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 傍晚,刑部天牢。
刑部侍郎李適之正站在天牢門口, 等著牢頭開門領他進去,做今日最后的巡視。天牢內陰寒濕冷、彌漫著難聞霉味的氣息讓他厭惡地蹙起眉來,無論來這里多少次, 他都不能適應這種氣味。
沈綏的家人突然被關押進入天牢, 讓李適之感到非比尋常。就連他自己都從案件調查中被摘了出去, 而長安近來發生的兇殺案, 竟然成為了沈綏的所作所為,實在讓李適之覺得匪夷所思。
他直覺認為,這件事太蹊蹺了,他雖然清楚自己不該卷入其中, 但出于好奇心, 他還是想和沈綏的家人談談, 或許能知道些什么。
他來到專門為沈綏家里人安排的牢房, 牢房內被布置得依依當當, 倒不似牢房,更像是一個臨時的居所一般, 榻墩皆備,被褥齊全。最外頭的是母女倆的牢房,母親很淡然地坐在榻邊,一面就著油燈光亮捧著一本從家中帶來的詩集看, 一面口中清唱著一首不知名的兒歌, 方言音相當重, 李適之聽不大明白,只大概判斷是南方的童謠,或許有可能是嶺南的。
孩子乖巧地坐在墩子上,娘親唱一句,她跟著唱一句,小手相擊,以奏節拍,牢房中充斥著一種神奇的和諧舒適的氛圍。
李適之的到來,顯然打破了這個良好的氛圍,歌聲戛然而止,小姑娘從墩子上跳下來,略顯緊張地向榻邊母親的方向移動過去,但她卻不是躲在母親身后,而是擋在了母親身前。瞪著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李適之。而坐在榻邊的女子沒有動,手中翻動的書頁停了下來,也望向李適之的方向,不言不語。
李適之被這母女倆盯得渾身不自在,干笑兩聲,道:
“在下來問問,沈夫人和小娘子一切可安好?有何短缺的物什,我命人去添置。”
“李侍郎太客氣了,我與小女都是罪人,本不該有此特殊待遇,眼下牢中物什已經足夠了,不需勞神費心。”張若菡恬淡說道。
“不,沈夫人今次入獄,在下也覺過意不去,能照顧到的定然是要照顧周全的,若是一家人在牢中有什么三長兩短,在下也是不愿見到啊。”李適之兜著圈子說著。
“李侍郎,您今日前來,恐怕有些事想要問我吧。”張若菡卻不打算繼續和他兜圈子,直截了當戳穿了他前來的意圖。
李適之面上有一瞬的尷尬,不過很快他就抓住機會問道:
“既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諱。不知沈夫人可知沈司直究竟為何會獲罪?在下并不相信長安城中那么多兇案都是沈先生犯下的,沈司直號稱‘雪刀明斷’,是出了名的神探,他正義感如此強烈,在咱們這些司法官中都是出了名的。前些天,劉玉成還與我道,沈司直絕不可能犯下殺人命案,他就不是一個會奪人性命之人。在下實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當中是否有什么冤情?如若在下能夠伸出援手,沈夫人當直言,在下定不會辭。”
“多謝李侍郎如此信任我家夫郎。說實在的,我夫郎在外做了什么,我也并不清楚,她從不與我說。不過,我也相信我夫郎不會做殺人這等殘酷的事情。至于冤情,相信朝廷會給一個清白的解釋,李侍郎也無須插手,免得惹禍上身,讓咱們連累了您。”張若菡輕輕巧巧就將李適之的詢問敷衍了過去,李適之瞧她態度,心知自己在張若菡這里可能問不出什么來了。于是只得拱手作揖,告辭離去,向更里側的牢房行去。
隔著一堵墻的里側牢房,是沈綏的弟弟沈縉與她的侍女千鶴共同關押的牢房。李適之今日前來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找沈縉談,在他看來,張若菡不知道內情或許是正常的,但沈縉作為沈綏最親密的兄弟,一定知道什么。
然而李適之又碰了一個釘子,因為沈縉似乎身子有些不適,臥榻而眠尚未醒來,侍女千鶴安靜坐在榻旁,李適之也不打算問一個下人什么。之后的牢房中,沈府的下人們基本上都被關押在一起,忽陀、無涯這幾個心腹奴仆似乎也知道些什么,但以他們的忠心,恐怕也不會說。他嘆息一聲,決定離開這里,再去看看秦臻。
就在這個時候,千鶴忽然出聲了,對李適之道:
“不知李侍郎可否給我家二郎請一位醫家施針,她每日都要施針,才能緩解腰間的疼痛,否則病情會日益加重。奴婢也會施針,如若請醫家來不方便,李侍郎只需給我一個針包就行。”
李適之略有遲疑,但見床榻上沈縉確實病重,隱有不忍,于是道:
“我可以給你針包,但前提是,你得回答我幾個問題。”
“李侍郎盡管問。奴婢知無不言。”千鶴道。
“那好,你可知你家郎主近來出入的地方有哪些?是否有夜半出門的情況?”
