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朱溫此刻已經不是面色好不好看的事了，他寬大的雙手捏著劉鄩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奏折，氣得直哆嗦。    “混賬！”    一聲怒吼在殿中回蕩，殿中群臣無不瑟縮著肩膀，大氣都不敢出。奏折從金階上滾落下來，朱友珪忙彎身拾起，展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張眼愣愣望著朱溫，嘴巴大張著，卻不出一句話。朱友貞見了，愈發好奇，從朱友珪手中奪過奏折，驚詫之下，臉上露出幾分早已預料到的得意。    朱友貞立馬上前稟奏：“父皇如今該相信兒臣所言不假了吧！”    沒想到朱溫盛怒之下，不但沒有夸他，反而冷冷一笑，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一言不發，起身拂袖而去，留下群臣如置云霧之中。    原來劉鄩八百里加急送來的，竟是劉知俊棄兵叛梁，不知所蹤一事。    一切果然如郭崇韜所料，劉鄩有意給劉知俊吃定心丸，只是他看了一個人的求生欲。劉知俊看出劉鄩的緩兵之計，他也知道這一戰后，自己若能活著回到開封，劉鄩定會在朱溫面前告發自己。憑劉鄩目前在朱溫跟前的分量，他沒有勝算能瞞過海。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作打算。    當然，一開始他舍不得放棄自己神威軍統領這一無比榮耀的地位，他想過除掉劉鄩。可苦思冥想之下，竟無計可施。論武藝，他沒有把握能戰勝劉鄩，況且劉鄩這幾日似乎有意防守，增加了不少護衛，日夜輪守在大帳四周，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論計謀，劉鄩老謀深算，他不敢班門弄斧。即便他想故技重施，讓劉鄩死于戰亂之中，可晉軍這幾日也沒來挑釁，而劉鄩還在策謀，也不見進攻之意。    幾番權衡之下，生路似乎只有一條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于是趁夜深劉鄩睡下的時候，牽了自己的馬，借故出了梁軍駐扎的軍營，一路策馬向西。    北風一日寒甚一日，眼看人間木葉凋零，肅殺滿地，扶云殿如一塊翠綠的翡翠，鑲嵌在開封城中。朱溫怕美人懼寒，不惜耗費數千工匠從深山引來溫泉，滋養這一方宮殿。又四處尋找珍木奇花，將扶云殿布置得恍如人間仙境。    此刻，扶云殿內依舊絲竹裊裊，花果飄香，朱溫左擁右抱，可臉上卻沒了往日的幸福。    扶云殿本是他專為黃云建的，可自從他將朱友貞的愛妾也據為己有之后，一面離不得朱友貞的愛妾，一面卻又總惦記著黃云。心里幾番發癢之后，索性讓兩個美人住在一處，這樣一來，春蘭秋菊，能同時賞鑒，豈不美哉！    江南歌舞，水袖輕拂，腰肢搖曳，如湖灣細柳，深谷碧波。兩個美人猶自看得入迷，朱溫此刻卻全無興致，唉聲嘆氣之下，竟莫名大發雷霆，將案前的瓜果點心摔了一地，嚇得舞女樂師紛紛伏倒在地，兩個美人也跪在一旁不敢出聲。    朱友珪聽見殿內一陣“哐當”，而后死寂一片，慢慢踱進殿去，見此情景，他彎身行禮：“父皇，兒臣有話要！”    “！”朱溫心里的躁火一躥上來，總要找個人出出氣才能消。朱友珪偏偏這時候撞上來，朱溫自然沒有好臉了。    朱友珪心里雖憋著氣，臉上卻不能顯露，只左右望望：“父皇，事關朝政，還請父皇移步！”    華貴的狐裘裹在朱溫圓胖的身上，遠遠望去，仿佛一只生了腦袋的黑色蹴鞠在向前滾動，而他身邊的朱友珪相比之下就瘦弱多了。    北風呼嘯，朱溫不由得把狐裘拉緊了些：“有話快！”    朱友珪點點頭便直奔主題：“父皇不覺得劉知俊的事有些蹊蹺嗎？”    “！”    朱溫這平靜的兩個字卻給了朱友珪莫大的希望，因為他知道，在這看似簡單的平靜之下，包藏著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他知道，不管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有蹊蹺，朱溫的心里竟莫名希望有那么一絲蹊蹺出現。    “四弟所的符道昭之死，兒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劉知俊突然放著好端端的神威軍統領不做，在大戰之前棄城而逃，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兒臣也不敢揣測。只是有一點，請父皇想一想，如此一來，受益最大的是誰？”    朱溫狐疑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走了一個劉知俊，誰會受益？”他想了許久，卻沒個頭緒。    朱友珪于是低聲提示道：“劉知俊可是神威軍統領啊！”    