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存勖留下大將駐守幽州后,便帶著大軍撤退了,自然,景進也跟隨隊伍一起回太原。撤軍這日,天又紛紛揚揚飄起雪來,劉仁恭和劉守光被關在光禿禿的囚車里,任憑怎么求饒告苦,也無人搭理,只能用凍得紅紫的皮肉去融化雪花。
而李存勖和蔣玉衡穿著狐裘披風,各騎一匹駿馬,在大雪中奔馳,把大軍遠遠甩在身后。李存勖馬鞭一甩,便趕在了蔣玉衡的前面,他頗為得意地炫耀著:“你馬術誰教的?太慢了,再快點!”
蔣玉衡雙頰通紅,不知是凍的還是急的,李存勖覺得她臉紅起來就像一朵海棠,嬌嫩鮮活。蔣玉衡看見李存勖的笑臉,于是放開了膽子,一邊急急策馬,一邊撅了撅嘴道:“大王說要與我賽馬,可是大王的馬比我的好多了,不公平!”
她話音剛落,就看見一陣白影倏忽一躍,眨眼之間,李存勖已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她身后。“那我騎你的馬,你騎我的,我們再比!”
李存勖說話時的氣息從她耳邊呼過,暖暖的,癢癢的。他的雙手繞過她的腰,抓住她的馬韁,如此一來,她整個小小的身子都被他環在懷里。那種溫暖一瞬間從頭到腳,躥到她身體的每一處,讓她動彈不得。
盡管在身后,李存勖還是感受到了她的手足無措,他似乎看到了她那紅得更深的臉,輕輕笑道:“怎么,這樣還不公平?”
蔣玉衡臉上燙得不行,再待不得,急忙從他懷里掙開,腳往馬鐙上輕輕一點,便飛到了李存勖的馬上。
“駕——”
茫茫雪地上,一白一紅兩個身影在飛速跳躍著,如飛鳥,如游魚。
李存勖從太原進攻幽州時,為趕在阿保機的前頭,多取直道,繞過了鎮州。如今得勝歸去,鎮州的王镕見短短半年多的時間,朱溫去世,幽州城破,不禁如驚弓之鳥,生怕自己會是下一個。左思右想之下,他覺得目前最穩妥的,就是找個牢牢的靠山。無疑,李存勖是他最為可能的大靠山。于是,他派人前去邀請李存勖,務必到鎮州小憩一番,讓他略盡地主之誼。
鎮州的城門大開,四處掛滿了紅色的燈籠和旗幟,過年一般。王镕和兩個兒子王昭祚、王昭誨親率眾文武大臣出城相迎,一路嗩吶笙歌,笑臉相陪,李存勖雖不多言,但蔣玉衡在他臉上看到了熟悉的譏諷意味。同樣的,王昭祚也看見了。
李存勖在王镕、王昭誨和幾位大臣的簇擁下走在前頭,蔣玉衡被擠到了他身后幾步。王昭祚趁機走到她身邊,碰了碰他的胳膊。蔣玉衡嘴角抿著喜悅,悄聲道:“我來了,你還記的你說過的方湖之約嗎?”
重逢已是萬喜,王昭祚見她并沒有與自己生分,心中更是歡喜,他故意哼哼道:“春天還沒來呢!你來得太早了!”
“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言而無信!”蔣玉衡又看了看前面,王昭誨正拼命往李存勖跟前湊,她揚了揚頭,“那就是你弟弟?他正和大王套近乎呢,你不去搶槍風頭?”
“有什么好搶的!”王昭祚不冷不熱道。
蔣玉衡從容地打量著他。離開開封半年,回到鎮州的王昭祚似乎從半年前瘦了些,臉色也不太好看。而且從進城開始,那些大官小將全都跟在王昭誨的身邊,幾乎都沒拿正眼瞧過他。看來,鎮州已不是他心中的鎮州了。蔣玉衡于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怕是搶也搶不過吧!”
王昭祚沒有回答,而是無奈地淡淡一笑,接著問些寒暄的話。
李存勖走了一會兒,總也看不見蔣玉衡趕上來,回頭一看,才發現她正和王昭祚有說有笑的,兩人甚至把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李存勖心里突然冒出一絲惱火,步伐也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宴席之上,王镕請李存勖坐在主位,自己則和兩個兒子居于客座。笙歌不斷,曼舞婀娜,王昭誨頻頻起身敬酒,酒至三巡,李存勖微微有些醉眼迷離,蔣玉衡在他身后低聲提醒他少喝些,他看見蔣玉衡的臉,卻總想起白日里她和王昭祚的說笑。
人們總說酒后吐真言,可李存勖是個心思極深的人,他一向敢愛敢恨,卻不知為何面對這個小小女子,自己內心關于她的開心與不悅怕被人知,更不敢對她吐露。因此,真言是沒有,可真正的情緒是掩藏不住的。
他趔趄著起身,甩開蔣玉衡前來攙扶的手,從桌上端起一只銀盞,慢慢晃到王昭祚的跟前,頗有深意地盯著王昭祚,慢慢展開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這笑容讓王昭祚不明就里,更讓旁邊的王昭誨心中忌憚。而這,正是李存勖想達到的目的。
“大公子?”李存勖緩緩伸出自己手中的酒杯。
王昭祚見了,忙端起自己的杯子起身,回敬道:“豈敢勞晉王相敬,這一杯,昭祚先干為敬!”
