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赤威的噩夢，是從孟七醒來的那一刻開始的。    在此之前，汪赤威的北上之路一切順利。特別是昨晚上，與浮鷹島琴詩二仙不但冰釋前嫌，而且并肩斗敗了二百元軍輕騎，端的是痛快淋漓、歡欣鼓舞。如今，坐在一輛嶄新的馬車之上，穿著從德州城最好的綢緞莊新買的一身雪白衣袍，想象著到了京城把孟七交給重玄子，而后找到他那夢繞魂牽的心上人再續前緣、共筑愛巢，汪赤威頗有些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感，手中的馬鞭頻頻甩動，催促著馬兒歡快北行。    “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冤。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他那里盡人調戲軃著香肩，只將花笑拈。則見他宮樣眉兒新月偃，斜侵入鬢邊……”    ﹉﹉﹉﹉﹉﹉﹉﹉﹉﹉﹉﹉﹉﹉﹉﹉﹉﹉﹉﹉﹉﹉﹉﹉﹉﹉﹉    伴隨著汪赤威得意忘形的吟唱，在馬車的一路顛簸之下，孟七終于在這正午時分睜開了雙眼。醒來之后，七首先要弄明白的是這樣四個“哪里”——    “姐姐在哪里？”    “韓叔叔盛叔叔在哪里？”    “那個把我抓到馬背上的兇巴巴喇嘛僧在哪里？”    “我這是在哪里？”    等到他從車廂里爬坐起來，看見前面正在趕車的“赤膽銀魔”汪赤威的背影、辨認出汪赤威的白綢袍紅紗帽金珠花、聽著汪赤威唱的溫軟調，他忽然回憶起昨傍晚他的姐姐孟蘭被汪赤威調戲的情景，腦海里立刻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這是那個要搶我姐姐的壞人！”    于是乎，他腦子里又冒出來了第五個“哪里”——    “韓叔叔給我的那把殺壞人的刀在哪里？”    巧了，刀就在他身邊，銀白的刀鞘、嵌珠鏤花的刀柄。    于是乎，得意忘形的汪赤威正在趕車，冷不防覺得脖子后面起了一股涼風！好在他應變極速，左手閃電般探到腦后，兩根手指一下夾住刀身，右肘輕輕向后一杵。孟七瘦弱的身子“砰”地飛出，撞在了身后面的車廂板上。    汪赤威勒住韁繩停穩了車子，伸手在脖頸里一摸，摸出來幾絲鮮血，不由大罵道：“你這混蛋娃娃，作死嗎？沒來由的為什么拿刀來扎我？”    孟七被這一撞弄得又差一點暈厥過去，好不容易爬坐了起來，縮在車廂一角尖聲大叫：“韓大叔救命吶！來人吶！拐賣孩兒啦！”    汪赤威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回過身來面朝著七盤腿坐定，瞪著七任由他嘶喊。    七連喊了一盞茶的工夫，直喊得聲嘶力竭氣喘吁吁，臉上的汗水刷啦啦直往下流，這才止住喊聲，眼睛直勾勾看著汪赤威不發一言。    汪赤威虎著臉，問道：“屁孩兒，你怎么不喊了？”    “喊累了，口渴！我要喝水。喝了水、歇一歇，我再喊！”    汪赤威把手中水葫蘆一晃，道：“我這有水，包袱里還有香鹵醬牛肉，可就是不給你喝、就是不給你吃！”    七咽了一口唾沫。    “嘣！”汪赤威拔開水葫蘆塞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嗝”的一聲長出一口氣。接著，他又摸出來一塊醬牛肉，動作夸張地扔到嘴里一陣大嚼，故意“吧唧吧唧”，嚼得山響。    七咽了大大的一口唾沫。    “吃沒吃過醬牛肉？”    七搖搖頭。    “想不想吃？”    七點點頭、又搖搖頭。    “香得不得了，為什么不想吃？”    “姐姐，拍花子的人才會給乞丐吃醬牛肉，吃了就暈倒，暈倒了就被抓走燉了吃。”    “混賬話，我吃了怎么沒暈倒？”    “那我也要吃。”    “才不吃，怎么又要吃？”    “想吃。”    “想吃不給。”    “那你就是壞蛋！”    “壞蛋就壞蛋，我要不是壞蛋，你還不拿刀扎我呢！”    “好吧，你不是壞蛋，我不該拿刀扎你。你給我喝水吃牛肉吧，我喝飽了吃飽了，也不會再喊了，好是不好？”    “這就想喝我的水、吃我的牛肉？你你是乞丐，乞丐都是這樣討飯的？”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打住！你念彌陀佛做什么？”    “姐姐帶我討飯的時候，就是她唱曲兒、我唱阿彌陀佛。”    “那現在你姐姐不在，你來唱曲兒，唱得好聽，就有肉吃。”    “我記不住。”    “記不住也要唱，快些唱來！”    “無生老母好慈悲……，半個餑餑給我吃……，河里有個石頭人……，這個石人還會喊！”    ﹉﹉﹉﹉﹉﹉﹉﹉﹉﹉﹉﹉﹉﹉﹉﹉﹉﹉﹉﹉﹉﹉﹉﹉﹉﹉﹉    汪赤威終于憑著一葫蘆水和一包醬牛肉，暫時降服了孟七。    