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光昂頭望著他,沒有說話。
確實如鐘神秀所說,當神要正面鎮壓你的時候,你又能如何?
巫宸棠遙遙看著呂光,他想為死去的兄長的報仇,但自知此時已無力回天,鐘神秀竟真的拋棄了他們。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巫宸棠很是懊悔。
在悔悟里,他突然感到胸口一痛。
痛感立刻自胸膛處,向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膛上,多了一個陰森森的洞。
是誰殺的我?
或許都已不重要了。
巫宸棠一下跌入到海水里。
鐘神秀挑了挑眉,道:“廢物就是廢物。”
“你還真是心狠手辣,連自己的盟友都能殺。”呂光當然看見了鐘神秀釋放死光,但他卻沒料到,對方施展此術,要殺的人竟不是他,而是巫宸棠。
就在此時,夜空里突然浮現出一個女子。
她身著五彩宮裙,面容姣美。
鐘神秀愣了一下道:“你是安南侯的夫人,你怎么會在這里?”
呂光也怔住了。
這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安南侯的夫人,只因呂光清晰的感覺到,她乃是一個煉有神魂的道術高手!
安南夫人對鐘神秀的問話,毫不理會。
她直視著呂光,淡淡說道:“你可認得我?”
呂光狐疑道:“你是道人?”
安南夫人點了點頭。
呂光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神魂附體到這個女子的軀殼之中了。”
安南夫人依舊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呂光沉聲道:“可我并不認得你。”
安南夫人驀然轉頭沖著站在夜空之中的那尊域外天神說道,“去,給我殺了這個道人。”
那尊天神目光陡然黯淡下來,就仿佛一個失去了靈智的提線木偶,任由安南夫人使喚擺布。鐘神秀則神情滿是驚駭的顫聲道,“你你是誰?你為何也能驅使天神?”
安南侯仍然不理會他。
域外天神神色茫然的把目光定格到呂光身上。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向前一縱,飛快的躍出了十幾丈的距離,瞬間來到呂光身前。
“以愛神之名義,散布真愛,凈化世人。”
域外天神顯現出本體,吟唱出這段神秘法咒。
上百道劍光霍然浮起,出現在呂光身體四周。
呂光臉色一變,卻見這密密麻麻的劍光在飛舞之間,好像如有靈性,死死的包裹住他的身軀,好像要他給的身體給絞碎。
“停。”安南夫人輕聲開口。
紅衣天神立時住手。
“你隨我走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安南夫人神色悠悠的道。
這個你似乎是在說呂光,又仿佛指的是這尊域外天神。
總之,下一瞬,呂光便失去了意識。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他看到了神魂早已寂滅的絳珠,看到了巫浪城無數的海水在一息間退去,看到了鐘神秀的逃竄的背影看到了道林和尚與白鬼奮力迎戰著安南夫人,看到了彩衣墜落到地上的身影還看到了巫浪城變為了一片廢墟。
大年初一,天亮時,巫浪城的上空起了霧。
呂光這一覺卻睡了整整五天。
五天后,霧終于散了。
漫長的荒州之行,此刻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安南侯和巫宸棠,雖說已盡皆化為了塵土。但不得不說,呂光這一次是歷經險情,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沒有料到,最后給他造成最大危機的人,竟會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安南夫人。
呂光此行最大的收獲,無疑是徹底的成就了完美神魂,至于紫霄道尊和黑尾猿雕這兩個巨大的威脅,只能靜待來日,再尋找機會,將他們給除去了。
紫霄道尊還有點兒太遙遠。
但那黑尾猿雕,呂光自信可在不遠的日子里,將其給一擊必殺。
唯一讓呂光感到有些傷心的就是彩衣死了。
這些日子彩衣跟隨著他和白鬼,做了許多之前從未做過的事,好事,善事。可最后還是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這更讓呂光堅定了傳道于天下的目標。
他要讓世人真正的認識到道術并非邪術,而是一種可以超脫輪回之苦的解脫之道。彩衣的死,也提醒了呂光,對待修真者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必須得斬草除根。
經此一役,道林和尚的神竅里也喪失了許多念頭,域外天魔果然是詭秘難測,竟可直接吸食道人腦海里的神念之力,下一次,若是再碰上那尊魔頭,呂光的心里便會多一些警備,不會再似之前那般大意。
已過正午,這場大霧,卻才剛剛散去。
太陽從云后慢慢閃了出來。
巫浪城的百姓,終于露出了笑顏,每個人都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此時巫浪城頹圮狼藉,百廢待興,但他們的目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家園沒了,但他們還有性命!只要活著,便有無限的可能。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連三歲幼兒都懂得。
因此,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人都不要輕易喪失希望。
他們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凡人,不懂得什么叫做道人,什么叫做道術。
但他們知道,是眼前這個身形瘦削的年輕人,拯救了他們。
這一刻,呂光無異于是荒州的神。
如今呂光要離去了。
數之不盡的人,虔誠至極的跪在地上,發出山呼海嘯的歌頌聲。
這是荒州特有的山歌。
他們是在為呂光送行,用這種最原始淳樸的方式,表達著心中對呂光的敬意和感激。
如若沒有呂光,現在的他們,或許早已變為了一堆骸骨。
一艘靈舟懸停在這座廢墟之城的上空。
地面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擁擠著三三兩兩的人群,他們仰首望天,神色恭敬的向呂光感謝著。
藍上蝶、白鬼、呂光站在靈舟之上,三人俯身望著下方那密密麻麻的人影,臉上不約而同的浮出欣慰笑意。
誰說善心無報?
