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明珪伏在自家書房的案前,望著案上放著的四份供詞,長久地凝眉思索。他在想自己將這四份供詞呈上去的后果, 他在顧慮自己究竟是否該掩蓋真相。若是就這般揭露真相,是否會帶來朝政的巨大波瀾。
這四份供詞, 分別來自武惠妃案的四個涉案嫌疑人——泥瓦七、冬綾、掌廚內侍以及曾聲稱在夜間看見晉國公主進入宮禁的金吾衛守門裨將駱懷東。明珪在仔細研究過這四份供詞之后,驚訝地發現四份供詞最后全部指向一個人。
泥瓦七落網后, 很快就將自己所知全部招認。據他所說,他大概是在今年四月份時接到了將作監的召令,要他參與今年的皇宮修葺。就在那之后, 很快有一個人找到了他。這個人自稱姓鶴,應當是一名內侍, 雖然他并未聲明自己的身份, 但瞧著他面白無須又儀態嬌柔, 女相畢現的模樣,猜也能猜出七八。泥瓦七參與過多次皇宮修葺,包括興慶宮的修建。就在興慶宮修建的過程中,他曾手腳不干凈, 偷偷隱了不少名貴的木材和宮中官窯燒制的琉璃瓦,拿出去換了大量的錢財。本以為自己做的事滴水不漏, 無人會知曉,哪里曉得竟然讓這個鶴內侍知曉了, 成了要挾他的把柄。他被脅迫之下, 不得已按照鶴內侍告知他的步驟, 完成了在珠鏡殿寢殿瓦片下的木椽之上安放一個油紙包的事,并且按照要求,放回瓦片時留下間隙,使得雨水可以滲透。事后,他自知不妙,立刻帶著家里人跑了,結果還是被抓了回來。
掌廚內侍則招供,自己是在另外一名內侍的慫恿下,專門擇了那一批海蝦制作給武惠妃食用。他所謂的另外一名內侍,名叫松鶴,乃是劉華妃宮中的一名內侍。據他說,松鶴告訴他自家娘娘也有喘疾,但服了最近宮中新近的一批海蝦后,癥狀好多了。這名掌廚內侍,應當并非故意要謀害惠妃。只是御膳房的材料配給乃是太府寺在調配,這事兒應當與太府寺有關系。
而冬綾這條線,審訊則顯得相當困難,而結果也讓明珪著實吃驚。冬綾最開始還不愿意說,但在大理寺的刑訊手段下,終于扛不住,招認她是受人指使,調換了一批新的妝粉給武惠妃使用。指使她的人是內侍省常侍王石。王石此人,若是沈綏在此,定能認出是案發后負責看守珠鏡殿內所有宮女內侍的那名高階內侍,也是當時引導她入內侍省審訊冬綾的那名高階內侍。此人乃是高力士的得力助手,掌管各宮各殿的賞賜配給。王石不知從哪里查到了冬綾,包括夏綺的家中情況,以她們的家人作威脅,逼迫她們調換武惠妃的妝粉,使用一批新進的妝粉。這妝粉據說還是南越進貢的珍珠粉,涂抹后可使肌膚更為白皙。武惠妃果真愛這妝粉,大量使用后使得體內沉積毒素。
最后,駱懷東的證詞則再次引出了那名叫做松鶴的內侍。原來駱懷東竟然與這名內侍有了龍陽之情,每每私會于宮中隱秘處,如膠似漆。后來他被這內侍吹了枕邊風,一時糊涂之下,做了假證詞,誣陷晉國公主在武惠妃去世當晚入了宮。
四份證詞,帶出了兩個人,松鶴與王石。大理寺立刻聯合禁軍出動,抓捕了此二人。抓捕過程很隱秘,但明珪知道瞞不住圣人,因為在內侍省抓人必然瞞不住高力士。王石與松鶴落網,圣人與高力士到底會不會從這二人猜到背后的人?明珪不敢肯定。
王石與松鶴很難審訊,王石狡猾,深諳此道,任憑你如何刑訊加身,他都能四兩撥千斤,什么話也不說。而松鶴顯然已經是破罐破摔,更是打死都不開口。不過,泥瓦七已然指認,松鶴就是那位威脅逼迫他的鶴內侍。審訊目前陷入了困境,明珪也從其他的角度進行了調查。尤其是從王石與松鶴早年間的經歷查起。
案情終于在今日有了進展,明珪查到了松鶴早年間曾在弘農楊氏做過仆從,因為這松鶴天生生得俊俏,唇紅齒白,體態嬌柔,男生女相,那時似乎還與弘農楊氏的三郎君楊慎衿有些不明不白的關系,后來被弘農郡公府直接送入了宮中,成了內侍。說白了,就是被趕出去了。只是此后,楊慎衿還會暗中接濟他,在他去勢后的那段時間,他給松鶴送了大量的名貴湯藥,還專門拜托宮中的老內侍細心照顧他,此后也多次接濟他,最后還幫助他順利入了劉華妃的宮中,成了華妃眼前的紅人。松鶴顯然也是對楊慎衿心懷戀慕與感激,或許受楊慎衿指使的可能性很大。