“不曾,我家郎主總是早間晨鐘后出門,傍晚暮鼓前歸家,很少在外夜宿,即便在外夜宿,也都在大理寺中,只有一晚是宿在了公主府中。”
“那你們府中近來可有什么陌生的或者奇特的人物到訪?”
“不曾,家中都是些老熟人來往。”
“你家郎主可有出入過皇子府邸?”
“這個……確實有,前段時日,郎主與壽王、忠王都有見過面。”
李適之蹙起眉來,思索著,沈綏沒有與人結黨營私的嫌疑,即便有,他也是公主一黨,根本就沒有謀害那些人的理由,他為何會是殺人兇手?莫非是被人栽贓了?他一面心忖是不是該重新啟動案件調查,一面讓身邊的獄卒去取針包來。刑部天牢本身就有大夫為急病犯人診治,自然也有針包。只是重刑犯沒有這個待遇,一般這些獄中的大夫,都是替皇親貴族中暫時下獄的人看病的。沈氏一族乃是重刑犯,按理說不得享受任何醫療待遇,但是不論是在牢中置放床榻被褥,還是提供藥石診治,全部破了例,可謂是十分罕見了。
獄卒取來了針包,遞給了牢中的千鶴:
“唉,來拿針包。”
千鶴摸索著站起身來,雙手前探,猶猶豫豫摸到了柵欄邊,最終好不容易才顫顫巍巍將針包拿到手。李適之見她一個盲女,行動不便,即便手中有針包也做不了什么,于是放下心來,對獄卒道:
“你看著她,施針完畢后,就把針包取走,不要留在牢房里。”
“上官放心,小人明白。”獄卒點頭哈腰道。
“那我就先走了。”李適之打了聲招呼,便匆匆忙忙離去,準備再去翻閱一遍長安五行殺人案的詳細案情記錄,就連要去詢問秦臻的事都一時給忘了。
千鶴摸索著給床榻上的沈縉施針,大概小半個時辰后,施針結束,那獄卒早等得不耐煩,與另外一名獄卒背對著牢房坐在門口聊天。千鶴道了一句:
“幾位官郎,奴婢施完針了,這針包……”千鶴站在柵欄邊小心翼翼說道,語氣顯得相當懦弱。
那獄卒瞪她一眼,劈手奪過她手中的針包,他還長了個心眼,害怕她私藏針,到時候若是吞針自殺,他可不能交差。所以他事先數過有多少根,拿回來后再一數,一個不少,于是便拿著針包,與伙伴一起離去,準備交差交班。
夜已深了,牢中一片幽暗,微弱的燈火只能照亮相當有限的區域。獄卒離開時,根本不曾注意到那針包內其中一根長針其實少了一截。而那根被掰下來的部分,就藏在千鶴的腰帶中……
……
呼延卓馬撥開前方的荊棘,率先鉆出灌木叢,站定后張望前路。汗水打濕了他的絡腮胡須,他盔甲下的衣衫全濕透了。
跟隨在他身后的沈綏等人,與他的狀態別無二致。他們已然在驪山中跋涉了一個半時辰的時間,天已然完全暗下來了。由于剛下過雨,山中道路泥濘松軟,十分難走。陣雨過后,不曾帶來清涼舒爽之感,反而顯得更為悶熱難耐,讓人喘不上氣來。
“赤糸,你出事了,長安那里蓮婢她們豈不是也要被牽連。”大概是一直忙于奔逃,此刻李瑾月才想起這一茬來,急忙抓著身邊的沈綏詢問。
“蓮婢、凰兒和顰娘她們都下獄了,在我來驪山之前的事。”沈綏淡然道。
李瑾月眉頭大皺,沈綏這個態度讓她感到困惑,她該是這世界上最不能容忍自己妻女親人受到傷害的人了,如今蓮婢、凰兒等人都下了大獄,她怎么一點也不擔心?莫非她有別打算?