在安南侯和鐘氏一族要犧牲巫浪城全部黎民之時,是呂光這個被世人稱之為邪魔妖道的修道者,不惜以身涉險,損耗神魂之力,拯救了這些百姓。
現在,他們自然而然的對呂光心生信仰。
“大道有情勝無情。”呂光的聲音充斥在虛空之下。
話音剛落,這艘靈舟便化為一道白光,向北方馳去。
北方,那是中州的方向。
地面上的人仍然在不斷叩頭。
神!
神愛世人,光耀十九州。
呂光在巫浪城這些人的心中,已無異于是上古神祗。
大年初六,送窮鬼,棄破衣。
南境江州,滿城高掛紅燈籠,過年的喜慶氛圍,仍是濃烈盛大。
江州境內多湖泊,素有千湖州的美譽。
這里的冬天,一點也不冷,竟似是春天,大山依舊蔥蔥郁郁,和煦的微風,吹過高山,越過湖海,來到了江州境內最高的一座山峰上。
峰頂上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身材修長,身著一襲紫色長袍,劍眉星目,瀟灑超然,氣質寡淡。他的眼神很冷漠,仿佛任何東西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是一個男人,按說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他會抬頭看上一會兒,但現在他卻依舊微微垂著頭,目光定格在腳下的云海。
落日熔金,一縷縷夕陽余暉,倒映在他眼底深處。
他的神情看上去略微有些惆悵。
他的左手邊也的確站著一個女子。
他就像是個翩翩美公子,在欣賞山色美景。
夕陽在他腳下,浮云在他身旁游走。
足見這座山很高很高,高聳入云。
“你在怪我?”許久后,紫袍男子方才淡淡開口道。
“天嬋不敢。”
“表面上不敢,那就是說心里還是在怪我。”紫袍男子頭也不回的微笑道。
“是,我確實有些不明白司主的用意。”天嬋承認道。
“你姑母老了。”紫袍男子忽然說出這樣一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那又怎樣?”天嬋挑眉問道。
“以后這靖道司終歸還是要傳到你的手里,我和虛若谷談的條件,是讓你潛心在百草園靜修,并不想讓你過多的參與到他們百草園的事,你也曉得,你在虛若谷心中,只是他名義上的弟子。”紫袍男子繼續自說自話,“百草園貴為天下第一修真大派,幾百年前文王在世之際,還不敢生有異心,如今是越來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我還是不懂司主為何要殺我。”天嬋直言不諱的道。
“你真以為我想殺你?”紫袍男子霍然哈哈大笑起來,他仿佛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就這么肆無忌憚的笑了很久很久,而后才輕聲說道,“我修煉的雖是太陰寒氣,但并非絕情寡義之人,你也曉得,我到底還是武氏族人。我又怎么會殺你?”
“是王子期和王左王右告訴我的。”天嬋垂著頭,讓人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十分冰冷,令人聞之,忍不住的心肝發顫。
“這件事我自會和武后解釋。王左王右已經死去,至于王子期嘛我現在的確是想重用他。此事你不必心存芥蒂,我只說一點,如若我真想讓你死,最后又怎會出手救你呢?”紫袍男子微微笑道。
天嬋眉頭微蹙,不再多言。
“我暫時不會再追究你和那呂六十四的事。不過你好自為之,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更不要忘了你身上肩負的責任。”紫袍男子的語氣驟然嚴肅起來。
天嬋仍舊閉口不語,她只是抬頭望了眼他的背影,眼睛里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寒芒。
“走吧,隨我一同回中州。”紫袍男子輕輕嘆了口氣。
中州,百草園。
剛過新年,園中的氣氛卻極其冷清。
每個弟子都行色匆匆,看起來極為忙碌。
園里少了那些嘰嘰喳喳,好事議論的閑人,卻多了一些身穿白衣的執法弟子,幾乎在每個路口,每間房舍,都有著這些弟子的看守。
夕陽照亮山谷。
西天的晚霞,綻放出橘紅色的光暉。
虛若谷站在百草廳正中,他的身后站著一個高瘦老者
寧司量。
二人一前一后,就這么安安靜靜的站著,誰都沒有說話。
一只雪白色的鴻雁,自南方快速飛來。
鴻雁飛到虛若谷頭頂,鳴叫許久。
虛若谷點了點頭,輕聲道:“知道了,你去吧。”
這是百草園所豢養的妖獸,傳信鴻雁。
它是自南方荒州飛回的。
寧司量忍不住說道:“師兄,我所說的絕無半句虛言。呂光如今的道術,已非比尋常,再加之有白鬼在旁相助,我這才無功而返。”
虛若谷慢慢回身,直視著他的眼睛,笑道:“寧師弟多慮了,我非是在責怪你。其實,我只派你一人前去,也知道很難能將呂光給殺死。”
寧司量疑惑道:“那當日師兄何故”
虛若谷臉上露出一副神秘莫測的笑容,截口道:“為兄是在演一場戲給別人看。”
“演戲?”寧司量狐疑道。
“對,演給童子命那對師徒看。”虛若谷眼中升起幾分厲色。
“師兄莫不是想強留在太虛幻境?”寧司量驚聲道。