“誒!”不想李存勖突然按下了他的手,笑道,“大公子文才武略,本王很是贊賞!何況從前在開封時,大公子與我們合作得天衣無縫,本王甚感欣慰,這一杯,本王敬你!不許推辭!”
王昭祚無奈,只得接過他手中的銀盞,仰頭一飲而盡,而后陪著笑。席上大臣見晉王如此青睞于王昭祚,紛紛交頭接耳,互遞眼神。一旁的王昭誨卻早已恨得咬牙切齒。
李存勖頗為滿意地晃回自己的座位上,觀賞著一石激起千層浪的美景。他早已設想好,鎮州,遲早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只不過目前鎮州還有作用,不急于下手。王镕對他毫無威脅,王昭誨看起來頗有小聰明,可是胸無大略,目光短淺,唯一可能讓他費點心的,就是這個王昭祚了。
他雖一直有此顧慮,卻從沒想過這么快就對王昭祚下手。可是如今看來,于公于私,他都不愿再留著這個人了。挑撥離間是他最擅長的手段,也是在這亂世之中最尖利、最百發百中的武器,他很清楚,兄弟之間關于權利的向往和爭斗,永遠都是他大施手段的戰場,就像朱友珪和朱友貞兄弟二人。
夜漸漸深了,酒席撤去,歡顏散場,那些潛伏在黑暗中的陰謀和血腥便蠢蠢欲動了。
蔣玉衡從未見李存勖喝醉過,她聽周德威和李嗣昭在開玩笑時提到過李存勖酒量極大,他們夸他是千杯不醉,今日不知為何,明明沒喝多少,卻醉醺醺的,走路時腳都是飄的。她命人把他扶進房間后,為他脫去長袍和靴子,用熱水給他擦了擦臉,便輕輕為他蓋上被子。
見他沉沉睡去,蔣玉衡突然不愿離去。她輕聲喚了句“大王”,見李存勖沒有答話,于是壯起膽子坐在床榻邊,癡癡地望著李存勖。他從未在她面前如此安靜過,安靜得有些溫順,他的眼窩和雙頰都泛著紅暈,眉頭微微皺著,胸脯輕輕地隨著呼吸一上一下,他鼻子里呼出的氣都帶著淡淡的酒味。
她正看得入癡,突然聽見李存勖喊了句“玉衡”,嚇得她趕緊站起身來,雙手垂下,頭都不敢抬。
“玉衡!放肆!放肆——”
李存勖的聲音拖得老長,軟弱無力,并沒有怒意,倒更像是夢中囈語。蔣玉衡這才緩緩抬起頭來,見李存勖雙眼仍緊緊閉著,嘴巴還一努一努的。在說夢話?蔣玉衡猜度著,又湊到他耳邊喚了聲“大王”,許是自己的氣息哈在他耳朵上癢癢的,李存勖懶懶地抬頭揮了揮,便又睡去。
蔣玉衡這才放下心來,拍拍自己的心口長舒一口氣。而后,她彎下身子,伸出自己右手的食指,往李存勖鼻尖上輕輕一點,嘴中還學著李存勖經常教訓她的口吻:“你才放肆!夢里還訓我,哼,自作聰明!知道錯了嗎?”
