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德威的府宅隱沒在太原城最熱鬧的街市當中，若不是匾額上“周府”兩個朱漆大字，獨孤成和蔣玉衡定以為這只是個尋常百姓家。聽，府門前蹲著的兩個古樸石獅，還是當年李克用嫌周德威這宅子門面太寒酸，特意賜給他的呢！    獨孤成上前拍門，不一會兒，家仆何嫂便將他們領進門去。進內一看，四方院里花草相雜，周德威一身常服，正和一年輕男子在桃樹下下棋。他們二人神色凝重，眼中只有面前的黑白棋子，絲毫沒有察覺到有客人到來。    獨孤成和蔣玉衡仔細一看，那年輕男子生得和周德威一般模樣，皮膚黝黑，濃眉亮目，分明是年少時的周德威。他們正想笑，忽看見一個婦人端著茶盞從屋內走出。那婦人一身藕色衣裳，兩鬢雖雜有縷縷銀絲，卻梳得整潔大方，面色從容，舉止嫻雅。這便是周德威的夫人齊氏。    “來客人了？”齊氏聲音孱弱，顯得人更加溫和，她又笑著嗔怪：“何嫂怎么也不吱一聲，讓人家白白站著！”    周德威父子這才抬起頭來。何嫂笑嘻嘻地瞇起眼睛：“我這不是怕打擾到老爺和少爺嘛！”她憨笑著，轉身下去準備茶飯了。    春風三月，鳥語花香，周德威的這一方院，讓兩個流落涯的孤星棄子心中一慟。只見他頗為自豪地指了指那少年：“這是犬子周豐，比獨孤長一歲，起來，你們還要喊他一聲哥哥呢！”    “周豐哥哥！”蔣玉衡立即甜甜喚道。獨孤成也拱手喊了聲“周豐兄”。周豐回禮作揖，笑容敦厚。蔣玉衡鬼眼一眨，笑道：“看這面相，就知道是周將軍的兒子！”    周豐嘴一努，無奈地將頭偏向周德威：“你是想膚色吧？”    “哈哈——”    “來，吃點心！”話間，齊氏已幫著何嫂一起端了綠豆糕和蜜餅出來，滿眼幸福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跟他爹一個樣，黑黢黢的，還偏要四處奔波，曬得只剩兩個眼睛里還有點白地方了！”    原來周德威只有這一個獨子，當年齊氏難產，生下周豐后，身子大損，后來一直沒有生育。多年來，齊氏幾次三番地勸，周德威只以四處征戰為由，遲遲不肯納妾。到如今人已半入黃土，更沒了納妾的打算。    一年三百六十五里，齊氏難得這么高興，便幫著何嫂忙里忙外，洗菜切菜。周豐怕他娘親累壞了身子，跟著提水、打下手。周德威一邊喝茶，一邊琢磨還未下完的棋局，耳邊他們母子二人的聲音此起彼伏。他縱馬四方，什么樣的嘈雜都聽過，唯有這院里的吵鬧，讓他心安！    獨孤成坐在他對面，時而落下兩子，與周德威手談。這樣的尋常日子，他在夢里經歷過，如今遇見，恍如隔世。    “將軍喜歡熱鬧？”獨孤成問。    周德威搖搖頭，苦笑道：“彎弓戰馬，平生熱鬧太多了！帶兵打仗的，誰喜歡熱鬧！”    “那為何府宅卻在這么熱鬧的地方？”    他依然低頭看棋，言語清淡：“我長年征戰在外，豐兒長大后也想著四處闖蕩，我們父子二人不能陪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熱鬧點好！”周德威眼中不自覺流露的柔情讓面前的少年歆羨，更讓他敬佩。丈夫柔情，不過如此！    蔣玉衡的心思卻不在此處，她皺眉問：“大王婚事將近，周將軍難道也贊成大王娶伊雪嗎？”    周德威深吸了口氣：“那是大王的家事！”    “可是伊雪身份不明，她接觸大王必定是有目的的！”    “沒有證據，便不得胡言！”周德威嚴肅地盯著她的眼睛，而后打笑道：“大王已經不準你再調查伊雪了，上次的板子白挨了？”    蔣玉衡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到現在還有些疼呢！    “再，你們上次攔截她的信鴿，截獲的那半張字條上，不的的確確是家書嗎？”    提到此事，蔣玉衡心里仍是忿忿不平，嘀咕道：“我中了她的計！”    “既知是計，就別再往人家的圈套里鉆！”周德威道，“你幾次三番針對她，她要想在大王身邊站穩腳跟，必定會想辦法除掉你。如今她正得寵，你該避其鋒芒，求得自保才是！此事，等張監軍和宋老瞎從幽州回來再！”    太原城的街道古雅而不失活潑，高低交錯的民房商鋪，粉桃白李點綴其間，讓人忘卻亂世，徜徉其中。蔣玉衡猶自為伊雪之事一籌莫展，獨孤成卻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    蔣玉衡順著獨孤成的眼神望去，只見前面駛過一輛華麗講究的馬車。那馬車的四周都裝裹碧藍的絲綢，陽光照射之下，緩緩行于石街上，搖晃之間如道道波光，瀲滟空明。