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府,后院,廂房。
這里是余府中除了前堂最熱鬧的地方,因為這里有今日的主角,余鴻之要納的新婦肖如荑肖姑娘。
丫鬟們幫她對鏡梳妝,換上紅衣,抹上胭脂,可鏡子里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始終沒有半點笑容。
下人們也都可以理解,他們的夫人唐若蘭何其兇悍,而這個年輕美貌無依無靠的女子就要做這府里的妾室了,恐怕她有的是罪受,府里也將永無寧日,天天腥風(fēng)血雨……
任誰也笑不出來啊。
梳妝既畢,肖如荑還在對著鏡子發(fā)呆,吉時未到,大家都陪她干等著。
然而不消多時,讓人瑟瑟發(fā)抖的事發(fā)生了——夫人來了。
唐若蘭穿著正室的禮袍,待會兒要在行禮時接受新人的敬酒的,她今日的打扮亦然精致,風(fēng)姿卓越,但畢竟是年華逝去,又已生兒育女,姿色要略遜一籌,面相和表情都是十分刻薄的樣子,看著就讓人害怕。
原本還在竊竊私語說閑話的下人們立即鴉雀無聲,一個激靈站好了,退到門旁,迎接夫人,肖如荑仍是不動。
唐若蘭走進房內(nèi),用刁鉆蔑然的目光打量這個自己從人販手里買來的女子,年方十七,生得標致,在那一堆臟兮兮的女孩子中都能顯出過人姿貌,如今換上整潔衣服,打扮一番,果然動人。
她不是專門去給自己的丈夫挑妾室的,只是在路過南城外的時候,看見幾個人用鞭子抽趕一批女子,她看不下去,叫人去打聽,才知道那是人販子,在把他們拐騙來的少女趕進城賣進青樓為妓。她看不下去,怒而出手,率隨從把那些人販子痛扁一頓打得半身不遂,并把他們移交官府,給那些女孩子銀子讓她們各自回家,有幾個無家可回求她收留,她可不想,就叫人給她們安排了妥當容身之處,不過獨獨挑中了她們中的肖如荑帶回家來。
她考慮的是,自己的丈夫如今已是當朝二品,卻只有一房正妻,難免遭人笑話,她就想挑一個順從聽話的,放在家里做做樣子。不曾想這個肖如荑并不乖順,冷言寡語,性子孤傲,整日對人吊著臉,看來不是個善茬。如今后悔也沒用了,只能看日后的調(diào)教了,所以這回,她就是特意來給肖如荑一個下馬威。
唐若蘭停在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肖如荑,面上三分冷笑七分張揚,雙手搭上她的雙肩,拍拍:“嗯,不錯嘛,我就知道你這妮子有一副好模樣。”
肖如荑嗤笑一聲:“謝夫人夸獎。”
唐若蘭皺起了眉,搭在她右肩的手順著她的鎖骨往前一勾,捏住她的下巴,語氣變得更加強硬逼人:“不過光長得好還是不夠,進了門就要懂府里的規(guī)矩,凡事有個分寸,可別打錯了主意,做出讓人不高興的事來!”
肖如荑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她撇開唐若蘭的手,轉(zhuǎn)面仰望唐若蘭,冷冷道:“是讓夫人不高興的事吧?那夫人你最好別讓大人進我的房,不然夫人你不高興的時候還多著呢。”
眾人心里都倒抽一口涼氣,看著唐若蘭已被惹怒就要爆發(fā),對他們吼:“都出去!本夫人要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這不要臉的小妮子!”
下人心驚不已,又不敢勸,都退了出去,關(guān)了門,心想他們猜得果然沒錯,這納妾的喜事沒準要黃。
“你這小妮子,竟然這樣跟我說話?”
門一關(guān),話還是質(zhì)問的話,可語氣全然陡轉(zhuǎn),就像一場暴風(fēng)雨突然化為綿綿春風(fēng),完全是撒嬌的意味。
唐若蘭捧著肖如荑的臉,點著她的鼻尖,‘兇斥’她。
肖如荑面上的冷意全無,把嘴一撅,雙手拉住唐若蘭的手臂,搖晃著,嬌嗔道:“蘭姐姐啊,我不想給他做妾嘛……”
“別這樣……”唐若蘭勸她。
她抱住了唐若蘭的腰,像只鬧脾氣的小貓,“我不要,我只想跟蘭姐姐在一起……才不讓別人碰我!是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不要伺候別人,還是個男人……天吶……”
唐若蘭眼里都是心疼無奈,很寵溺地撫著她的臉,哄她道:“可是,那是我的丈夫啊,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永遠地在一起……你聽話好不好?別鬧了,去跟他行個禮,把名分弄到手了再說……”
成親十余年,余鴻之估計都沒見過自己夫人如此溫柔耐心的樣子。
“那我不要跟他洞房……”肖如荑只能聽話妥協(xié)。
唐若蘭想了想,“那好吧……到時候我鬧一鬧,看他還敢不敢進你的房……”
肖如荑終于笑了,站起來,抱住唐若蘭,親了她一下,在她臉上留下口紅印。
唐若蘭羞笑一下,拿帕子出來擦臉,而肖如荑先拿過她的帕子,再次靠近她:“蘭姐姐,我?guī)湍悴涟 ?br />
“嗯……還有,如荑,這么多年夫妻做下來,其實我心里也是有他的……他是個很好的人,以后你試著慢慢接受他好嗎?”