孟七與汪赤威并肩坐在車上，一邊看著汪赤威趕車，一邊吃著從未品嘗過的下第一美味醬牛肉，一邊用眼睛賊溜溜地四下里亂看。    汪赤威瞅著身邊這個矮瘦削、歪瓜裂棗、賊頭鬼腦的娃娃，心中暗想：想不到呀想不到，我“赤膽銀魔”如今竟混到這步田地。老保佑，這一路上可千萬不要讓我遇見江湖中人，不然臉面可就丟大啦！唉，想當初我總是輕裘快馬、香車美人、左擁右抱、打情罵俏，何其美哉何其快哉！現如今倒好，頂著毒日頭趕著大車，身邊還他媽的蹲著一只黑猴！    待見孟七左顧右盼不懷好意，汪赤威問道：“不好好吃肉，你左右亂看些什么？是不是待會兒吃飽了肚子，抽不冷子的你想跳下車子逃跑？”    孟七眨眨眼，咽下一口牛肉又拿起一塊牛肉，卻不話。    “促狹鬼，不識好人心。本少俠這是帶你去治病，你卻一會兒想要殺我、一會兒想要逃跑。這荒郊野外，你跑掉就是餓死知道不知道？也罷，且讓你見識見識我‘赤膽銀魔’的手段，看你還敢不敢跑！”    話音未落，孟七只覺得眼前白影一晃，汪赤威已經長身躍起，一下跳到馬頭前面三四丈開外。接著，只見他形如鬼魅一般，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走馬燈似地繞著馬車飛轉，轉來轉去轉去轉來，又忽然不見了蹤影。那駕轅的馬兒受了驚嚇，長嘶了一聲揚蹄飛奔，整個馬車立刻劇烈地顛簸起來。    孟七嚇得一手緊抓住車轅、一手緊護著牛肉，尖聲叫道：“叔叔！‘扯淡一摸’叔叔快回來！我不跑！我再也不跑啦！”    卻聽頭頂上一陣大笑：“哈哈，你這鬼，終于肯叫我一聲叔叔啦！不過，以后不許你叫我‘扯淡一摸’！”抬頭看時，卻是汪赤威一只腳踏著車頂，雙手背在身后，迎風挺立、衣袂飄飄，形象瀟灑至極。    ﹉﹉﹉﹉﹉﹉﹉﹉﹉﹉﹉﹉﹉﹉﹉﹉﹉﹉﹉﹉﹉﹉﹉﹉﹉﹉﹉    看到汪赤威露了這一手，孟七算是徹底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待汪赤威穩住轅馬，緩緩前行之后，孟七道：“叔叔，你把我姐姐抓到哪里去了？你要帶我去治什么病？你要帶我去哪里治病？我有什么病？韓大叔盛大叔他們卻在哪里？”    汪赤威道：“你這娃娃，吃飽了就一大堆問題。告訴你，你姐姐不是我抓走的，是那兩個神仙姐姐抓走的。”    七這才想起昨傍晚的梁琴瑞和魏詩琳，問道：“那兩個神仙姐姐為什么要抓我姐姐？”    “她們看你姐姐美貌，要抓回去和她們一起去做神仙！”    “做神仙？那我怎么辦？”    “你是凡間的臟臭瘦惡心難看黑猴，而且還得了太監病，神仙姐姐看不上你，不帶你去做神仙！不但神仙姐姐看不上你，我也看不上你，你若不乖乖聽話，我就把你扔進韃子皇宮里，讓你去做一輩子太監！哈哈！”    不料汪赤威這一句玩笑話，卻像一根針一樣扎在孟七心頭。他默默垂下頭來，心中暗想：原來我是個臟臭瘦惡心難看黑猴，還得了什么‘太監病’，于是神仙姐姐不要我只帶走了姐姐。也罷，姐姐本來就是要把我們賣掉的，讓我去做羊倌、她去做丫鬟。現在她去做了神仙，一定不愁吃穿、不會餓死、快快活活，那我就自己活命吧。等我長大了，有了錢有了本領，治好了太監病，再去找我的神仙姐姐吧！    想到此節，孟七心中略微釋然，又問道：“叔叔，我聽你的話就是。你方才耍的本領叫什么？你教我好不好？”    “你學我的本領做什么？”    “學了你的本領也去做神仙，你方才耍的也跟神仙一樣好看！”    “哈哈，我可不是神仙，我是個色鬼銀魔！”    “什么是色鬼銀魔？”    “你年紀哪里懂得？反正色鬼銀魔就是色鬼銀魔，絕對不是神仙。”    “哦，那我不學也罷。我還是學韓大叔的本領，力氣大得不得了，將來去做個江湖好漢！”    “江湖好漢？你，什么是江湖好漢？”    “江湖好漢就是韓大叔那個樣子的人。盛大叔了，江湖好漢就是在江湖上混日子，喜歡幫助好人、懲治壞人。”    “切！陳詞濫調！江湖好漢容易死，江湖鬼容易活。我看你還是做個江湖鬼的好！”    “鬼不好，鬼到處被人瞧不起！”    汪赤威心不在焉，一邊趕著車、一邊又對孟七：“張口江湖閉口江湖，那你跟我，什么叫做江湖？”    “江湖我知道，洗澡的時候盛大叔跟我過。他，江湖不是江、也不是湖，是什么‘鬼豬糞點’、什么‘香豬豆沫’、什么‘廟堂高高、江湖遠遠’，我還不太懂盛叔叔的話。但是韓大叔過，江湖好漢都是硬骨頭的好男兒，遇見再兇惡的敵人也不能害怕也不能哭，抄起家伙就跟他拼命！”    汪赤威目視前方、若有所思，口中回答道：“黑猴，別總韓大叔什么盛大叔什么的，還是我來告訴你吧！江湖就是江湖，江湖就是你的家，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江湖，永遠也走不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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