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來我們總算安全了。” 紫曜山巔，草木葳蕤，向來人跡罕至的山林隨著一藍一白兩道人影的突兀到來，再不復先前靜謐，一時間走獸四散，蟲鳥驚飛。然后等這二人最終停在一顆粗壯的老樹下，這才看清，人影是兩道，可實際卻有三人，在那藍衫青年的背上竟還背了一個眉須皆白，身裹黃袍的老和尚。 這無疑是相當奇怪的三個人。 更奇怪的是，那老和尚動也不動，雙目緊閉，氣息全無，似乎根本便是油盡燈枯。 而青年顯然也清楚這點，他停在大樹下后便輕輕將背上老和尚放了下去，動作格外心。 在他身后，另一道白影停下站穩，她顧不上一路狂奔的風塵與狼狽，先是四下觀望，確定沒人跟來，才輕輕喘息用衣袖擦拭了額頭的細汗，隨后，一張有著絕世容顏的臉孔悄然浮現，竟是一位姿態萬千的女子。 女子長吁口氣，將動人眼眸放在藍衫青年的身上，她眼中滿是憂慮與疼惜。 但這些復雜神色轉瞬即逝，等到她看向被青年靠著大樹放了下去的老和尚，她嫵媚的容顏便只剩清冷，她揚唇道：“安全？一位佛家羅漢，一位道家真人，還有劍閣閣主，丹青，你真以為這些神仙是你這頭不過修煉百年，堪堪化形的妖能夠擺脫得了的？” 很難相信那藍衫青年竟然是頭妖。 叫做丹青的青年安頓好老和尚，便回身望了眼他們來時的路，隨后迎上女子的清冷容顏，苦笑道：“好吧，起碼有了這幾日的晝日狂奔，我們暫時應該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暫時？難道你不知道你所謂的暫時對于那些神仙來根本便是一時？” 女子咄咄逼人，越漂亮驚艷的女人往往越尖酸刻薄這個千古不破的常理在她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事實上她也確實能夠出更刻薄的話來，可看著青年因這幾日一路狂奔而導致的蒼白臉色，再看丹頂鶴得道的他竟然再沒有了他從不曾失去的優雅，如此狼狽，她便最終還是不忍出那些話來。 于是緊抿紅唇的她莫名其妙就紅了眼眶，再次開口時臉上甚至滿是哀求：“我知道你是得了這和尚的點化才有今日，可是丹青，你已經把他從那些神仙手中救了出來，也帶他逃亡讓他多活了這些時日，我們只是僥幸化形成人的妖，根本不可能逃得了那些神仙的神通，夠了，我們做的足夠多了。” “可他畢竟還活著。” 像是不敢面對女子臉上的哀求，青年轉身看向臉色蠟黃的老和尚，輕輕道：“既然還活著，我便不能丟下他，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是再造之恩。” 涌泉相報？ 這句話顯然再次激起女子的憤怒：“可你不要忘了，我們不是人！神人鬼妖，我們甚至不入輪回！況且，知恩圖報這種東西，那是連人都忘記了的東西啊。” 背對著她的青年不再話。 她死死盯著他的背影，滿是凄然的眼神漸漸決然。 好吧，你想死，我陪著你便是，不就是灰飛湮滅嗎。 很奇怪，無論再如何憤怒，她似乎從沒有想過其實她可以離開，也完全可以遠遠避開，畢竟那些神仙要的只是這老和尚。 可她沒有，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想過，甚至數百年前，當她還是一只蝴蝶，落在了還是一頭丹頂鶴的他的身上，便再沒想過要離開。 …… 最終，沒再話的女子留下一句我四處看看便轉身離開，丹青沒有阻攔，他當然也知道他所謂的暫時安全在那些神仙人物的陰影下幾乎等于自欺欺人，之所以停留，不過是因為他們確實需要休息。只是看著女子消失的身影，丹青的眼神逐漸復雜。 那是愧疚。 