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存勖十分熟悉這匹馬。當年他的父親李克用與還未當上契丹可汗的阿保機一同抗梁，結為兄弟。阿保機送了十匹契丹寶馬給李克用，多年過去，那些寶馬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兩匹由那些馬兒誕下的幼馬。這兩匹幼馬都是通體純白的寶馬，李存勖視若珍寶，一直豢養著，平時舍不得騎，只在打獵時騎去過過癮。可是不久前，他將其中的一匹一聲不吭地送給了蔣玉衡。    這次來鎮州，他騎的正是另一匹白馬。李存勖望著忽然前來的白馬，一愣“霜晨？”    霜晨是他送給蔣玉衡的那匹馬的名字，而他騎的這匹叫做驚羽。    或許是這兩匹馬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心靈感應，或許，是蔣玉衡與霜晨之間已經產生了感情。霜晨沖著李存勖胯下的驚羽不停地嘶鳴，李存勖正迷惑不解，驚羽卻像聽懂了那嘶鳴中的意思，不聽使喚地沖了過去，在霜晨的帶領下向遠處狂奔。    王昭祚見狀，覺得此事蹊蹺，于是命人鎖了王昭誨，自己帶了兩隊人朝那兩匹馬的方向奔去。    霜晨的四蹄仿佛將火辣的陽光全都踏碎，它帶著驚羽，一路呼嘯，全然不顧路上的泥濘坎坷。而李存勖緊緊伏在馬背上，他的眉頭越鎖越緊。    疾馳的奔馬揚起漫天灰塵，如濃霧籠罩著樹林。王昭祚的臉上露出越來越擔憂的神情。即便離開鎮州多年，他也記得這片遠近聞名的霧嶺。之所以名霧嶺，是因為這兒終年瘴氣彌漫，如被霧氣環繞。    瘴氣原本是南方濕熱環境中產生的一種有毒氣體。《后漢書》中曾有記載“南州水土溫暑，加有瘴氣，致死者十必四五。”鎮州遠在北方，本不該有這樣的瘴氣林，可霧嶺之中多溫泉，山氣濕熱，霧攏不去，終年氤氳。    霧嶺仿佛一塊禁地。即便附近有荒田荒地，農夫也絕不敢來耕種。獵戶追趕獵物至此，眼見獵物躥進霧氣森森的樹林，也絕不會再上前去追。人們常常說，霧嶺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有多少不服氣的人走了進去，最后再也沒有出來。    傳言往往言過其實，可也不全是空穴來風。霧嶺因瘴氣強，讓許多花草無端枯萎。尤其陽光熾烈的時候，瘴氣更重，甚至許多小動物會死于濃濃的瘴氣。而月朗風清的時候，瘴氣散去，則是財狼虎豹活躍的時間。那些閃爍著紅色眼眸的森林王者悠閑地在月光下昂首闊步，挑選食物。    受了傷的蔣玉衡如果真的被扔進這樣的瘴氣林里，王昭祚不知道她能活多久。所有的人從四面八方慢慢探進樹林里，他們互相攙扶，互為后盾，謹慎地踏出每一步。    “吁——”李存勖拽住了拼命向前狂奔的驚羽。多年外出征戰、跋山涉水的經驗告訴他，這片樹林不能輕易踏入。宋老瞎的話突然又在他的腦海中回蕩。蔣玉衡只是一個棄子，為了一個小丫頭，讓自己涉險，值得嗎？可這樣的念頭一閃出的時候，李存勖便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下。這笑不是沖別人，而是沖自己。    原來我也是一個懦夫？    他正掙扎著，已經跑進樹林的霜晨忽又跑了回來，它或許是發現身后的驚羽不見了，便一直沖著驚羽嘶鳴。而驚羽只能無奈地在原地刨著蹄子，等待背上主人的命令。    霜晨油黑的雙眼焦急而無助，李存勖竟不敢與它對視，仿佛那就是蔣玉衡的眼神。他正猶豫不決，王昭祚已率眾人趕到。他看見李存勖徘徊不前，便猜中了李存勖的擔憂。可是他不能猶豫。蔣玉衡不僅僅是蔣玉衡，還是晉王李存勖的心腹！她不能死在鎮州！    “大家結伴進去！”王昭祚大袖一揮，卻并沒有人動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想去送死。王昭祚見狀，翻身下馬，第一個闖入林中。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身影，眾人心中慚愧，便相繼跟了進去。    林中瘴氣滾滾，如云霞，如濃霧，腥風四射。古木林立，藤蔓纏繞，王昭祚捂緊口鼻，步步謹慎。越往深處，瘴氣越重，幾步之外竟一片模糊，即便豺狼虎豹站在前方等你入口，你也絲毫察覺不了。    “玉衡——”    “蔣姑娘——蔣姑娘——”    一聲聲呼喊仿佛從異世傳來。李存勖終于熬不過內心的掙扎，驅馬跟著霜晨奔入林中。    雜草之上白骨累累，兔子、松鼠、山雞，即便是飛鳥，也難逃厄運。日光忽明忽滅，霜晨和驚羽的蹄子踩在干枯的枝丫上，“咔嚓”作響。尋了一柱香的功夫，李存勖漸漸覺得頭有些痛，霜晨和驚羽的腳步也不似方才那樣輕松。而王昭祚和趙王府的眾人也開始覺得胃里一陣陣惡心，腰背厚重難行。    “玉衡——玉衡——”李存勖呼喊著。    在叢林深處，蔣玉衡的腹部和左肩已被鮮血浸透，原本鮮紅的血在瘴氣中顯得發黑發紫。而她的面色慘白，嘴唇干涸發皮，雙眼緊閉。她雖已暈死過去，手中卻仍緊緊握著一把匕首。這把匕首原本插在她的腹部。原來張文禮從萬皓的院子里劫走蔣玉衡后，交給了王昭誨。王昭誨因見識過蔣玉衡的功夫，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于是用匕首刺傷了她，然后將她拋在霧嶺之中。    深夜，蔣玉衡從疼痛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置身叢林。她強忍著痛爬起身，扶著樹木一步步挪動，卻聽到興奮的狼嚎。不一會兒，一只皮毛油黑的狼緩緩從黑暗中踱來，太久沒有看見過鮮血的雙眼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地猩紅。    餓狼猛地撲來，蔣玉衡幾番閃躲，左肩還是被狼撓了一下，滲出絲絲血跡。蔣玉衡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拔出腹部的匕首，趁那黑狼撲來時，狠狠刺進它的下顎。月光凄凄，她躺在黑狼的尸身旁，昏昏欲睡。可她很清楚，一旦睡去，自己當夜就會變為一堆白骨。    她就這樣與黑夜中的猛獸搏斗了一夜，當天邊的第一縷亮光照進深深的霧嶺時，她終于沒有熬住，沉沉睡去。    可是夜色已褪，狼群卻沒有散去。那群靈敏的山林猛獸比扯著嗓子呼喊的人們更快找到蔣玉衡。它們圍成一個圈，一步步朝暈倒的蔣玉衡靠近。那鋒利牙齒間滴落的口水落在干枯的樹葉上，它們的皮毛似乎因眼前的美味而瞬間亮滑了。    突然，領頭的一只大黑狼跑了起來。眼看它的牙齒就要咬住蔣玉衡的胳膊，層層樹葉之中猛地傳來“嗖”的一聲，一支銀色利箭射中了黑狼的腦袋，血灑了一地。    眾狼隨之一愣。霜晨和驚羽一齊奔出，它們如同兩條白龍游走在一群黑狼之中，試圖把狼群趕走。而不遠處的李存勖手搭弓箭，一口氣將箭囊中的八支銀箭全部射出，箭無虛發。    “玉衡！”他一把摟起遍體鱗傷的蔣玉衡，柔聲呼喚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頭越來越痛，四肢也開始沉重起來，李存勖立馬抱起蔣玉衡，喚來驚羽和霜晨，想要立即離開這里。可偏偏此時又有一群狼圍了過來。原來剛剛逃走的一只狼返回狼窩，帶回一群前來復仇的幫手。    李存勖的箭囊里已空無一物。可那群狼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時間，怒吼著向兩人撲來。蔣玉衡被重重摔在地上，李存勖獨自一人與群狼糾纏著。林中瘴氣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李存勖覺得眼前一陣陣發虛，腿腳發軟，幾乎要站不住了，可是一團團黑色的影子不斷朝自己撲來，他橫劍亂砍一通，手腕卻突然被惡狼狠狠咬住。    “玉衡——”    就在李存勖束手無策的時候，突然聽到王昭祚的聲音。原來王昭祚和眾人聽見林中有打斗聲和狼嚎，便循聲而來。眾人救下李存勖，趕走狼群。李存勖從衣角撕下一小塊布，將自己的手腕扎好后，便朝蔣玉衡走去。    “玉衡，醒醒！玉衡——”王昭祚緊緊抱著蔣玉衡，關切地呼喚。    李存勖見了，眼中閃出惡狼似的目光，冷冷道“放開她！”而后不由分說地把蔣玉衡攬進自己懷里，跨上驚羽，朝樹林外走去，留下斑斑狼群和暗自悵惘的王昭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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