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八年十一月末, 大漠早已入冬, 寒風(fēng)呼嘯，晝短夜長。碎葉的風(fēng), 好似那冰冷的刀，刮在人臉上生疼。
從樓蘭到碎葉的路并不好走, 一走就是四個多月，數(shù)千里的路程披星戴月。途中，路過了高昌，打聽當(dāng)年撫養(yǎng)忽陀的老嬤嬤的所在。但是讓人悵然的是, 這位老嬤嬤, 也在不久前病逝了。忽陀聽后沒有特別的傷感，他們一起去為老嬤嬤掃了墓, 忽陀在墳前說了很多，將他這么些年的經(jīng)歷盡數(shù)告訴了老嬤嬤。到最后，他說的一句話觸動了沈綏的心弦：
“阿婆, 若我是伊胥，我定不會如他那般。”
沈綏側(cè)身拍了拍他的肩, 忽陀看到她眼中有淚光閃爍。
從地下總壇出來后，沈綏首先帶領(lǐng)傷痕累累的隊伍回到了樓蘭府軍駐扎地休養(yǎng)。幸運的是，這一路中并未遭遇邪教分子。大教皇的勢力似乎已經(jīng)撤離這里了。不久后，千羽門后援部隊趕到, 再度深入地下, 將所有的死者全部帶了出來。炎熱的天氣里, 尸首無法長途運輸, 只得就地焚化。那些曾經(jīng)的親人、朋友、兄弟，到最后歸來時，已化作一壇一壇的骨灰罐。
那地下總壇，由千羽門派人接手管理，究竟是該徹底封在地下，還是留作他用，目前沈綏也沒有明確的決定，只是打算暫時封鎖起來，等待日后再說。
司馬承禎帶領(lǐng)解毒后的陳師兄、玄字輩四弟子準(zhǔn)備離開西域，返回道門。司馬承禎此行的目的已然達(dá)到，他找到了尹御月的下落，也該帶這位神秘的道門弟子回去了。沈綏沒有打算在尹氏墓園內(nèi)安葬這個人，骨灰便交給了司馬承禎安放。司馬承禎也總算是完成了當(dāng)年潘天師交給他的任務(wù)，能有所交代了。司馬承禎與沈綏這師徒倆，便于樓蘭府軍城營外作別。
此后，沈綏整頓隊伍，再度啟程向西。碎葉依舊是他們的目的地，當(dāng)初只是打算前去安葬了一大師與了宏師姐的骨灰，如今，卻多了更多需要安葬的人。
沈綏對族婆婆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她的自盡之舉，在沈綏看來是一種謝罪與逃避。她殺害了藍(lán)鴝，也曾挑撥自己與琴奴的關(guān)系。是她謀劃了凰兒的出生，一步一步牽引著沈綏的人生。她的所作所為，對于沈綏來說，是無法原諒的。無論有什么樣的理由，她都不可能原諒。但是若族婆婆還活著，她到底該如何處置族婆婆，她自己也沒有想好。或許族婆婆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她也知道自己計劃失敗，勢必會落入沈綏手中。與其面對，不若逃避。她就這樣服毒自盡了，逃離了自己的罪責(zé)，也放開了自己的人生與執(zhí)念。
正如她自己說的，她賭輸了，也活膩了，該做的都做了，也無遺憾了。
沈綏此后有一段時間不大敢照鏡子，一想到鏡中那張容顏是族婆婆帶給她的，她心口就悶得慌。
而伊胥，沈綏命人將他押送回了長安關(guān)押起來。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人，也并不想在旅途中將此人帶在身邊。顯然不只是她，不論是蓮婢還是琴奴，亦或是顰娘，都不是很愿意他在身邊。伊胥將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告知了沈綏，他希望沈綏能去找秦憐，保護秦憐。但是沈綏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她雖然派了人去尋找秦憐的下落，可她卻不知道找到秦憐該如何是好。她有些害怕見到秦憐，當(dāng)年的事，若真的如伊胥口中那般，那么她該如何面對她的母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悲哀還是該慶幸。她害怕知道父親……不，應(yīng)該說是她的母親尹域，到底有沒有背叛娘親秦憐。她一廂情愿地相信尹域是真的背叛了，她對太平真的有一絲情感，如此……她或許能更心安理得地面對琴奴。
可是……如若琴奴的出生并非尹域母親的意愿，那么……這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一路前往碎葉的路上，沈縉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沈綏，姊妹倆之間的話也越來越少了。沈綏甚至無法分辨，究竟是自己無法面對琴奴，還是琴奴無法面對自己。好在，千鶴蘇醒了，琴奴有她陪著，心境尚算平和。只是她經(jīng)常會發(fā)呆，半晌沒有一句話，雙目無神又渙散，看得人心疼無比。每每這個時候，千鶴便會無聲地攬住她的肩頭，將她擁入懷中，默然陪伴。沈綏真的是從來沒有這般感激過千鶴的出現(xiàn)，在千鶴出現(xiàn)之前，她以為一直愛護著自己的小妹妹，是她畢生的責(zé)任，心甘情愿，永遠(yuǎn)都不會改變。然而世事無常，她們之間終究還是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對于琴奴來說，太平終究是她的親生母親。太平給與她的愛，與沈綏是不同的。太平對待沈綏，更多的是一種長輩的關(guān)照，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淡漠，與親情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而太平給與琴奴的，才是真正的母愛。姊妹倆雖然在大火之后相依為命、親密無間，可終究敵不過這一點的差別。那是幼年時被賦予的啟蒙的感情，不是可以輕易剝離忽視的。
