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 蔣玉衡將被子團團夾住,一只腿壓在軟軟的被子上,睡眼惺忪,咂咂嘴,懶懶聽著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試圖緩緩睜開眼睛,努力將眼皮撐著,可沒堅持多久又漸漸蔫下去。 就在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見一個身影一點點靠近,越來越大,越大越大——她忽的瞪圓了眼睛,直挺挺坐起身來。 “你沒看見別人都起來了?睡!請你來睡覺的嗎?”整個屋子都回蕩著阮大娘中氣十足的嗓音,“她們都收拾好了,你還在躺尸,中午不想吃飯了是不是?快給我起來!” 阮大娘的聲音像皮鞭一樣驅趕著蔣玉衡,她三兩下就匆匆洗好了臉,逃荒似的跑了出去。 “比老瞎子還兇!”蔣玉衡一邊在府里晃蕩一邊碎碎念,忽然聞到一陣陣忽濃忽淡的香味。 宋老瞎的眼睛瞎了,因此鼻子特別好使,所以他一直注重培養蔣玉衡的嗅覺。他,有時候眼睛會騙人,可鼻子卻不會。每個人,甚至每個存活在世上的東西,不管狗也好貓也好,花也好草也好,甚至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甚至書柜上的一本書,路邊的一塊石頭,都有自己獨特的氣味。 蔣玉衡沒那么深的道行,但在宋老瞎的訓練下,她的嗅覺的確比常人要靈敏些。更何況是這誘人的香味!她確信是烤肉的味道,那種還未烤好但必定酥嫩無比的烤肉!似乎光聞這氣味就能咬到鮮嫩的肉外面那一層薄薄脆脆的酥皮,一口下去,“嘎吱”輕輕一聲,連肉一起,油而不膩。還有芝麻的香氣,一定是在酥脆的烤肉上撒了稀疏的芝麻! 蔣玉衡摸了摸餓癟的肚子,也顧不得阮大娘叫她洗什么菜了,一路嗅著香味尋去。她穿過月型拱門,來到后院廚房邊,原來是王昭祚! 他脫去了華貴講究的白袍,換上了一身普通圓領袍衫,將衣擺扎進腰帶里,正在庭中燒火。而他的大黃狗此時卻遠遠站在院墻旁邊,一步不敢靠近的恐慌模樣。蔣玉衡走近,嚇了一跳。 只見王昭祚在庭中把木柴圍成一個圈,只留了供他進出的一個缺口。中間釘了木樁,木樁上栓了一頭驢。他正耐心地點那些燒火,沒一會兒,所有的柴火都燒得旺旺的,火勢熊熊。那頭驢顯然受到了驚嚇,四蹄亂踢,驚恐地嚎叫,卻掙不脫,場面無比慘烈。 蔣玉衡跑上前,急問:“你做什么?” 王昭祚此刻正在往一個木桶里倒一種渾濁的水,他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做自己的事:“烤驢呀!看不出來?” “烤驢?哪有你這種烤法?” “怎么烤不都是烤!準確點,我這叫燒驢!”他把水倒好后,站直了身子,雙手叉腰,滿意地看著那頭驢在烈火中嚎得撕心裂肺。 “差不多了!”王昭祚突然提起那個木桶,往驢邊走去。 “這是什么?”蔣玉衡拽了拽木桶。 “石灰水啊!”王昭祚突然來了興致,一一講給她聽,“你看啊,我在驢的四周放火燒,火雖然燒不到驢身上,可是熾熱的溫度會讓驢干渴難忍,它就想喝水,對吧?這個時候呢,我給它一桶石灰水,石灰水可以去腥!驢喝下去后,就會把腸胃里的腥氣都刮掉了!然后呢,我再用酒和其他調料混在一起,給它喝,再讓火燒,不出一個時辰,外酥里嫩的燒驢就做好了!最妙的是,酥嫩的驢肉里還帶著酒的醇香!” “你——”蔣玉衡突然覺得他不可理喻。她望著那頭驢,似乎看到了它的哀求,看到它眼中的淚水。 王昭祚正要把石灰水拿進去,蔣玉衡死死拽住,用幾近央求的眼神望著他:“它很害怕,你能不能放了它?” “放了?”