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把銅制的三叉燭臺上,靜靜燃著僅剩一半的蠟燭。燭在桌上,桌邊的兩個人影側(cè)向兩邊,沉寂無聲。 漆黑的夜里,一間獨亮的屋子,因燭火的閃動,活像猛獸在暗夜中眨動的眼睛。 王昭祚始終悶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而安陽公主癡癡望著他。新婚那夜之后,她已許久沒有這樣久久望著自己的夫君了,盡管這張臉如此冷漠,甚至,如此怨恨。 透白的燭淚一滴滴流淌,一點點凝固。 “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討厭沉璧嗎?”安陽公主的聲音仿佛是從千仞峭崖下隨風而上,崖底谷風如滔大浪,崖上人聽到的卻是輕風一縷。 王昭祚僵硬的大拇指微微抖動了一下,面上卻依然淡漠。安陽公主見他聽到沉璧的名字時,并沒有想象中的悲傷或是憤怒,心里突然涌起一陣痛快。可那短暫的痛快之后,竟莫名泛出苦味,絲絲澀澀的苦,就像未熟的柿子。 她站起身,幾乎踉蹌著走到窗邊,望著中瘦月:“我討厭她,并不是因為她的身份。我也知道,你并不愛她?墒,至少你肯對她笑,你有什么心事肯對她,你愿意讓她幫你!” 王昭祚收回了手,搭在腿上,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 “我也愿幫你!”安陽公主轉(zhuǎn)過身,雙眸輕輕含淚,顯得更加楚楚動人,“況且,我能做的,比她多!可是你像防著死敵一樣防著我!我常常會想,如果我不是公主,只是個平常人,哪怕是個卑賤的妓女,你會不會不這樣冷眼相對?” 王昭祚低下頭去,良久,才淡淡道:“不早了——” “我知道你想走!”安陽公主連忙喊住他,“你想離開開封,甚至,想殺了我父皇,是嗎?” 王昭祚頓在桌邊,扭頭投來一個冷峻的目光,那眼中的寒讓安陽公主不禁打了個冷顫。他平靜回道:“你錯了,我并不想離開開封!” “你只是不敢!”夜風從窗外撲來,她的后背涼颼颼的,如同身穿薄衫躺在臘月的寒冰上,“你知道,如果你擅自離開了,你父親,你的家人,甚至鎮(zhèn)州城的百姓,都會成為我父皇鐵騎下的喪家之犬!” 王昭祚的拳頭一點點捏緊,他狠狠咬著自己的牙。 “所以你即便走到了潞州,還是乖乖回來了!”安陽公主的臉上露出頗為得意的笑。就像時候抓各種鳥玩,盡管鳥拼命地撲騰,自以為飛出幾步就能自由了,可只要她拽一拽手里的細線,那鳥便垂頭喪氣了。 可王昭祚不是鳥,不是她手中的玩物。他松下了緊握的拳,可一雙眼卻逼得人喘不過氣。他將雙腳朝向窗邊瘦弱的安陽,身子微微前傾,沉聲道:“你怎么知道?你從什么時候開始跟蹤我?” 安陽公主見他做出蓄勢待發(fā)的姿態(tài),仿佛要隨時沖過來取自己的性命,不禁失聲苦笑:“你在我心里是我的夫君,我在你心里卻一直是你仇人的女兒!” 王昭祚深抿雙唇。除去祖母之死,朱溫其實算不上是他的仇人。把他送來開封做質(zhì)子,讓他背井離鄉(xiāng)有家難回的,是他的父親。在這亂世之中,成王敗寇的道理,他豈不明白?所以在這件事上,他不敢怨父親,也絕不是因此而記恨朱溫。 他恨朱溫,更多是因朱溫殘暴無良,荒淫無度?墒沁B這句話,他也不愿跟她。 安陽公主迎風拭淚:“我敢私放你出去,就不怕你不回來!”她揚起翹得剛剛好的下巴,即便心如巨石崩碎,她仍宣告著公主的高傲。 