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cript> 沈家小院的會客前堂,是沈縉的一日之中大部分時間都會居處的地方。她的輪椅是沈綏特制的,扶手兩側有案板可以拼接起來橫于身前,在其上書寫、練琴都很方便。她之所以每日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前堂,是因為前堂的位置陽光最好,又可擋去寒風。這些日子沈家小院來客不斷,間接的,沈縉也就成為了接待這些客人的主人。拜訪過沈家小院的長安官家們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綏有一個半身癱瘓、口不能言的弟弟。弱柳扶風,清雋溫雅,雖身殘,但志堅,且氣度非凡,頗有布衣高士的風范,惹人憐惜又敬佩。
初六這一日千鶴來訪時,恰逢玄微子有事前來找沈綏相談,沈綏很快就出來了,玄微子說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綏親自接待千鶴,沈縉雖同處一堂,但與千鶴未能來得及有所交流。不過千鶴此人的辨識度還是很高的,沈縉一眼就認出來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門口遇到的那位獨行客。沒想到,她竟是蓮婢姐姐的仆從,這世上的緣分,還真是奇妙。
“這位客人……”讀完信后,沈綏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提著東瀛刀的盲女。她沒有想到,張若菡那位傳聞中遠行未歸的車夫,竟然會是這樣一位男裝女郎。而且,雖然已經很淡薄了,但沈綏依舊能從她身上看出來東瀛人的影子,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鶴,沈司直稱我千鶴即可。”千鶴簡略又干脆地說道。
“千鶴君稍待,我寫封回信,麻煩你帶回去給張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鶴君,我一會兒就回來。”急匆匆交代完,沈綏便立刻返身入書房。
前堂,獨留千鶴與沈縉二人。
沈縉無奈地笑了,她這個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細心,今日卻不經意間犯了糊涂。
她一個口不能言的人,該如何接待一個目不能視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勢,對方看不見;對方與她說話,她也沒法回應。除非在對方手上寫字,但此等肌膚相親的事,當是不能做的。
原本藍鴝寸步不離她,但千鶴來得真不巧,偏偏藍鴝跟著顰娘去藥房抓藥去了。藍鴝平日里專門負責給她熬藥,顰娘要將每種藥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想著或許忽陀就在外院,就喚他來吧。于是撥動了一下掛在輪椅扶手下的銀鈴鐺,清脆的鈴聲響起,院子不大,這聲音穿透力強,忽陀當能聽見。
卻沒想到,忽陀未來,立在一旁的千鶴聞得鈴聲,耳廓一動,忽然道:
“敢問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與某在城門口相遇的車中人?”
沈縉略有吃驚地看向源千鶴,沒想到這人居然能通過鈴聲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輪椅上的銀鈴確實是當日車中掛著的鈴鐺。這鈴鐺是自從她失聲之后,姐姐親手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隨身攜帶,從不離身。每有事,總會搖鈴,長此以往,身邊人都對鈴聲特別敏感。每聞鈴聲,必會循聲而來。
沈縉想要回答源千鶴,但是發(fā)不出聲,對方又看不見她的動作。一時間陷入困境,只得又搖了搖鈴。
源千鶴十分聰慧,聽聞鈴聲再響,便知自己是猜對了。不由笑了起來,道:
“沒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千鶴見過沈二郎,感謝二郎那日為千鶴解圍。”說著向鈴鐺響起的方向一揖行禮。
沈縉下意識搖了搖頭,做出動作后,才反應過來對方看不見。不由又想去解釋,但偏偏發(fā)不出聲。自從她失聲之后,這還是第一次這般急迫地想要向誰表達些什么。或許是因為對方和她一樣,都不是完人,失聲人與失明人之間的交流,隔著重重的阻礙,讓她心焦。
無奈之下,沈縉滾動輪椅,向源千鶴靠近。源千鶴聽見清脆的銀鈴聲“叮鈴鈴”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縉過來了。她還聽見了輪邊碾壓地面以及車轱轆的聲響,聯想起長安城中關于沈家二郎的傳言,知曉人家行動不便,確實是只能坐在輪椅之上。
千鶴性情曠達,歷經滄桑,成熟老練,沒有太多矯情。她從未掩飾過自己的女子身份,穿著男裝不過為了行動方便。在她內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沒有那么嚴重。沈縉的靠近,讓她有了一種心電感應,她知道對方是為了和她交流而來,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來,笑道:
“二郎若不嫌棄,有什么話盡管寫于在下掌中,在下雖少鄙陋,字還是識得的。”
沈縉雖跟隨姐姐女扮男裝多年,性情早已磨練得堅強冷硬,但內心深處依舊留有一席女兒家的柔軟。她在未扮男裝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溫婉,到如今扮了男裝,也很難表現出男兒的英武,與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鶴所表現出的豁達率性,倒是讓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邊幾位親人之外,長到這么大,從未與外人身體接觸過。即便對方和自己一樣是女子,但是她現在好歹扮作男子,想著若是就這樣執(zhí)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轉念一想,人家女兒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這般拘泥于禮俗約束。于是自嘲般灑然一笑,抬手執(zhí)起千鶴的手掌,開始在她手中寫字。
黑布蒙眼的千鶴,本來相當的率性,不把此事當做多么嚴重的禮教大防。然而當一雙柔軟溫涼的手附上她的手時,“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頓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雙手完全不像是一雙男人的手,很瘦很小,雖纖瘦,骨節(jié)分明,但觸摸起來卻并不突兀,線條柔和。手指修長,十指指尖,有著一層不厚不薄的繭,指甲修得相當干凈圓潤,莫非是常年撫琴留下的?
