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碎葉城西，大伽藍(lán)寺內(nèi)，一座嶄新的石制浮屠剛剛竣工。七級浮屠，掛上多彩的勝利幢。摩尼寶頂，天物所成, 色彩斑斕的綾羅垂帷逐級重疊, 上下共三層，飄逸的彩帶、金柄，并飾有各種珍寶串。三層垂帷表示佛身相圓滿, 相當(dāng)于普通人身量的三倍, 又有表示佛的三身之說。
這里，是了一早年間出家的所在。如今，離開這里數(shù)十年的她重新歸來, 她的舍利骨灰, 將安葬于此。不僅僅是她, 還有了宏與犧牲了的千羽門弟兄。沈綏希望為他們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她愿意相信佛說的來生, 愿他們能夠來生無苦。
沈綏與張若菡請了寺內(nèi)的法師僧侶，舉行了盛大的入塔法事。她們?nèi)谈S參與, 直到看到所有骨灰壇入塔, 塔門被封住，這一場法事才算告一段落。沈綏知道佛家不講究祭奠, 佛家弟子死后, 乃是前去極樂世界, 修為低的人落入了六道輪回，早已化作他物，并不存在冥府天國的祖宗保佑后代的說法。所以，她才順了張若菡的意愿，將了一葬在了如此遙遠(yuǎn)的地方。此后只需誦經(jīng)冥想，便可見先人沐浴佛國圣光，張若菡如是說。
沈綏覺得，這樣的葬式，比起中原傳統(tǒng)，似乎更為神圣，更能緩解人內(nèi)心的悲傷。因而她很樂意如此去想。
她沒有將族婆婆和白六娘的骨灰葬入浮屠，她認(rèn)為此二人有罪，身負(fù)罪孽，不能西去，也不可得輪回，按照佛家的傳統(tǒng)，是要下十八層地獄受酷刑折磨的。但是沈綏終究沒有做出很殘酷的事，早在她離開樓蘭之前，她就將此二人的骨灰暫時葬在了邪教總壇不遠(yuǎn)處，也為她們立了墓碑。她想，至少她們是娘親的貼身人，如果她找到了娘親，娘親或許以后也會想來看看她們。總得留個念想，留個可以祭拜的地方。
浮屠落成，入塔法事結(jié)束，一樁大心愿了卻，也總算到了該歸去的時候了。在碎葉這個充滿了異域風(fēng)情的西域城鎮(zhèn)中，她們度過了將近兩個月的時光，也休息足夠了。眼看著小凰兒即將滿半歲了，張若菡亦是歸心似箭。西域的風(fēng)沙并不適合孩子的成長，這里的環(huán)境太惡劣了，即便鸞凰血脈的孩子有著天生優(yōu)秀的體魄，凰兒卻還是經(jīng)常會生病。孩子自出生后就一直跟著她們奔波，幾度經(jīng)歷波折磨難與危機(jī)，沈綏與張若菡心中都充滿了歉疚，只希望能早些回去，給孩子一個溫暖舒適的成長環(huán)境。
不幸的是，她們準(zhǔn)備走的時候遭遇了大雪封山，被困在碎葉不遠(yuǎn)的一個偏遠(yuǎn)小鎮(zhèn)中足足一旬的時間，才勉強(qiáng)能夠出發(fā)。此后翻越雪山，一路南下，貼著大唐與吐蕃的邊界緩緩東行，走到巴蜀附近時，春時已盡，開元十九年的夏日已然來臨了。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命數(shù)，小凰兒周歲前夕，恰好她們行到了蜀縣附近，便停留了下來，為凰兒舉辦周歲禮。蜀縣，是當(dāng)年尹、伊兩族的隱居地，自南梁時期出山后，隱居地就一直荒廢于此，被霧瘴掩蓋，無法進(jìn)入。沈綏來到這里停留的另一個理由，就是回尹氏的隱居地看看。為此，他已然派了一隊先遣隊入山調(diào)查。
小凰兒聰慧伶俐，別看只有一點點大，卻相當(dāng)?shù)亩隆＿@孩子的性格，像張若菡多一些，沉靜內(nèi)斂，但骨子里又有沈綏幼年時的調(diào)皮勁兒與濃郁的好奇心。周歲，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時期，凰兒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xí)著各種各樣的知識。
