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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千鶴所言, 她并不知道這封信是不是沈綏親筆所寫, 沈綏并未在千鶴身旁書寫, 即便就在她身旁書寫, 她也看不見。但想來, 應當不是他人代筆。千鶴聞到沈綏身上有墨香, 在給她這封信前并沒有。
埋首仔細看了一會兒, 張若菡有些疲憊地抬起頭來,素手揉了揉太陽穴, 側倚在無腿圈椅里, 閉了眼憩。
一旁服侍的無涯見狀, 連忙起身,拿了毯子來, 給張若菡披上,跪在張若菡身側后, 抬手給她揉肩:
“三娘, 您是不是累了,時辰不早了,早些就寢罷!
“我還未有睡意, 只是有些困惑, 有些事想不通!睆埲糨論沃, 閉著眼淡淡地道。
“您和我, 無涯雖然很笨, 但您出來了, 總比憋在心里好!睙o涯道。
張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無奈和寬縱,道:
“好,我,你權且聽聽。”思索了片刻,繼續道:“我現在最困惑的是,這個沈綏,與赤糸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
無涯聽見“赤糸”這個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怪不得三娘最近舉止反常,原來,竟是懷疑沈綏與當年那個人有關!這可不得了,三娘這是走在懸崖邊,要知道那個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無全尸,實在凄慘。她知道三娘這些年來對當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卻沒想到,這個新冒出來的沈綏,竟然會讓三娘再度產生一些危險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當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嚇唬無涯,無涯再也承受不起當年那樣驚心動魄的事。”
張若菡睜開清寒雙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無涯,你跟了我這么長時間,也該知道一些內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無涯更惶恐了,連忙解釋道:“無涯怎么會和外人一樣,無涯只是擔心您。您被當年之事折磨了這么長時間,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誰也不愿提起。您若遲遲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曉,定要惹來禍端。”
張若菡嘆息一聲,道:“這就是我不愿與你這些的緣故。你總是關心則亂,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見我大張旗鼓地調查此事了?你可知我為何要千鶴去跟蹤沈綏,又讓千鶴給她送信?”
無涯搖了搖頭。
“千鶴來自異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時間不過半年,不算長,且一直在寺中,沒有多少人知曉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讓她去跟蹤沈綏,固然有我想調查沈綏的意圖在其中。但如果我們并未遇上沈綏,我依舊會讓她與我們分道而行,不會讓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場景。我留著她的身份不公開,本就抱有讓她替我在外調查當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開始調查沈綏。這次送信是第一次試探,目的是,獲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識他的字跡。不過現在,我得出結論,他的字與我設想的完全不一樣,當然,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無涯疑惑問道:“您為何要調查沈綏的字跡?難道,沈綏的字跡,還能和那個人相同嗎?千鶴愚笨,不理解這兩者有什么關系!
張若菡彎了彎唇角,道:“無涯,有些東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卻感受不到。比如對一個熟悉到骨髓里的人,會有一種感應。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現在眼前,樣貌大變,也能認出她來。”
無涯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您…您是,那沈綏…就是……”
張若菡搖了搖頭,解釋道:“只是一種感覺罷了,沈綏的身上有一種我很熟悉的感覺,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與他相識相知,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見到他時,就讓我吃驚不。但是,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樣靈動飄逸、絢爛似火的女兒家,又怎么會是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風鉤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細觀察過沈綏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跡,那應當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與赤糸的面頰完全不同,他的顴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結也十分明顯,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這一點,所以還需要我去親自確認。”
張若菡粗通醫術,為了治療祖母雙腿,自學骨傷科成才,對人體骨骼非常熟悉。且從亡母那里繼承了高超的化妝術,對人體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會出這樣的話來,無涯一點都不奇怪,反倒相當信服。
“話雖如此,沈綏身上還有很多疑點。比如他的聲音,我感覺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雖然沙啞低沉,但是音色卻留有女子的特色,不上來的感覺,好像……他嗓子曾經受過傷。再比如他的身材,雖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隱約能看出女子的曲線。還有他面部的胡須,即便他不愛蓄須,但是竟然連青皮都未顯現,光滑到看不見胡茬,這也十分古怪。據我所知,即便是生須發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還是會留有青皮的。”
無涯問道:“這么來,三娘您是懷疑這個沈綏有可能是個女子?”