那雙手的皮膚細膩嫩滑,溫度微涼,不知為何讓千鶴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鎮(zhèn)的葡萄來。那雙手的左手托著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動,微微刮著千鶴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繭,癢癢的,仿佛隔著手掌,直接撓到了心頭。
沈縉捧著千鶴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寫下一句話: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過托他行個便利而已。】
千鶴讀懂了她的話,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樂而不為?在下謝得沒錯,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會擅自來幫我。您的鈴鐺聲,當時可讓我印象深刻。我千鶴眼雖盲,心卻不盲。”
千鶴聽她這么說,便笑著寫道:
【千鶴君聽功了得,縉十分佩服。縉以為,天下鈴聲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鶴君耳中亦有分別。】
“哈哈哈,”千鶴爽朗一笑,道:“天下鈴鐺億萬,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別。在下耳中,從未聞相同之鈴聲。二郎的鈴聲尤為清脆悅耳,穿透力極強,讓在下印象深刻。不過,恕在下失禮,二郎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松香氣息,亦有極高的辨識度,二者結合,在下便很快認出來了。”
原來如此,沈縉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確實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時并未在意。這是因為她長期撫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養(yǎng)的緣故。
千鶴聽到衣袖袍襟摩擦的聲響,料想沈縉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畫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現在了眼前,讓千鶴不由自主笑了出來。那笑容燦爛,蒙眼黑布帶來的肅殺氣息瞬間被掩蓋,被清風一般爽朗的風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讓沈縉瞪大了雙眼,半晌不能回神。繼而,復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話了。但意外得心中并無排斥,反倒有些喜悅。
此刻,正在前堂內安靜交流的兩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門外,沈綏正拉著忽陀,悄悄地藏在門扉旁,觀察堂內的一舉一動。
“大郎……”忽陀輕聲喚道。他很是無語,本來聽見了鈴鐺的聲響,他就立刻從前院往里走。卻沒想到沈綏居然從房頂上翻身躍了過來,阻止了他。想來沈綏應該在后面事先觀察到了屋內的情況,才會特意用輕功飛躍前堂屋頂來截住他。
“忽陀……”沈綏臉上有著一種復雜的笑容,雀躍又有些好奇,還有幾分的欣慰和感慨,“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嗎?”
忽陀愣了一下,隨即淡笑附和:“大郎說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個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過了。”沈綏輕聲道。
“可這源千鶴,可靠嗎?”忽陀問。
“我相信蓮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賴托付之人。”沈綏道,“你去吧,我這就回了。”
說罷,也不管忽陀,再度躍身上了房頂,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裝模作樣地拿著回信從后堂出來。沈縉迅速放開了源千鶴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著妹妹蒼白的面上浮起紅云,她差點沒繃住笑出來。將信交給源千鶴時,她意味深長又一語雙關地道:
“千鶴君,以后可能要麻煩你經常來此走動了。”
“沈司直太客氣了,三娘與您差遣,千鶴自當盡心盡力。”千鶴并沒聽出沈綏話語中的雙關,接過信來,向著沈綏、沈縉一揖,然后灑然告辭。沈縉的目光追隨著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門口,隱有不舍。
沈綏看著自家妹妹,輕笑一聲,什么也沒說。她走到院子里,望著飛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戲的白尾雨燕,雙唇嘟起,舌尖打彎,忽的吹出一聲清脆動聽的呼哨,呼哨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那白尾雨燕聽見了呼哨聲,歪著頭看著沈綏,猶豫了片刻,向她飛來。沈綏笑瞇瞇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撲棱著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綏又向雨燕吹了幾聲口哨,鳥兒仿佛回應她一般吱吱叫了起來,一人一燕好似對話般嘰嘰喳喳“談”了一會兒,雨燕居然已經非常親熱沈綏了,竟是不愿飛去。沈綏不知從哪兒摸出幾顆鳥食,喂給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兒,你去認認張府門,若是見了蓮婢姐姐,可要對她說,赤糸一直念著她,從未有一刻忘記。我信上寫的都不作數,讓她千萬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縉聞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寫了啥?
沈綏卻一抬手,燕兒撲棱翅膀就此飛去。這一手神乎其神的馴鳥術,正是她們沈家人祖?zhèn)鞯莫氶T秘技,此技若臻入極致,幾乎可以做到與鳥類無障礙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孫都能學會。沈縉就不會,可沈綏在馴鳥術這一方面卻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綏使出這一手絕技,沈縉都覺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畫卷在眼前展開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馴鳥,而是在與鳥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風。
望著那高飛的雨燕,沈縉忽的有些傾羨起它來,若她也能這般自由高飛,婉轉歌唱,此生也就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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