這孩子是個天才，七個月大的時候，就會說話了。九個月大，已經(jīng)是滿地爬，甚至在沈綏的攙扶下，還能直起身子來邁著小肉腿走兩步。孩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喊張若菡阿娘，當(dāng)時將張若菡感動哭了。蓮婢自從為人母，感性了許多，眼淚也多了起來。孩子稍有些不妥，她都會著急得不行。好在孩子稍大后，蓮婢的情緒穩(wěn)定了很多，已經(jīng)不像孩子剛出生時那般敏感了。
如今孩子周歲了，已經(jīng)能說出稍微復(fù)雜一些的短句了，大人說話她都能理解，知曉的詞匯與事物也越來越多。張若菡與沈綏這兩位母親輪流給孩子做啟蒙，也不嫌太早了，一個念賦說文，一個誦經(jīng)唱詩，小凰兒就在這樣的洗禮下緩緩長大，有時她嘴里會很驚奇地蹦出來幾個《詩經(jīng)》或者《金剛經(jīng)》中的詞，每每如此，沈綏和張若菡都會興奮很久。
周歲禮要抓周，這是金陵的風(fēng)俗。沈綏在蜀縣當(dāng)?shù)丶猩纤蚜_一通，找來了一大堆物什。抓周那日，將東西攤了一長案。另一頭，張若菡將小凰兒抱了出來。這孩子一見到案上那一大堆東西，烏溜溜水潤潤的大眼睛立時就直了，一瞬不瞬地盯著看。孩子小臉肉嘟嘟的，粉雕玉琢般可愛，眉眼和沈綏極其相像，可臉型與口鼻又與張若菡如出一轍，神奇的是，兩個人的面貌在她身上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不過周歲的小兒，一眼望去卻漂亮得不像話。長大后，卻不知該是怎樣一幅傾城之美貌。
張若菡小心翼翼將孩子放在長案的一頭，手還不放心地護(hù)在兩側(cè)。未完全盤起的長發(fā)垂在她肩頭，溫美婉麗極了。那雙澄澈似鏡湖般的眸子，充滿愛護(hù)地看著懷中的孩子，面上淡淡的笑容似乎能讓堅冰融化。
長案另一頭，稍微曬黑了些的沈綏笑著喊孩子：
“凰兒，看看桌上有什么喜歡的東西，拿來給阿爹好嗎？”
關(guān)于孩子對沈綏的稱呼，全家人一致認(rèn)為還是以尋常人家的“阿爹”來稱呼為好，孩子至少要養(yǎng)成稱呼沈綏“阿爹”的習(xí)慣，否則一個不小心便會露餡。但是這并不代表一定要瞞著孩子沈綏的真實性別。當(dāng)年，尹域未曾告知沈綏她的真實性別，因而造成了很多的未解之謎，以至于沈綏很多年后才逐漸了解尹域的人生。作為后繼者，沈綏并不愿重蹈覆轍。她打算在孩子四五歲，逐漸有性別意識時告知孩子自己的真實性別。
凰兒并沒有理會阿爹的呼喚，她已然悶頭在案上探險起來了。每一件事物她似乎都很感興趣，幾乎都會觸碰，拿起，把玩片刻。沈綏耐心地等在長案另一頭，看著孩子緩緩向自己這邊爬過來，心情就像當(dāng)年第一次跟隨尹域打獵時一般，充滿了期待。
終于，孩子來到了長案的另一頭，她的手里緊緊攥著兩個物什不放，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呆萌萌地望著沈綏，奶聲奶氣地喚了一聲：
“阿爹……”
沈綏忙將她抱進(jìn)懷里親了一口，此時她的面上已經(jīng)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因為，孩子拿了兩樣讓她哭笑不得的東西過來——一個小巧的脂粉盒與一根長長的粉色絲帶。
“我們小凰兒，將來到底要做什么啊？”她揪了揪孩子的小鼻子。
張若菡忽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看挺好，不似你那般野，我們凰兒很有女兒心呀，這么小就知道要梳妝打扮。”
“瞎說，我小時候才不野呢。要知道我抓周時，可是抓了一卷赤色的絲線。這孩子像我。”沈綏反駁道。