細(xì)細(xì)回想起來，雖然尹域?qū)λ齻冩⒚脗z幾乎做到了一視同仁，可終究還是有不同。不知道是因為姊妹倆年齡的差距還是什么原因，尹域到底還是與赤糸親密一些，很多話，她只說給赤糸聽。那是交心的話，不像是父母輩會和孩子說的話，倒像是老友一般。關(guān)于她在官場中的一些趣事，關(guān)于千羽門的一些事，關(guān)于機關(guān)制造、訓(xùn)鳥和武功刀法，幾乎無話不談。尹域一直亦師亦友地愛護教導(dǎo)著小赤糸，將自己畢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有時甚至?xí)䥺为毘槌鰰r間陪著小赤糸，單獨帶著小赤糸出門。可反觀琴奴小時候，尹域幾乎不著家，一年中很少有留在公主府中的日子。“父愛”，對于琴奴來說，應(yīng)當(dāng)在相當(dāng)程度上是缺失的。這一點上，與自己正相反。
所以，幼年時期的琴奴是很期盼尹域回家的，每每尹域回家，她能開心好久。可赤糸相比之下卻并沒有那么強烈，反倒對其他的事物更具好奇心。琴奴很依戀姐姐赤糸，也是因為赤糸身上有尹域的某些特質(zhì)，她本能地能感受到。
抵達(dá)碎葉后的頭一天夜晚，驛館之內(nèi)，沈綏在沈縉的門口徘徊了很久，終究是敲響了門扉。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與千鶴、蓮婢等人打過招呼，希望今夜能給她們姊妹倆一些時間單獨談?wù)劇Ｒ蚨@會兒，并不會有人來打擾。
門沒過多久便開了，沈縉坐在輪椅上，打開門后看到阿姊站在門口，神情有一絲的慌亂。沈綏微微一笑，道一句：
“琴奴，我能進來嗎？”
沈縉點了點頭，滾動輪椅退后，將沈綏迎了進來。
沈綏進屋后尋了個墩子坐下，沈縉就在屋內(nèi)的桌案后，繼續(xù)翻著自己方才正在看的書。似乎阿姊不說話，她也不打算先開口。
不過沈綏并未讓她久等，只聽她嘆息一聲，緩緩道：
“琴奴，我從……師尊那里拿來了那枚血丹。”
她這句話說完后，沈縉不由得抬眸看向她。她捏著書頁的手有些顫抖，片刻后道：
【你想要我服下……】
“琴奴，我想你健康快樂，我不知道這血丹究竟能不能有作用，不過，顰娘已經(jīng)取了一小部分與那些血色塊根一起做了對比研究，她說這個血丹哪怕不會有太大的作用，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有很大的副作用。畢竟，這是尹御月親自煉制的血丹，配方與后來那些人的完全不同。你不會……不會與我娘親那般被副作用折磨。”
沈縉的唇緩緩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線。
【阿姊，十?dāng)?shù)年前我們就認(rèn)識師尊了。那個時候，他為何沒有將血丹給我服下，你想過嗎？】
沈綏頓時語塞。
【顯然比起血丹的作用，他更害怕血丹的副作用。他對尹御月煉制的血丹，本質(zhì)上是不放心的。】
“但是現(xiàn)在他卻決定將這枚血丹給我，顯然是因為在比對過邪教總壇內(nèi)那些粗制濫造的血丹之后，他還是認(rèn)定這個血丹有一定的作用。”沈綏道。
【是。】沈縉點頭，【但我不愿服用。】
“琴奴……”沈綏蹙眉。
【抱歉阿姊，我暫時沒辦法過了心里那一關(guān)。】沈縉道。
“沒事，我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并不是要逼著你吃下，你自己考慮清楚再說，別急著回絕我。這個血丹，就放在我這里，你想要，我隨時都能給你。”沈綏道。
【嗯。】沈縉點頭。
沈綏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兒，見她似乎不愿再和自己交談下去。她抿了抿唇，站起身來：
“你早些休息，這些日子你跟著我奔波，累壞了。我打算在碎葉多留些日子，休整好了再返回。”
【阿姊，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是繼續(xù)查邪教的事，還是……去尋卯卯姐姐。】沈縉問她。
“再說吧。大教皇的事，我已經(jīng)讓底下的人在查了，如果有消息他們會報告給我的。大教皇乃朝中人，且地位非凡，不是可以輕易動搖的，他究竟還剩余多少勢力我們也不明了，著急也沒有用。至于卯卯那里……就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她在幽州那里積蓄實力，非一朝一夕之事，何時能離開幽州，還要看朝內(nèi)的局勢。我恐怕這一兩年內(nèi)，不會有大的變化。這段時間，我打算好好休整一下，不再四處奔波。凰兒還小，這幾年內(nèi)，她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成長環(huán)境。等此間事了，我們就回金陵老宅。”
【你……娘親的事，真的就這樣放著不管了嗎……】沈縉囁嚅著問道。
沈綏語塞了片刻，緩緩回道：
“不是我不愿去管，而是……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她是我的娘親，但她也有她的選擇。如果她真的那么不愿意見到我，那么我就不該違背她的意愿。她這一輩子，身邊所有人都是打著為她好的旗號，做著本質(zhì)上自私的事，沒有人考慮過她的想法。我想，至少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找她了，但是即便找到她，我短時間內(nèi)也不會去見她的，除非到了必須相見的時候。”
沈縉點頭，表示理解。
“睡罷，我走了。”沈綏再度揚起笑容，緩步走近沈縉身邊，抬起手來，想要像童年時一般撫一撫她的發(fā)頂。
可那一瞬，她看到了沈縉眼中的躲閃。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最后慢慢垂下。她面上的笑容未變，轉(zhuǎn)身開啟了房門。
她離開房間的那一刻，沒能看到沈縉無聲的唇語：【對不起，阿姊。】
淚水，已然打濕了她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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