王昭祚這才認真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丫頭,輕蔑地笑了笑:“你有沒有聽過以羊易牛的故事?” “你——”蔣玉衡有些明白了,卻不愿承認自己的冒失,“你什么意思?” “齊宣王端坐大殿之上,看見有人拉著一頭牛要去祭鐘,他覺得那頭牛很可憐,就想放了它。可是祭鐘之禮不能廢,齊宣王想了想,不然用一只羊來代替那頭牛吧!你既然讀過書,可知道孟子當時怎么的?” “我——”蔣玉衡臉上一陣滾燙,垂頭喪氣,聲若蚊蠅,“孟子,‘見牛未見羊也’!” “你知道便好!”王昭祚于是提了那桶石灰水走進烈火中,干渴至極的驢果然求之不得,貪婪地飲個不停。 蔣玉衡心里突然感到無邊的悲哀,一種逃遁不去卻又無聲無形的悲哀。 “我不殺它,自要殺別的羊,別的動物,或者別的人要殺它!”王昭祚站在一旁,像是有意點撥蔣玉衡,又像哀憐自己,“其實活在此間的我們,何嘗不是牛羊,不是這只驢呢?孟子君子遠庖廚,可惜了,我不是君子!如今這亂世,也沒有君子!” 蔣玉衡愣愣望著他,他突然從夢中蘇醒一般,扭了扭蔣玉衡頭上的辮子,輕輕笑道:“你個黃毛丫頭,了你也不懂!罷了,得請我的燒驢喝點酒了!” 他用胳膊夾了一壇酒,晃到驢身邊。 而阮大娘老遠看見蔣玉衡杵在院里,氣嘟嘟地跑過來,破口大罵:“你個死丫頭片子,賴床不起,還偷懶不干活!叫你洗菜你洗到這兒來了!看我不抽死你!” 她著四處張望,想從哪兒撿根棍子,卻忽的看見王昭祚在,忙斂了手腳,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駙馬爺,我——我沒瞧見您在這兒!這丫頭不懂事,打擾了您,我這就帶她下去!”著揪起蔣玉衡就走。 不想王昭祚在身后淡淡道:“是我叫她過來幫我燒驢的!這樣,這幾就讓她跟在我身邊打打下手好了!” “啊?”蔣玉衡和阮大娘幾乎同時喊了出來。 阮大娘吞了口唾沫,甩了甩蔣玉衡的胳膊:“還不謝過駙馬爺?” 蔣玉衡莫名其妙地行了個禮,看見阮大娘灰頭土臉地走了。 午飯時候,她才終于在飯堂見著了獨孤成。她正準備把自己在王昭祚身邊做事的事告訴獨孤成,不想被他搶先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聲道:“上午吳大方來找我了!” “他來做什么?”蔣玉衡大驚:“太危險了!萬一暴露了——” “他有要緊事!” 蔣玉衡警惕地不時探望四周:“什么事?” “有新的消息傳來,余伯伯和開封城內的幾個頭領都破譯不了,所以余伯伯猜測,是給我們的消息!” 原來他們雖都是李家布置在開封的探子,但等級森嚴,井然有序。尋常探子都記錄在花名冊上,有跡可查。開封城的東西南北各有一個頭領,在四個頭領之上更有余海坐鎮心樓。 但獨孤成和蔣玉衡是李存勖單獨讓宋老瞎和況七娘訓練的,并沒有記錄在冊。他們帶著李存勖的密令而出,所到之處,各方頭領都要聽從號令。因此,一些極為重要的消息,除了他們二人,別的探子根本不知道破譯之法。 “在哪里?” “城北,佑民寺。” 佑民寺算不上名寺,在開封城也不算香火鼎盛,可這兒卻是開封城最熱鬧的幾個所在之一。因為附近住的多是市井俗民,市井之人不比貴人高士,他們就愛熱鬧。何況此地更有異國他邦的買賣人,走南闖北的江湖客,粉面彩衣的戲子,走街竄巷的郎中,當然,也不乏寒窗苦讀的士子。總而言之,三教九流,應有盡有。 巧的是,王昭祚是這佑民寺的常客。一來,他與寺中的空凡大師私交甚好,經常前來坐而論道,討教佛學,也時常捐點香油錢。二來嘛,佑民寺每到初一十五,都有規模較大的集市,屆時總能發現各種各樣新鮮的吃食,這他可不能錯過! 這不,蔣玉衡正為了如何脫身前往佑民寺而搜腸刮肚,王昭祚卻要親自帶她前去,美其名曰為公主壽宴挑選食材,其實就是解饞來了! 當然,那條大黃狗依然形影不離地跟著。 