朱溫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你是？”可轉念一想，他又急急搖頭：“不，不！這不過去，他沒必要這么做！”    “怎么沒必要！”朱友珪忙趁熱打鐵，“符道昭是他的好友，神威軍統領一職，父皇本是屬意于符道昭的。況且，除去劉知俊，他就能同時統領龍驤和神威了，這對任何一個領兵之人來都是莫大的榮耀！”    “劉鄩他不會做這種事！”    “人心險惡，不得不防！劉鄩從前對王師范不也是忠心耿耿嗎？”    朱友珪見朱溫已經動搖，于是趁勝追擊：“父皇，不管哪朝哪代，都不能把軍權集中在一個人手里，這樣只怕后患無窮啊！即便他劉鄩今日效忠于我大梁，但人都是貪婪的，一旦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就會去追求更大的權力！這一點，父皇難道不是深有體會嗎？”    “嗯？”朱溫怒目一橫。    朱友珪自知失言，立馬俯身請罪。可朱溫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擊中了他。他此時哪有心思去計較朱友珪的失言，只斟酌道：“理是這個理，可——那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依兒臣之間，絕不能給劉鄩這個機會，龍驤和神威，必須由不同的人統領，且不能是與劉鄩交好的人！”    “可大戰在即，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啊！”    “兒臣明白！可事有輕重緩急，若劉鄩真的有心要一統龍驤、神威兩軍，父皇輸掉的，可就不僅僅是柏鄉一戰了！”他不給朱溫絲毫喘息的機會，繼續道，“兒臣以為，父皇可以擔心神威無帥為由，先派靠得住的大將前去接管神威，這樣劉鄩至少沒有理由插手神威軍的事了。然后再暗中查訪劉知俊到底為何離開！”    朱溫皺起眉頭：“你懷疑劉知俊的離開另有原因？”    “父皇！”朱友珪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您細想想，先是友貞在大殿上劉知俊害死了符道昭，可他卻拿不出切實的證據，只要與劉知俊對質！按照常理，父皇確實應該讓劉知俊前來對質，可偏偏在此時，劉鄩送來奏折，劉知俊逃跑了。這不是太巧了嗎？如此一來，劉知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硬是坐實了殺害符道昭的罪名！”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朱溫反復琢磨著這句話，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內心一陣陣驚恐。他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吩咐道：“就按你的辦，傳王景仁前來見朕！”    他慌忙轉身，走了兩三步，又回頭添了一句：“慢著——讓李思安和他一起來！”    “是！”朱友珪心中暗喜。若只是接管神威軍，派一個人前去就夠了，朱溫卻一下子派出兩員大將，其中深意，不得不伶人深思。    世間事，有時總是這樣黑白顛倒，是非混淆，讓局中人始料未及，引局外人啼笑皆非。    除了給朱溫遞送的奏折，劉鄩將劉知俊逃走一事瞞得死死的，對外對內都只字未提。對軍中將士只稱劉知俊臥病，需要靜養，不讓任何人進入劉知俊的大帳。可他知道，瞞得住一日，瞞不了多時。為今之計，只有速戰速決。他多次率兵前去挑釁，可周德威和李嗣昭城門緊閉，不理不睬。    趙州城堅固如堡壘，他一時難以強行攻下，連續幾日寢食難安，苦思良計，臉上眼見著瘦了一圈。卻不知，在遙遠的開封，他效忠的君主更盤算著怎樣對付他。    可劉知俊逃走的消息還是逃不出李家的羅地。遠在太原的李存勖讀完宋老瞎呈上來的密信，哈哈大笑，神清氣爽，他走出殿外，望著上風云變幻，胸中凜凜生出一股豪氣。他望著高，以劍為筆，以山河日月為卷，如同奮筆疾書一般吩咐宋老瞎和張承業：“老瞎子，傳密信給兩個娃娃，朱溫必定會派新的大將前去，讓他們動作要快！九哥，你與我一同親自去一趟趙州，這一次，本王要親自滅了龍驤和神威！”    “是！”兩人轉身要走。    “等等！”李存勖突然得意一笑，望著張承業，“將士之間要互相了解，不然怎么能把仗打好呢？快馬告訴周德威，一定要讓神威軍知道他們的統領去哪兒了，讓他們好好關心關心自己的將軍！”    張承業會心一笑：“明白了！”    李存勖獨自站在氣勢恢宏的宮殿之中，嘴角勾起冷笑，心中并納下，北風正烈，只待一場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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