開封城戒備森嚴,各城門處,士兵日以繼夜地輪班站崗,進進出出無不仔細盤問。王昭祚身為質(zhì)子,想出城談何容易!若不是安陽公主暗中打點,他恐怕連城門都出不去,何況潞州! 想到此處,他心里又驚又愧,又怕又悔,頓時五味陳雜。驚的是安陽公主竟對他的事了如指掌,愧的是從未把眼前這個女子當作自己的妻子,怕的是她身為朱溫的女兒竟識破了自己,悔的是自己的疏忽。 他頓時不知如何是好,邁起步子往門外走去。 “你真的要殺了我父皇?”她注進最后一絲期待,巴巴望著他峭壁般的肩膀。 王昭祚冷笑:“如果真是那樣,你還想幫我?” “那我呢?”她哽咽著,“連我也要一起殺了?” 月光從他的衣擺上一點點抖落,落為一地塵埃。他腳踏塵埃而去,沒有任何言語。 扶云殿高聳巍峨,如一根巨大的刺,扎破蒼寂的空,也扎進朱友珪日益堅硬的心。深夜無人時,他總在自己的郢王府里,抬頭遙望扶云殿上空的黑云與飛鴉。 他的心本也如初生嬰兒一般柔嫩,只是這個世界一次次地把它摔砸在地,一次次地用沾滿泥垢的屐履踐之踏之,使他心上生出一層層堅硬的老繭,將所有情緒裹藏在內(nèi)。然而耿耿于懷的,并不是黃氏這個人,而是父親奪去了他的東西。 扶云殿最頂上,黃氏著一身梔黃羅裙,斜身倚在美人靠上,裙擺裊裊娜娜鋪開,如黃昏中一朵嫻靜的黃月季,又如邊一朵漂浮的孤云。 她就叫黃云。她是在黃昏時出生的。那暑氣未消,夕照柔美,邊朵朵黃云映照在清澈的湖里,偶有幾只白鷗俯沖啄破水面,似把平湖認作了云。一個卷起褲管的男人正在湖邊往自家農(nóng)田里車水,遠處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傳來香甜的喊飯聲。沒喊兩聲,那女人突然感到肚子一陣劇痛。 后來她總聽爹娘,那是黃的,水是黃的,就連田里綠油油的禾苗,也似乎一眨眼黃了一般。爹那的云極美,于是給她取名黃云。 只是那樣安寧和美的日子在她十二歲那年戛然而止。 她伸出柔白的手指,緩緩撫摸著手中的團扇,白玉柄,綢緞扇面,細密的蘇繡,扇上月季嬌艷欲滴,可她指尖觸碰之處盡是凄涼。 她愛來這扶云殿的最高處,愛登高遠望。只有此刻,她才覺得自己能得到片刻的逃脫。她俯視著地上匆忙來往的人,可憐他們?nèi)缋ЙF一般,被各種**和無奈牽引著,蠅營狗茍,由一條死路,走向另一條死路。 可自己不也一樣嗎?難道看到了塵世的悲哀,就能如仙圣一般跳出牢籠,渡化自己?不!下了樓,她依然要千嬌百媚地做乖巧的玩物。每每想到此處,她都想縱身一躍。 夜氣襲人,她臨風而起,一雙纖手緊緊握住朱紅的欄桿,垂眼望向黑洞洞的樓底,那兒,就是修羅地獄! 良久,月影搖晃之中,她緩緩松開了手,閉目長嘆。 她終究不舍一死,不舍就此一死! “好不容易活到現(xiàn)在,云姐姐此刻忍不下去了?” 黑夜中忽然傳來沉沉一聲。黃云身子一顫,這聲音? 況七娘仍是一身夜行衣,比從前更消瘦,但眼神卻比從前更凌厲、更堅定,就像潛伏在暗夜中的老鷹。 黃云訝異不已,聲音哆嗦:“七娘,你——你還活著?” 況七娘上前握住她顫抖的雙手,冰冷的臉上浮出難得一見的溫暖笑意:“我過終有一,我們會重聚的!” 黃云淚點如星,苦笑:“沒想到重聚之時,仍是這樣身不由己!” 她們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四目對望,眼神里的堅毅,手心里的溫暖,都一如當年。 十二歲那年,一傍晚,黃云像平常一樣玩耍后,正打算回家吃飯,走到院子里卻發(fā)現(xiàn)一片狼藉。