沈綏見她面上表情,不由笑了,安撫道:
“放心吧,大概今晚她們就能出來了,如果我們這里也順利,或許明日,我們就能在灞橋相會。”
“你果然有安排。”李瑾月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她賣關子逗弄自己很可惡,不由白她一眼。
“呵呵呵……”沈綏只是笑。
“你當真要回長安?那里可是龍潭虎穴,如今咱們該趁機盡快逃走不是嗎?”李瑾月還是對沈綏的計劃有些不大放心。
“你只需按照我的計劃一步一步走,如今咱們要做的就是靜觀其變,過不多久,自然會有人替咱們解圍。對現如今的咱們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其實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離開長安,我們會失去先機。不過我是不會入長安城中了,那確實有些被動,我方才不是說了嘛,我們祖上曾在灞橋附近有田宅,后來轉讓給別人了。我前段時間又買了回來,沒想到如今恰好派上用場。那是個大宅院,也很隱蔽,足夠我們藏身了。眼下長安千羽門的人也都在那里。”
沈綏的話,無疑給李瑾月吃了一顆定心丸。
就在此時,前路坡度驟降,眾人站在了陡坡邊緣,樹木再往前延伸,就很稀疏了,遠處能望見大片無遮蔽的原野,正有大批的禁軍駐扎在那片原野之上,來回巡邏。
呼延卓馬回過頭來道:
“門主,這里是包圍圈最薄弱的地方了,咱們必須突破這里,才能徹底逃出生天。”一邊說著,他一邊指了指相較巡邏隊伍更遠處流淌而過的一條不知名的河流,繼續道:
“咱們的目的地就在那邊的水域,蘆葦蕩里藏了一艘咱們的船。那條河是渭河的支流,只需沿河而上,就能順渭河抵達灞橋。”
沈綏點頭,道:
“開始罷。”
呼延卓馬點頭,取出一只鷹哨吹響,哨聲人耳無法分辨,但鷹卻可聞,天空中的白浩接到信號,立刻向遠處叢林中遠飛而去,不久后一頭扎入森林中,突然驚起無數驚鳥。與此同時,從云早就繞遠路,從山坡另一頭跑下去,趁機混入了巡邏部隊的尾巴,等驚鳥飛起,他忽然大喊:
“逃犯在那里!”
巡邏部隊登時驚動,為首將官立功心切,當機立斷招呼起所有部眾,調轉方向,向驚鳥飛起處開拔,轉瞬間,防線消失不見。
沈綏等人在此期間急忙褪去身上盔甲偽裝埋入地底,貼著草叢地面,飛快地向河流跑去。直到他們順利鉆入蘆葦蕩中,上了接應的小船,眾人才長出一口氣。船上撐船的船夫從雨向他們拋去漁家百姓的衣物,讓他們再度更衣,眾人多番穿脫衣物,每一次都顯得無比匆忙,唯獨這一次從容不迫。
這時沈綏忽然想起什么,抓住李瑾月的手道:
“卯卯,你的兵符,可在身上?”
李瑾月的心登時一跳,抬手向自己腰間摸去,隨即面色煞白。她的兵符隨身帶在腰包中,方才她多次脫穿衣物,竟然把腰包給弄丟了。
她啞口無言地望著沈綏,沈綏深吸一口氣安慰道:
“別著急,我讓留守的兄弟上山去找,咱們的衣服都定點埋在地底,不出意外不會丟的。現在咱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去了,兵符丟了就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況幽州兵權,如今還是不是咱們的很難說,即便有兵符,也不一定能調動軍隊。”
李瑾月懊惱地抓著額前散落的碎發,聽沈綏的安慰,她只能點頭。一旁的楊玉環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緊緊抓著她的衣擺。
……
彼岸驪山之上,茂密叢林間出現了一個人影,他在方才沈綏等人停留更衣的地方駐足,撥開腳下泥土,取出了李瑾月的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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