都積極。五通錢莊下面的伙計一臉菜色,更是每日催促著什么時候發月錢,這糧食一日一個價,升斗小民還如何活下去?
“現在街面上的人,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遠遠一望,還以為是從墳里面爬出來的僵尸,讓人見了就想繞道走。話說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尸’,不曉得有多少,這不生瘟疫,反倒是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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