而馬車一側，車中男子伸手撩起簾子，恰巧露出半張臉。    “王昭誨？”蔣玉衡聲驚訝。    王昭誨并沒有看見他們，而是偷偷瞥向街側攤鋪上的兩個身影，他緩緩放下簾子。只那一瞥，獨孤成便察覺到他眼中的殺氣。    果不其然，王昭誨的簾子剛放下沒多久，馬車上便跳下一個廝，名喚張超。他低著頭，在人群中左閃右躲，慢慢朝街邊的餛飩店挪去。    獨孤成和蔣玉衡隨之慢慢靠近那家餛飩店，目光一掃，別的倒沒什么奇怪的，只是那廝點了碗餛飩后，眼睛便一直盯著靠南邊桌子上的兩個人。看那兩個人的身量體型，獨孤成和蔣玉衡對望了一眼，想到一處去了，只是不敢確定。    可是獨孤成和蔣玉衡擔心打草驚蛇，因此不敢靠得太近。四處打量之后，他們進了餛飩店斜對面的一家茶館，到了二樓一間雅座，臨窗一望，果然是他們兩個！    原來王昭誨此番前來太原，明面上是代表鎮州來給李存勖送賀禮的，實則別有用心。他聽到王昭祚已經逃離開封的消息時，比朱溫更生氣。從前朱溫拘著王昭祚，他派出去刺殺的人雖屢屢失手，卻總是有的放矢。可王昭祚一逃，下手就沒那么方便了。    一開始，他本以為王昭祚會回鎮州，于是派了幾批殺手埋伏在開封到鎮州的路上。左等右盼，卻不見王昭祚的人影。直至半月前，探子回報，王昭祚朝太原方向去了。他靈機一動，便借著李存勖將娶妾的由頭，主動向王镕請纓，前來祝賀李存勖。    而此刻，坐在餛飩店里的，正是王昭祚和萬皓。他們頭戴斗笠，正湊在一起低語。突然，一顆飛石呼嘯而來，頃刻之間，他們二人面前的茶壺迸裂，滾燙的茶水飛濺。    尖聲刺耳，餛飩店頓時一片慌亂，王昭祚迅速望向石子飛來的方向，卻只看見對面茶樓的窗戶緊閉。王昭祚心中疑惑，于是一個側身，趁人不注意悄悄把石子攥在手里，混在受驚的人群里躲到街上。    他和萬皓在前面急步快走，那廝在后面緊跟不舍。跟著跟著，卻只看見王昭祚一個人的身影，那廝四下里一掃，茫茫人海，哪里輕易找得到萬皓！    別把大公子跟丟了就行！那廝想著，幾個快步又追了上去。眼看王昭祚一步步往僻靜處走，最終停在了一條無人巷，那廝才覺察出不對，可一回頭，萬皓已攔在身后。    茶樓內，王昭祚和萬皓剛踏進門，就有二迎上前來，巴巴問道：“二位可是王公子和萬公子？”    萬皓正納悶，王昭祚道：“你怎么知道？”    “是一位姓蔣的公子吩咐的在這里恭候二位大駕的！的這就領二位去樓上雅間，請！”    “姓蔣的公子？”萬皓愈發納悶，“她不是女的嗎？”    而王昭祚嘴角輕撇，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公主府門前，蔣玉衡揚起稚嫩的臉，向他介紹她的哥哥蔣成的模樣。    門被輕輕推開，面前是一塊雅致的屏風，二隨即退了出去，將門帶上。立不多時，那悠遠清淡的茶香便一點點沁人心脾，而茶水灌注在瓷杯中的聲音伴隨著溫熱，聲聲入耳。    “一路被人跟蹤，累了吧？喝杯茶歇歇！”屏風里傳來熟悉的聲音。不知為何，王昭祚心里騰起一絲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和緊張。    他與萬皓繞過屏風，果然是獨孤成和蔣玉衡二人。比起上一次在開封相見，她又長大了些，舉手投足之間，竟有亭亭之姿。    蔣玉衡倒好一杯熱茶，腰背坐直，雙手高高捧起，巧目含笑，依依望著王昭祚。王昭祚心頭一緊，手心竟出了些汗，他悄悄往袖子上擦了擦才敢伸手去接，生怕手滑鬧了笑話。    一盞熱飲過后，他才掏出那顆石子，笑道：“就知道是你！吧，為何救我？”    蔣玉衡抿著嘴，捏起那顆石子在面前把玩一番，才緩緩道：“那大公子又為何來太原呢？”王昭祚一愣，起初沒聽明白她的意思，見她臉上得意的笑，才恍然大悟，跟著笑起來。蔣玉衡于是又給他倒了一杯茶：“大公子出了開封城，沒有回鎮州，而是來了太原，如此信任，我們又怎么能讓大公子在太原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    王昭祚盯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故意問：“當真只是如此？”    蔣玉衡伶俐一笑：“既然大公子如此坦誠，那玉衡便直言不諱了！大公子定然明白，來而不往非禮也！”    茶香裊裊，世間事往往如此，你離，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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