“不錯,為兄就是這個打算,現在我已度過風災大劫多日,不出意外,短則三天,多則半月,就會離開此界。但童子命他們卻是有辦法,能瞞過上界的接引使者,讓我能在太虛幻境多逗留個幾年。當今天下,馬上就要風云突變了,為兄實在是不放心,最起碼得把長生殿這個眼中釘給除去,我才好放心的離去。”虛若谷鄭重其事的說道。
“可童子命他們會對師兄開一面嗎?”寧司量這句話似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反問虛若谷。
“無論怎么說,在荒州一事上,我百草園都是出了力的。你看,你不就差點兒命喪黃泉嗎?童子命師徒受制于天條戒律,不能直接出手對付域外天魔,但誰都知道,他們和域外天魔勢不兩立,單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們怎么都要給我們百草園幾分好處吧?”虛若谷自信笑道。
“原來如此,還是師兄想的周到。”寧司量真心佩服道。
“過幾天我想去天梯,和他們師徒見上一面。”虛若谷道。
寧司量略顯擔憂的道:“師兄小心。據說那童子命跟白鬼關系匪淺”
虛若谷打斷道:“無妨。”
“那我們接下來是否還要配合靖道司去追殺呂光?”寧司量問道。
“這件事就交給歸來、子熊他們去做吧。你和無涯,隨我一同去見童子命師徒。”虛若谷想了一會兒,才回答他這個問題。
“謹遵掌門師兄諭令。”寧司量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有些不滿虛若谷的這個決定。
“好了,在荒州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虛若谷擺了擺手道。
寧司量朝他行了一禮,隨后轉身離去。
百草廳里只剩下虛若谷一個人,他微微昂著頭,若有所思的凝望著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周王朝習俗,未過正月,皆是新年。
初六這一天,中州各地,大大小小的城池,依舊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在中州與云州的交界地帶,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
桂花莊。
這個村莊最著名的就是那漫山遍野的桂花樹。
可惜,現在是冬日時節,桂花樹枝葉凋零,一派蕭索之景。
從桂花莊往西,翻過一條大河,便會看到一座大山。
這本是座無名山,因其接壤云州,是中州、云州的分割線,故而又被當地人稱為兩界山。進了兩界山,一直向西走,會看見一大片山谷。
谷中空氣清新,氣候宜人,常年四季如春。
這里便是白玉京的洞府,挽春谷。
剛吃過晚飯,白玉京正在閉目養神,溫養念頭。
媚兒和曲顰兒兩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神情激憤的好像在爭論著什么。
梅八角坐在桌邊,微笑不語的望著她們。
曲揚在洞外整理著腌制好的臘肉,打算明天弄些,做下酒菜。
農青梅坐在燭光下,縫制著一件春衫。
好一幅農家安樂圖!
“大哥哥一定是在荒州被哪個女子給勾住了魂!都這么久了,還不回來。沒聽我爺爺前幾天從城里帶回來的消息嘛,早在大年初一,荒州之事就已經了了。”曲顰兒皺了下鼻頭,哼聲道。
“你懂什么?呂大哥肯定是還沒處理完事,所以才會耽擱了。”媚兒對她的猜測,表示否定。
“嘻嘻,大哥哥年少英才,聽說荒州的女子又是性情如火,最是嫵媚動人的,保不齊大哥哥這次回來,就給我們帶回一個嫂子呢。”曲顰兒打趣笑道。
媚兒嗤之以鼻的道:“那些庸脂俗粉,呂大哥又怎會看得上,只有像梅姐姐這樣天仙一般的人物兒,才能入得呂大哥的法眼。”
梅八角聽她二人將戰火引向自己,不由得莞爾一笑,“你這兩個臭女子,好好的說我做個什么?”
在挽春谷的這些日子,她很少露出這種輕快愉悅的笑容。
不知為何,她今天的心情有種沒來由的快活。
或許,是因為呂光快要回來了吧。
洞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曲揚激動不已的顫聲響起,“呂小哥不,殿主您回來了?”
梅八角的身軀不由自主的顫動了一下。
白玉京睜開眼睛,立刻起身走向洞外,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快速至極。
“是,我回來了。”
呂光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敲打在梅八角的心間。
媚兒和曲顰兒同時沖向洞外,異口同聲的道:“大哥哥、呂大哥!”
梅八角走出山洞,站到呂光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柔聲道:“回來就好。”
呂光凝視著她笑靨如花的面容,微笑道:“是,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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