而王石,因為掌管內侍省的典禮配給,故而與太府寺時常有來往。太府寺可是楊慎衿的治下,楊慎衿自從五年前代替賀蘭氏成為了太倉、含嘉倉等十數個大型國庫的管理者之后,在這方面表現出了非凡的才華。短短五年時間,就使得國庫充盈了三倍。各類上供寶物高效歸類,管理有序。除此之外,他還是戶部的得力助手,在土地兼并日益嚴重,皇室開銷日益糜費,均田制逐漸崩壞的今日,他卻能做到把控住整個國家的財政命脈,恪盡職守,精打細算,使得國庫收支平衡,通貨流態平穩,乃是不世出的奇才。王石與太府寺來往密切,換句話說,他私下里必然與楊慎衿關系緊密,或許有著不小的利益牽扯。如果說,是楊慎衿指使他這么做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說通了。
四份證詞,匯總起來,指向了一個人——弘農郡公府三郎君楊慎衿。而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弘農楊氏本就是當今忠王閣下的母家,與忠王閣下關系緊密。忠王閣下的母親楊貴嬪正是楊慎衿的親姑母。而就在開元十七年,楊貴嬪逝世,葬于細柳原。當時這位貴嬪死亡,與武惠妃有直接的關系。全因當時武惠妃與外來邪教聯手,構陷當時的太子、光王、鄂王,在洛陽宮城附近的水道中投放一種名叫紅尾蜥的劇毒怪物。楊貴嬪在洛陽的寢宮中,有一方屬于她的泉眼,她喜好用那口泉的泉水沏茶,唯她獨享。卻沒想到,那紅尾蜥的毒素滲透到了泉眼之中,雖然只是微量,但在連續幾日的服用后,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結果,就在太子案爆發后沒多久,她也跟著病逝了。或許,武惠妃這次的事,與當年貴嬪病逝,有著直接的關系。而忠王必然無法擺脫與此案的干系。
忠王趁武惠妃重病,指使楊慎衿密謀毒害惠妃,制造惠妃病逝的假象。這調查結果,說出去實在太過駭人聽聞,明珪只覺得壓力驟增,四份證詞沉甸甸地托在手上,根本難以交出去。交與不交,他的決斷,或許將影響未來的朝政局勢。
想了大半夜,眼瞅著天邊已然泛白,他長嘆一聲,心道也罷,他到底只是一個推官,他的職責是查明真相。至于真相會造成什么后果,并不是他可以去掌控的。何況,四份證詞,都并非是直接證據,到底楊慎衿有沒有做這些事,還沒有決定性的證據。這件案子已經查到頭了,到底該如何處置,那是圣人的事,他明珪管不了那么多。
他喚了下人來,洗漱更衣,攜著四份證詞,在水汽彌漫的清晨,坐上馬車,往大明宮中而去。
……
時間倒退三個時辰,來到了子夜時分。道政坊歸來居,沈綏一行人見到了歸來居的老板——當代矩子莫先生。
這是一位面相溫和,容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蓄著長須,皮膚黝黑,身穿麻布長衫,腳上的布靴磨毛了邊,腰間的鞓帶布滿了龜裂紋,瞧著倒有幾分窮酸的感覺。
莫先生話不多,簡單寒暄過后,他直接步入了正題。
“伯昭,前些日子你送來的信我收到了,是關于大量收購麝香的事吧。我讓以前的朋友查了一下,買家是以西市一家名叫延韻香坊的商鋪的名義購下的麝香。他們將麝香用油紙包裹好,全部囤積在倉庫中,至今并未拿出去販賣。而這家延韻香坊,是一家新鋪,從未開過張,也沒有鋪面,只是在西市有一家倉庫,門上一直掛著大鎖,見不到人出入。那位朋友直接見到過買家,并將自己手中所持的麝香一次性全出手給了他們。說那是兩名長相普通的男子,看不出特色,見過就忘了。抱歉伯昭,我能查到的就是這么多。”
“多謝矩子,這些就足夠了。我就知道直接讓你查,肯定比千羽門來回奔波要高效些。”沈綏笑道。
莫先生笑著點了點頭,隨后道:“你們今夜的來意我已知曉,跟我來吧,動作輕些,今日二樓中宿了三名來道政坊探親的外鄉人,因為對面客棧被咱們的人住滿了,他們沒地方住,我就收留了他們。別驚動了他們,免得節外生枝。”他一邊說著,一邊帶著她們往后院而去。眾人聽后都繃緊了神經,小心翼翼起來。