她嘴里大喊著爹娘,撒腿跑向屋內(nèi),只見爹直挺挺躺在地上,鮮血污了大半邊臉,一雙眼睛向上翻著。而娘正被一個體形龐大的穿著官兵衣裳的男人壓在身下。 她沒想到,多年后,她竟體會到了與娘當時一模一樣的屈辱和惡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間屋子,怎么從那男人手里逃出一命的,只記得當時躲在柴堆里,透過狹窄的縫隙,看到的滿臉橫肉、眉眼惡心的男人。這么多年,她鼻子里時常會聞到那柴堆里半濕半干的木頭味,眼前時常會飛起細碎的木屑和亂飛的蟲。 后來,她輾轉(zhuǎn)世間,陰差陽錯之下在亳州認識了一個叫遙喜的少年,那少年見她可憐,便買下她做自己的丫鬟。后來跟隨主子來到京城,她才知道,眼前這個瘦陰沉的少年竟然是讓下膽寒的朱溫的私生子!從此,他不再叫遙喜,而有了象征他身份的名字,朱友珪。 她本以為從此能過上泰然日子,直到她看到那張臉。那張她夜夜夢到自己拿尖刀猛戳的臉,那張毀了她一生的臉。 那個男人竟然是朱溫! 也是從那時起,她知道命運根本不會就此放過她。有些事,你想放開,你想豁然,可老偏偏不答應(yīng)!她想,或許是爹娘恨她忘記了他們的深仇大恨,所以千回百轉(zhuǎn)之下,仍要讓她來到惡賊身邊! 朱友珪雖然從遙遠的亳州來到了父親身邊,卻并不像其他兄弟一樣受到父親的寵愛,他孤零零地住在一間宅院里。黃云的怨恨一累積,終于,她對朱友珪的那一絲感激也消磨殆盡。 在朱友珪要娶她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因為只有如此,她才有機會接觸朱溫,才有機會殺了他。 華貴的鳳冠霞帔之下,是她顫抖的身體。她分不清是緊張還是激動,顫抖著將鶴頂紅倒進將要進獻給公公的茶水里。 “你想殺人,就要先找好全身而退的后路!”她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個冷艷的女子,靜靜看著她,卻絲毫沒有聲張的意思。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直回:“我寧愿跟他同歸于盡!” 那女子冷笑一聲:“這么做,死的只會是你一個人!”而后端起茶杯,將毒茶傾倒于地。 大婚之時,她以兒媳的身份獻茶,沒想到朱溫時時刻刻保持警惕,吃的喝的都要先用銀針試毒,兒媳的茶也不例外。 后來她才打聽到,救她的女子名叫況七娘,是祁王身邊的侍女。 “姐姐,你怎會成了朱溫的——” 況七娘的不解將黃云從回憶中拉出,她望著沉沉月色,眼中帶著永世難消的恨,語氣卻無比的平靜,平靜得如深海堅冰:“他殺了我爹,害死我娘,害你我顛沛流離,家破人亡,總有一,我要剜了他的心,剁了他的肉,將他挫骨揚灰!” 再柔美溫和的女子,在深仇大恨面前,都是猙獰的。況七娘雖然自己冷漠慣了,可看到曾經(jīng)如云如水的姐妹如今這般咬牙切齒,心里不禁一涼。 她是一朵溫婉的黃云,卻被仇恨染成血色。 可是,在這白骨森然、流血漂櫓的亂世之中,誰心里不吞著幾分仇?誰眼中不銜著幾分恨? 況七娘收起眼中的哀憐:“姐姐,我此次前來,除了看你,還有一事相求!” 一只老鴉騰空而起,嘶啞著朝瘦月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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