蔣玉衡低頭望了望一蹦一跳的狗,頗有不屑:“人家貴族子弟都養些八哥啊蟋蟀什么的有趣玩意兒,就算養狗,養的也是名貴品種!你怎么養了這么一條普通的土狗?” 那狗卻像聽懂了話一樣,忽然抬頭沖她吼了兩聲,蔣玉衡撅嘴瞪了一眼。王昭祚哈哈大笑,溫柔地摸了摸狗的頭,它才溫順地歇了聲。 “它叫大黃!那年我初到開封,在路上遇到它,它還是個幼崽,被扔在路上。我于心不忍,就留下了。這么多年,我倆同吃同住,親如兄弟!你是吧,大黃?”他竟俯身與狗問答,而大黃竟咧起黑色的嘴,像在笑一般,伸出一只爪子與他握了握手。 這情形是蔣玉衡從未見過的,她登時目瞪口呆。 在她的記憶中,況姐姐雖然對她和孤獨都很體貼,臉上卻極少有笑容,有太多次她偷偷看到況姐姐一個人發呆,眼中射出凌厲的仇恨。 而老瞎子宋老伯的笑雖然也有和藹的時候,但畢竟是少數。他總是兇巴巴的,對她和獨孤都極為嚴厲。因獨孤武藝分高,又肯下苦功夫,而她卻連弓都舉不起來。宋老瞎一氣之下,罰她連提兩個月的水,還不許獨孤幫忙。那兩個月,她胳膊都差點廢了。 她唯一的樂趣就是捉弄獨孤成了。 而王昭祚,孤身被送入開封為質子,卻和一條狗如此惺惺相惜。她心里既羨慕,又同情。 還沒到寺邊,就聽見人聲嘈雜,時時有叫好聲傳來。 佑民寺塔高七層,外呈灰白色,古樸雅致。四周樹木蓊郁,花鳥相雜。寺前道場平日里空蕩寬闊,今日卻顯得尤為狹窄擁擠。 一路走來,道場中馴猴的、踏索的、緣竿的、舉重的,不一而足。蔣玉衡緊緊跟在王昭祚身后,生怕走散了。她一雙眼睛在人群中四處張望,不停地搜尋。 “死——死人了!”人群中突然一聲驚呼。 他們循聲而去,原來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那大漢把嘴張得老大,正左一下右一下地從嘴里扯出自己的腸胃。看著那黏糊糊血淋淋的內臟,眾人一陣惡心驚愕,有的甚至俯身吐了。 不多時,那大漢似乎扯完了,挺直身板,憋足了氣大吼一聲,地上那些被扯出的腸胃頓時消失不見。眾人紛紛驚詫,大眼瞪眼。只見那大漢拱手賠笑道:“方才擾了各位父老鄉親的胃口,實在不好意思!只因佛祖覺得我體內濁氣太重,要我丟了那濁體!如今我覺得神清氣爽,能口吐如來,各位信不信?” “吐一個看看!” “對!吐一個看看!” 人群騷動。 那大漢在眾人的慫恿下,漱了漱口,深吸一口氣,雙腳分開如肩寬,半蹲下去,由胸中緩緩把氣吐出。只見裊裊白氣騰于空中,卻不散開,而是漸漸聚攏到一起,漸漸的,似乎真的出現了個佛祖的頭。 “誒,看,出來了!” 沒一會兒,身子也幻化出來了。慢慢的,那盤著的腿,翹著的手指,甚至身下的蓮座,漸漸清晰,竟與廟中泥塑的佛祖別無二致! “佛祖!是佛祖!”眾人驚呼。 待那佛身全然成形后,大漢收了氣,那佛祖便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冉冉直上云霄,與碧白云化為一體了。 “真是神人啊!” “神人!” 王昭祚和蔣玉衡也看得目瞪口呆,他正討錢準備打賞,突然聽到耳邊一個和善的聲音。 “施主有幾日沒來了!”原來是一位穿著灰布僧衣的和尚,正向他行禮,笑瞇瞇的。 “是,這幾日忙!空凡大師可在?” “在!請隨我來!” “駙馬爺——”蔣玉衡愣愣站著不動,望了望熱鬧的人群,赧赧笑道:“我——我就不進去了吧?” 王昭祚會心一笑:“行!你就四處玩玩看看,別走遠了!我不出半個時辰就出來!” 大黃狗率先跳入廟中。 “知道了!”她雀躍而去。一回頭卻收起了滿臉的笑,如獵鷹般掃視整個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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