她自言自語了幾句,突然回想起自己的手指碰到他鼻尖的那一點溫熱,頓時張皇起來。明知屋中無人,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四處望了望,然后才敢放膽坐到他身邊,仔細端詳著這張如雕如刻的臉。想起他的喜怒哀樂,明明此刻自己就在他身邊,卻突然有一股悲涼襲來,那么虛無縹緲,卻又那么濃烈。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她輕輕吟唱起來,緩緩伸出自己的手,貼在他的臉龐。可碰到他的那一瞬間,她縮了回來,兩只手緊緊捏在一起,咬了咬牙,轉身跑了出去。
他是大王!她抬頭望著天空中的一勾彎月,望著與月亮相聚千里萬里的殘星,無論風云如何變幻,哪怕永世不能相擁,哪怕他永遠不會注意到她的光芒,她都愿只做他身邊的一顆小星,與他遙相輝映。
躊躇無眠,她在趙王府里四處閑逛著。為了彰顯對李存勖的敬重,王镕特意請李存勖在自己的趙王府下榻。蔣玉衡正煩悶著,突然聽見不遠處似乎有什么動靜,雖然輕微,輕微得如一陣輕風掠過樹梢,但多年的訓練和靈敏的聽覺告訴她,黑暗中有人圖謀不軌。
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今夜李存勖在趙王府歇息,趙王府卻出現這樣的動靜,無論如何不可掉以輕心。她于是循著那細微的聲音悄悄跟過去,隱藏在黑暗中,她看見一共有四個黑衣人,看他們的輕功和身法,絕對是高手。
那四個黑衣人似乎對趙王府很是熟悉,幾乎是直奔一個目標而去,途中沒有任何的徘徊和猶豫。終于,他們在一間房間外停了下來。他們無比默契地立即分散在房間的四個方向,幾乎同時從袖子里掏出迷眼,捅破窗戶紙往房間里吹。
蔣玉衡躲在附近的一棵樹上靜靜觀看著,并沒有管閑事的意思。夜風吹過,樹葉婆娑作響,蔣玉衡突然靈光一閃,莫不是調虎離山?想到此處,她立即起身,正要離去,突然聽到一陣打斗聲。
回頭一看,只見不知從哪兒冒出另一個大漢,正和其中一個黑衣人交手。看那大漢的身形,倒有些眼熟。不一會兒,那黑衣人的胳膊便被大漢狠狠擰住,只聽那大漢一聲暴吼:“怎么,這么快就忍不住要下手了嗎?”
萬皓?蔣玉衡聽出了他的聲音。
而此時,那緊閉的房門突然被緩緩推開,王昭祚從中走了出來。原來這竟是王昭祚的房間。王昭祚看著迅速圍上來的另外三個黑衣人,冷冷一笑:“就這么容不下我?”
話音未落,那三個黑衣人已飛出暗器,王昭祚和萬皓忙轉身躲避。蔣玉衡在樹上看著他們打成一團,心中突然輕松了下來。看來,并沒有什么調虎離山之計,這四個人的的確確是沖王昭祚來的。
既然來了,豈有不幫忙的道理?
她悠然地坐在樹枝上,掏出腰間的小彈弓,裝上石子。“嗖——嗖——”兩聲,連發四顆石子,每一顆都不偏不倚地分別打在四個大漢的后腦勺上,疼得他們顧不得手上的劍,直抱著鬧到哎喲大叫。
萬皓趁機唰唰幾劍,把那四個黑衣人的手筋腳筋全給挑了,而后愣愣望著王昭祚,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而王昭祚撿起地上熟悉的石子,燦然一笑,對著空曠的黑夜喊道:“知道是你,出來吧!”
蔣玉衡嘻嘻一笑,從樹上跳了下來,而后一邊拍著手上的灰,一邊得瑟道:“我又救了你一命,說吧,要怎么謝我?”
王昭祚臉上的笑卻更像在試探:“為什么救我?”
“你要是死了,我的方湖之約找誰去!”蔣玉衡得意之下,全然沒有察覺到王昭祚眼中的狐疑和戒備。
“晉王是你的主子,晉王要我死,你卻來救我,不怕回去被他責備?”
“大王要你死?”蔣玉衡突然慌了,她看了看地上蜷縮成一團痛苦不已的四個黑衣人,反問道,“你是說,他們是大王派來的?”
“不是!”王昭祚道,“他們是昭誨的手下!”
蔣玉衡一向聰穎機靈,可再聰明的女子,一旦愛上一個人,便會不由自主地忽略其他的事,心中腦中所念所想都離不開他的好。
萬皓見她這么聰明的人,卻連這一點都看不破,不禁急了:“晉王今日在酒宴上特意當著眾人的面抬舉大公子,其意無非是想刺激二公子,激二公子早日下手除了大公子!你難道連這也看不出?”
蔣玉衡這才努力回想著宴會上的那一幕,如今想來,李存勖這不尋常的舉動的確另有深意。但她卻有心為他辯解:“大王或許是真心想與大公子示好,是你們想太多了!再說,你那個好弟弟想殺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他為何要在今晚動手?”王昭祚反問,“按理說,今晚晉王歇在府中,府中不能出任何岔子。若不是狗急跳墻,他怎么會出此險招?”
“他——”蔣玉衡心中理虧,卻死不承認,“你們鎮州的事,我怎么清楚!你們要兄弟殘殺,關旁人什么事?”
她說著轉身就走,不給王昭祚反擊的機會。
不想王昭祚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解道:“你怎么了?”
他的眼神盯得蔣玉衡一陣陣心虛,生怕自己的心事被他看破。可她不知道,她這樣的羞怯和躲避,讓王昭祚心里更忐忑不安。他見過這樣的眼神,他知道一個女人不問理由地維護一個男人時候的神情,他知道這種維護意味著什么。
可他沒有問出口。他眼睜睜地看著蔣玉衡從他手中掙脫,急急忙忙地趕回李存勖的身邊,如一縷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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