張若菡只是搖頭。
沈綏不服氣道：“那你抓周時抓了啥？蓮花？”
張若菡瞪她一眼，道：“甚么蓮花，我抓的是佛珠。”
沈綏長長地哦了一聲，道：“失敬了，心蓮居士。”
結(jié)果腰間遭了張若菡的一記狠狠地揪扯，登時哭喊著認(rèn)輸投降。
“好蓮婢，我錯了，你饒了我吧。”沈綏眼淚都疼出來了，也不知道她能忍得了刀傷劍傷，為何就忍不了蓮婢的揪扯神功。
張若菡哼了一聲，將孩子從沈綏懷中搶了過來，抱在了自己的懷里，還擰過身子去，仿佛和女兒一起嫌棄沈綏一般。沈綏垂頭喪氣，齜牙咧嘴地揉著腰。張若菡懷里的小凰兒無辜地對著沈綏眨了眨眼，阿爹與娘親經(jīng)常會在她面前上演這樣的戲碼，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張若菡顧自抱著孩子，陪孩子玩手里的脂粉盒和絲帶，不理會沈綏。沈綏可憐巴巴地湊到她身邊，低聲道：
“也給我抱抱孩子罷。”
張若菡依舊不理會。
沈綏嘴巴撅得老高，忽而道：
“哼，你不給我抱，我自有辦法。”
張若菡剛想問你有甚么辦法，結(jié)果忽然腰間被人攬住，隨即腳下一輕，整個人騰空了起來。她竟是在抱著孩子的狀態(tài)下，整個人被沈綏抱了起來。她驚了一跳，差一點叫出聲來。便聽沈綏笑道：
“連你一起抱，不就行了嗎？”
不知為何，張若菡聽了這話，面頰忽然紅了起來。她惱羞成怒道：
“別鬧！孩子摔了可怎么辦，真是沒個大人的沉穩(wěn)樣。快放我下來！”
沈綏仿佛她才是孩子一般地撅著嘴，很不情愿。但又拗不過張若菡，真怕鬧太過她生氣了，于是只得放下張若菡。張若菡看她一眼，知道她委屈了，想了想，趁著沈綏彎腰，側(cè)臉接近她唇邊，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后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般轉(zhuǎn)身，抱著孩子就走。
沈綏頓時愣住，回味了片刻，隨即爽朗的大笑在張若菡身后響起。張若菡抿唇忍笑，便聽沈綏在后面追上來呼喚她的聲音：
“蓮婢！等等我！再來一下！”
“不要！”張若菡道。
“再來一下嘛~~~”
“不要！”張若菡很嫌棄，這人越來越纏人了，牛皮糖也似。
小凰兒全程玩著手里的新玩具，不打算理會她的阿爹和阿娘，這孩子大概已經(jīng)明白了，這樣的場景，她以后還會看很多很多年。
……
沈縉正推著輪椅，在蜀縣宅邸的別院內(nèi)，望著那株盛放的夾竹桃發(fā)愣。千鶴與顰娘陪在她身側(cè)，正在處理新一批的草藥。宅邸，是沈氏早年間在此買下的田宅，如今算是她們暫時落腳的地方。昨日是小凰兒的抓周禮，可惜的是沈縉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一直臥床，今日才稍微有些精神出屋。阿姊沒有打擾她，她也就錯過了凰兒的抓周。顰娘說，孩子抓了脂粉盒與絲帶，沈縉笑言，這孩子長大會開拓長鳳堂的脂粉與絲綢生意。這個解釋，倒是更合了顰娘的心意。她可不希望孩子以后變成一個只會梳妝打扮的無知婦人。
“我看啊，脂粉盒與絲帶，代表著招蜂引蝶、擲果盈車也說不準(zhǔn)呢。”顰娘捂嘴笑道，“你們尹家人，素來都是這般招人愛的。看小凰兒這底子多好，將來長開了那可不得了，愛她的人海了去了。”
【顰娘，您別瞎說，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沈縉苦笑道。
顰娘吐了吐舌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眼瞧著沈縉情緒低落了下去，千鶴向顰娘暗中打了個手勢。顰娘會意，拍了拍她表示明白了，便悄悄離開，留她二人獨處。