沈綏走在最前方,心跳得愈發快起來,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緊張感。她身后,凰兒正在顰娘懷中迷迷糊糊睡著,張若菡就護在孩子身側。琴奴牽著千鶴跟在后方,她懷中還抱著一方存放書畫的長匣,匣由黑木打制,匣面刻有一叢海棠盛放的版畫,木質油潤,長期被盤摸出鮮亮的光澤。
因著并未上樓,千鶴才反應過來,原來秦憐并非是居住在三層閣樓中,而是居住在后院內。看來,三樓應當是矩子目前的工坊了。想著她當日欲往三樓而去,結果在樓梯口被兩個千羽門的弟兄擋住了,還以為他們是在那里把守,如今想來,他們似乎只是坐在那里閑聊。她可真是徹底被迷惑了。
不多時,莫先生帶她們來到了后院最為寬敞的一間房門的門口,轉身道:“這會兒,她都還醒著,她習慣于這時書寫一些筆記。筱沅這個時候總是陪著她,做些針線活。我已經派人事先通傳過了,你們慢慢聊,我們就在外面,不打擾了。”
沈綏點頭謝過,此時她的心跳已然急促到可以聽見聲響的地步,若不是張若菡一直抓著她的手臂,她甚至有一種現在就返身回去的沖動。
莫先生離開了,沈綏在門口僵了片刻,身后所有人都在等她敲門,誰也沒有催促。她最終還是抬起手來,敲了三下,便聽門內一個溫和悅耳的女聲響起:
“門沒拴上,請進。”
沈綏慢慢推開了門,那一瞬她有些精神恍惚,神魂出竅之感。跨入屋內的那一步,腳腕都是發軟的。
門內微光如豆,有兩個人影坐于高腳書案后,在昏暗的燈火下靜靜地看著她們。屋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苦澀藥味,混雜著熏香的雅氣,莫名使人寧靜。案后的兩人,一人坐于輪椅之上,一人坐于矮墩之上。輪椅之人執筆落書,矮墩之人執針穿線,靜謐的景象宛如一幅幽邃的人物畫。這幅人物畫,在沈綏進來的那一刻靜止了下來。
沈綏仿佛依憑著慣性,向前走了兩步,隨后時間凝滯一般頓住腳步,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她身后,其余四人步入屋中,最后一人沈縉悄悄帶上了門。隨后,她們均一言不發,立在沈綏身后。
半晌,雙方就只是這么靜靜地凝視著彼此。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輪椅上的人,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筆。她輕聲道了一句:
“你這孩子,到底還是來見我了。”說出此話時,她那溫柔沉靜的音調起了波瀾,顫抖著裹住了沈綏的心房。
沈綏大喘息一般忽而深吸了一口氣,又向側前邁了幾步,背光的燈火總算明亮了那女子的面容。她簡單地綰著一個發髻,發絲近乎全部銀白了,膚色蒼然,面相已現老態。只是這一切,都敵不過她本身的美。她如何都是美的,若海棠花一般清雋秀雅,瓊華玉樹不足以比擬她的風致。即便發絲銀白,唇角眼角生了皺紋,她依舊那樣的端方柔美,攝人心魂。她的身軀因著常年的病痛折磨顯得枯槁,露在袖外瘦削的手臂讓人觸目驚心。或許她從前的樣子更為可怖,這些年在矩子精心的調理下,她的身子其實已然好轉許多,至少矩子說,比當初剛剛在蜀地見到她時要好多了。
她目光含淚地望著沈綏,那眼神沈綏太熟悉了,那是母親望著孩子時的神態。沈綏下顎不自主地抖動著,淚水已然涌出了眼眶。她忽而一個箭步來到她身前,撲通一聲跪地,雙手抱住她足踝,叩首于她足背,顫聲喚道:
“娘……”
這一聲呼喚,跨越了整整三十年,屋內所有人,頓時潸然淚下。
曾懷我軀,受難降臨,悉悉哺育,盼我娉婷。一朝離喪,半生難尋,天理昭昭,親緣千里。兒已而立,母發蒼蒼,阿母阿母,淚濕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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