從他僥幸將老和尚從那些神仙手中救出來，他便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路九死一生，他也肯定不想她再跟著他。 可他沒有辦法，逃亡路上，善言惡語，恐騙欺詐，種種手段他試了無數，終究還是沒能讓女子離他而去。 他將視線重新放到老和尚身上。 和尚臉色愈發難看，甚至隱隱泛出死氣，只剩下微弱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丹青微微猶豫，終于還是將懷中最后一株百年靈芝喂老和尚服下，當然，這沒什么用，連神魂都散了，不要百年靈芝，哪怕千年，萬年靈芝都不可能再塑他的神魂，這百年靈芝的作用，撐死也就是吊著他的命魂。 靈芝很快喂完。 這期間，丹青不禁再次困惑，百年前，他在和尚壇下聽講時，便知道老和尚在佛門德高望重，也證了羅漢果位，可便是這樣一位有道高僧，究竟做了何等怒人怨的事情，竟能讓包括他佛門宗主在內的大神仙都容他不得？要知道，釋道兵三門公敵，是和尚眼下根本便是地不容都毫不過分。 疑惑間，丹青并沒有注意到，服食了一株百年靈芝的老和尚，似乎眉頭皺的更緊了。 也是這時，驟然有一道格外蒼老的聲音自丹青心底而起。 “冤孽，冤孽，想不到最后未曾離去的竟然是你這頭鶴，當年貧僧點化于你，今日你因貧僧而死，因果循環，當真是因果循環吶。” 丹青驚愕，繼而驚喜，便連話都帶著不敢相信的味道：“大師，您醒了？” “既未睡著，談何醒來？鶴，貧僧眼下處境，你不會不知，既如此，又何苦為這皮囊白白送了性命？快些離去吧，趁著貧僧還有口氣，我那師兄想必不會為難于你，百年修行不易，切勿自誤才是。” “可……” 丹青甚至連一句話都沒完，心底便再次傳來深沉嘆息。 “終究還是晚了……如今你便是想走怕也走不了了。” “也罷，左右是要隨貧僧一道墮入深淵，有些不該你知道的事情讓你知道也無妨。你肯定不解究竟是因何事竟能讓這諸神仙容我不得，乃至苦苦追殺，這一切，皆因一部法決，曰：大造化術。” “生萬物，皆有造化；萬物生長，皆是造化；如你生慧根，得人識，化人形，便是你的造化，而……” 老和尚娓娓道來，整件事情便也緩緩呈現在丹青眼前。 但他渾然不覺的卻是，在他神魂深處，有一粒種子也悄悄埋存了下去，那種子微微浮動，隱約有幾個大字若隱若現。 “大造化術。” …… 陡然，就在老和尚講述這法決如何引起地覬覦時，一道深切而凄厲的聲音自山林傳來。 “丹青！” 原本皺眉傾聽老和尚講述的丹青豁然起身。 “青蟲！” 他口中青蟲，自然是先前離去的女子，來好笑，明明是一只七彩蝴蝶修成了人，可丹青從最開始便稱呼她為青蟲。 只是一瞬間，便有三道人影出現在丹青周圍。 佛門羅漢，道家真人，劍閣閣主。 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若是平時，誰敢正面直面這三位神仙？又有誰能夠直面這三位神仙？ 然而，眼下這頭妖卻反常的沒有流露任何該有的恐懼或顫栗，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被嚇傻了一樣，眼睛緊緊盯著被左側劍閣閣主拎在半空的女子，腦中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祈求道：“這些事情跟她沒有關系，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做的，請諸位神仙明察。” “乙木大師已然圓寂了……” 位于丹青身后的道家神仙微微嘆息，完全沒理會愕然回頭望向老和尚的妖，他輕輕搖頭，不再話。 “就是我們要找的就落在這頭鶴妖的身上了？” 左側的劍閣閣主面無表情，他身形魁梧，單手負在身后，另一手拎著青蟲，卻不曾看她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只螻蟻。 正面處于丹青身前，一身金黃袈裟的和尚始終看著地上已然再沒有絲毫生機的老和尚，神情復雜，爾后低頭呢喃：“我佛慈悲。” “鶴，乙木大師坐化前可曾交代了你哪些事情？”劍閣閣主緩緩開口，依舊沒有任何情緒。 丹青毫不猶豫，慌亂搖頭：“沒有，真沒有，只是那大造化術不應存于世間……” 他甚至連話都沒有完，便捕捉到那位閣主輕輕蹙眉，然后沒能等他反應過來，便猛然看到他拎著的青蟲頓時蒼白了臉色，隨后唇角便緩緩溢出了鮮血，一臉痛苦。 “不！” 丹青竭力大吼，想要靠近青蟲，但不過剛抬起了腳，便頓時跪倒在地，雙膝俱碎。 “何必與他多言？搜他神魂便是。” 隨著道家神仙輕輕開口，顧不上疼痛的丹青豁然叫道：“不要！求求你們，放了她，跟她沒有關系，求求你們……” 然而，就在他哀求中，他清楚看到，那位劍閣閣主隨手便將拎著的青蟲拋了出去。 也不知雙腿俱斷的丹青哪來的力氣，幾乎是劍閣閣主剛揚手，他便頓時出現在他的腳下，堪堪接住了半空的青蟲。 他接住了青蟲，觸碰到了她的身軀，便就知道，青蟲再不可能活下去了，神仙要傷人，豈會只是傷身？劍閣閣主輕輕揚手，已是徹底斷了青蟲生機，斬了她的神魂。 丹青的意識瞬間坍塌。 即便他偷偷救下老和尚，知道接下來他根本是九死一生，可他心中未必不存僥幸，他始終想著這些都是神仙人物，哪怕最后無路可逃，應該不會太為難青蟲，畢竟，這些事情都跟青蟲沒有關系啊。 不都佛祖慈悲嗎？ 不都道家不以己錯罪他人嗎？ 不都兵者不會妄造殺孽嗎？ 她是無辜的啊，她什么都沒有做啊。 丹青茫然看著懷中青蟲，就這樣跪在地上抱著青蟲，不知何時，眼淚順著他的眼眶滑落，隨后一珠珠，一串串，再不可抑制。 他不出話來。 僅剩最后一口氣的青蟲當然能夠體會他的懊悔他的痛苦，可她真的沒有力氣再安慰他了，甚至她伸手想要擦拭他的眼淚，卻發現她抬起了手，但再也不能觸摸到他的臉。 青蟲只能微笑，用她最后的力氣擠出她最好看的笑顏，她看著她一輩子都沒有離開，也從不想離開的丹青，艱難道：“下輩子不要再做妖了……” 笑顏凝固。 丹青的心臟就像被人狠狠揉碎。 那一瞬間，明明是很短暫的一個瞬間，但對丹青來，卻就像一輩子那樣漫長——青蟲消逝，沒有了生機的妖，最終只能化為她的本體。 那是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那么美麗，那么動人。 他心翼翼捧著蝴蝶，眼神哀傷而絕望。 神仙？ 妖怪？ 他緩緩看向他身前身后的三位神仙，眼淚不止，到底還是哽咽，哭出了聲音。 劍閣閣主緩緩踏前，但緊接著便皺眉停下了腳步。 他看到那鶴妖身上無端泛起道道白光，惱怒卻絲毫沒有辦法——妖若是以神魂點燃妖丹，那哪怕是他們這等神仙人物，也沒有辦法阻撓。 白光越來越盛，幾乎已將丹青徹底籠罩。 跪在地上捧著蝴蝶的丹青嚎啕大哭，他顫抖著雙手將蝴蝶舉起，眼睛從道家神仙身上，滑到佛家宗主身上，又死死盯著那劍閣閣主，他陡然猙獰大笑。 只是伴著他的笑，他的眼淚也逐漸鮮紅，眼中猩紅一片。 他仰嘶吼，猖獗而凄厲的話語在這地間經久不息。 “若有來生，愿我生生世世誅盡漫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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