千鶴雙眼不方便，見顰娘走了，沈縉知道她有話要和自己說，便主動滾著輪椅靠近她正坐著的胡床。千鶴感受到她靠近自己身側(cè)，伸出手來，摸索到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握在手中，輕聲道：
“你考慮得怎么樣了？關(guān)于那枚血丹。”
沈縉沉默了片刻，湊近她耳畔，用氣聲在她耳邊說道：
【我還沒想好。】
“琴奴，你該明白當(dāng)年的事，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嗯。】
“那你何須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你阿姊？這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你阿姊想你身體好，你自己也如此希望，為什么不服下呢？”千鶴道。
【但……那是尹御月的精血煉制的……】顯然沈縉依舊無法接受這種相當(dāng)于吸食人血的事，何況她對尹御月沒有甚么好感。
“為何總是這般想，你只當(dāng)那是藥材，其實那也是血液與多種藥材混合煉制成的，血液只是配方的其中之一呀。”
【但是，千鶴，這世界上所有人都覬覦我們尹氏的血脈，將我們當(dāng)作大補(bǔ)的靈藥。如果連我們自己也這般作想，我們尹氏……究竟算是什么呢？豈不是與豬羊一般，供人飼養(yǎng)，取血，殺食。即便豬羊死前也會慘叫掙扎，可它們似乎早已習(xí)慣了自己會被殺食的命運了。咱們這農(nóng)莊內(nèi)養(yǎng)得豬，給它喂食同類的肉的殘渣，它也能理所當(dāng)然地吞下去。】
千鶴一時無語，她覺得這姑娘鉆了牛角尖了，豬羊豈能與人相比，豬羊沒有人的高智慧，當(dāng)然不會考慮那么多。在它們被屠宰之前，它們永遠(yuǎn)是被生存牽著鼻子走的，只要有人喂食，它們就能一直順從著活到生命的盡頭。
二人默然了片刻，千鶴決定不再談這個話題。她笑了笑，道：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拜個天地，正式結(jié)成伴侶。”
沈縉低頭笑了，抿了抿唇，湊到她耳畔道：【那……你去和阿姊說。】
她說話的氣流溫?zé)幔瑖娡略谇Q的耳際，頓時渲染出一層妍麗的桃紅色。沈縉瞧著那層紅，美麗的雙眼顯得有些迷離。她抬起手來撥動了一下千鶴耳畔的發(fā)絲，然后再次湊了上去，雙唇輕輕擦過她的耳廓，耳際細(xì)微的絨毛摩擦著她的唇瓣，癢到了心坎里。
大約是她的舉動刺激到了千鶴最敏感的點，東瀛刀客的雙頰緋紅似火，雙手緊張地攥著拳頭。
“我真的……”千鶴有氣無力地說道，語調(diào)中有種耐人尋味的迷醉與欲望，“想你的嗓子好起來，我想聽你的聲音。我覺得那會是天籟……你每日這般和我說話，真是磨人。”
沈縉被她說得咬住了下唇，一張俏臉紅透了。
千鶴摸索著，觸到了她的唇，指腹摩挲著，她的唇已然湊了上來。二人雙唇即將接觸時，她抽回了拇指，出其不意地輕輕咬了一下沈綏的唇瓣。
“和我想的一樣，好軟。”千鶴笑道。
沈縉惱羞地拍了她一下。
“咳哼……”冷不防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咳嗽聲，沈縉嚇了一跳，回首一看，發(fā)現(xiàn)阿姊正站在不遠(yuǎn)處，裝作在看風(fēng)景。
她頓時羞得抬不起頭來。
倒是千鶴比較淡定，問道：“大郎，前來何事？”
“千鶴，琴奴，你們準(zhǔn)備一下，明日我們打算進(jìn)山。前些日子派進(jìn)山里的千羽門弟兄有回音了，他們找到進(jìn)隱居地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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