“確實不無可能。實話,我覺得他女扮男裝的可能性很大!睆埲糨拯c頭。
無涯驚訝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來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綏都是個挺徹底的男子啊。舉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樣,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兒氣概呢!
張若菡無奈一笑,道:“或許是我先入為主吧?傊,這都是我的感覺和推測,并不能作數。”接著她又轉而道:
“我現在有這樣一個判斷,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裝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則必然與赤糸有關系。他身上的疑點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實難善罷甘休。”
“除了長相還有什么疑點?是這封信嗎?”無涯問。
張若菡目光落在案頭那封信上,輕聲道:“嗯。我仔細研究了這封信的字體,寫得是板板整整的隸書,中規中矩,沒什么特色?傮w來行筆很流暢,看得出來不是硬性模仿的,應當寫了很多年。我又仔細檢查了間架結構和筆鋒走勢,書寫者完美地復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隸書書體,看不出絲毫的蛛絲馬跡。
赤糸的書法,和我是同一個老師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練出來的,她和我一樣都擅長行楷。只不過赤糸性子跳脫,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貼近草書。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書體深受王逸少的影響,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該這是隱藏得太好了嗎?物極必反,隱藏得越是好,越是與赤糸走相反的極端,越是惹人懷疑!
到這里,張若菡似乎更疲憊了,半闔著一雙清眸,語調輕飄飄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著了。無涯聽了那么多張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這沈綏很可疑,讓三娘很傷神。
“無涯,慈恩案是上給我的一個機會,我必須把握住。沈綏將破慈恩案,而我則需要從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鶴那日的話,讓我有一種感覺,他好像在查當年那個滔謎案!背聊肷,就在無涯以為張若菡就要睡著的時候,張若菡忽然幽幽開口了。
張若菡與無涯前些日子已經聽跟蹤沈綏而回的千鶴過了沈綏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鶴當時就藏在暗處,將沈綏破案的全過程一字不落聽在耳中;貋砗,就一五一十地全部給張若菡聽。因此,張若菡和無涯都很清楚沈綏對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斷。且他們已經確認了一件事,沈綏確實欺瞞了上級,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牽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來龍去脈,對于張若菡來,就關系到對沈綏背景的調查。
張若菡已經與千鶴了,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綏的動向,探聽消息,回來及時報告,千鶴現在也應當在沈家院附近監視著。
聽三娘提起當年那樁驚謎案,無涯不禁打了個寒顫。深吸一口氣,她問道:“您為何會覺得他是在查當年那樁案子?”
“因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盡這件事太蹊蹺,他的動因成謎,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謎團。這其中有一個巧合點,讓我不寒而栗。無涯……”張若菡從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頭深深地看著無涯的雙眼,清冷的眸子里閃爍著幽幽寒光:
“當年赤糸的父親,不正是被釘在玄武門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墻之上而死嗎?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還是個謎。這與善因懸吊大雁塔,太像了……”
無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竄,直達頭頂,她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雞皮疙瘩泛起,面色蒼白了下來。
屋內靜謐,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撲展雙翅飛去。
大郎張九齡之妻譚氏,也就是張若菡的母親,已于五年前病故。張九齡并未再續弦,也沒有妾室,大房一脈如今便只有張拯與張若菡這一對成年的兄妹倆。張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張拯的三兒兩女,但都隨張拯在外地,并不在長安家中。
二房張九章現任鴻臚卿,從三品大員。他有一妻一妾,這妾還是圣人硬塞給他的。與妻子育有一兒兩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習慣,男女分開算排行,一般都是與家中同輩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齒。二郎九章的兩個女兒皆比張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張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兩個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婦,在夫郎家生兒育女了。堂哥也與親哥一道在外任官,長年不得歸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經出嫁了。
三房張九賓幼年時夭折,沒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張九皋,現任嶺南節度使,遠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隨他守著韶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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