動作停頓一下,伊人目光如水,“好吧,為了你,我愿意……我知道你是想把我變成你的家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關(guān)系……”
一點點拭去,朱紅顏色沾到帕子上,如一朵綻放的花,和兩張嬌顏一般明艷絢爛,拭干凈了,她仍不退后。
近在咫尺之間,兩人對視,目光無限繾綣溫情,她眼睫一眨,漸漸縮短了兩張面孔的距離,直到?jīng)]有距離。
……
她衣著素凈典雅,玉簪挽起高髻,未施粉黛,立于一眾官家夫人之間,與她們微笑見禮,客氣寒暄,禮貌又不失分寸,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縱使今日刻意低調(diào),也難掩絕色姿容,引人側(cè)目。
還未到婚宴開始之時,余府前院盡是談話說笑的官紳富賈,她伴在楊容安左右,與他在賓客間穿梭,先是陪他與眾同僚打了招呼,與上官見了禮,才不到半個時辰她就有些受不了了,那些目光,讓許久未曾出門見人的她感覺很難受。
本來她仍是不會來的,只因余鴻之是楊容安的頂頭上司,她這個正房夫人不好不隨夫君來參宴,她盡量偽裝自然,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還是很難堅持。
奇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的自信,她的從容,她的快樂,都去哪兒了?
她早早跟楊容安說了,自己感覺有些不好,恐怕不能陪他見完全部同僚了,就先上了正堂之后內(nèi)院的閣樓茶室,與各位官家夫人碰面見禮,然而官家夫人們見她都圍過來與她說話,她也很難得清凈,只好勉力撐著。
但是,到了某一時刻,她終于撐不住了……
從閣樓窗口往下看去,可以看到余府前院大門的人進人出。前院忽然發(fā)生一陣明顯的變化,本來各自結(jié)群的人們都有往前門移動的趨勢,余府管家在門口提聲通報來客的名姓:“御史大夫顧大人,吏部尚書顧大人,工刑兩部侍郎顧大人,光臨喜宴!”
所有人都沒想到他們回來,包括她。
那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內(nèi),雖然只是遠遠的一個模糊的身影,也足夠撼動她心里的那座大山。
就在那一瞬,江弦歌突然失控,面色煞白,熱淚將出,提著衣擺就往外跑,踉踉蹌蹌慌張失色的樣子讓眾人都很吃驚,而她只是推開擋路的人和物,一路朝樓下奔去。
閣樓茶室的樓梯很窄,她的衣服很重,在瘋了似的奔跑時,她不小心在樓梯上滑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很疼,讓她疼到清醒。
自己在干嘛?
她坐在樓梯上,呆住了。
可內(nèi)心的沖動騙不了自己……
她只是想見自己牽掛的人一面而已。
別人趕來扶她,狼狽的她站了起來,忍著腳踝的疼痛,不理他人的問候,只愣愣地往前走,好像下定了莫大的決心。
穿過正堂后門,她可以聽見喧嚷的人群中,那一聲聲此起彼伏的“顧大人”,她離他們越來越近了,再走幾步,她就可以見到……
“弦歌。”楊容安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臉色很冷。
她驚駭?shù)赝O虏阶樱忧拥乜此凵裰胁蛔杂X地露出一種可憐的哀求。
“你不舒服,該回去休息了,我們的馬車在后院,你跟棠歡先回去。”
幾乎是命令的口吻。
她的心在發(fā)顫,無聲地說著不不不不……
可是一開口,只有:“好,那你代我向主人家告別致歉。”
江弦歌的目光掠過楊容安身后的那扇通往前院的門,轉(zhuǎn)身而去,眼眶無聲無息地紅了,周圍全是人,她不能讓眼淚落下,只能微微上揚,并扯出微笑,困住那即將傾盆而下的淚水。
等她穿過無數(shù)人,走過幾條長長的圍廊,在下人的引領(lǐng)下走出后院府門的時候,眼眶中的淚水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只余下酸澀疼痛。
后門外停著各家的馬車,她渾渾噩噩地去找上面寫著‘楊’字的那乘,棠歡和隨從們在那里等她……
淚水干了,眼睛泛酸,視線也有些模糊了,她直直往前走,忽略了旁邊的一個身影。
“弦歌。”
隨著這個聲音從背后傳來,她的腦海里響起一陣轟鳴,好像就是天崩地裂的聲音。
她轉(zhuǎn)身,睜大酸澀的眼睛,看清那個人。
她說不出話來,也不想再落淚,只是呆呆地望著……
顧青玄從顧家馬車旁走向她,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很關(guān)心的眼神:“弦歌,你怎么了?不是來赴宴嗎?這么早就走?”
他本來是在前門下車的,隨從再把車駕到后門來停,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有重要東西落在車里了,就借故出來找找,不想會碰到江弦歌。
她沒應(yīng),他已到近處,雙手揣在袖子里,看著她,微笑起來:“怎么不說話?將近一年不見,你忘了伯父是誰了嗎?是不是怕伯父怪你不來顧府串門了?不會,我們都知道弦歌嫁人了,有自己的小家了,當然是要以夫君為重,哪能到處跑?”
停了一會兒,她還是無聲,顧青玄還是像哄小孩子一樣,疏闊朗然地笑著:“好了,過去的都不提了,既然碰到,伯父只想知道,弦歌,你過得好嗎?”
這一刻,她竟然感覺到由衷的快樂……
“謝伯父關(guān)心。”行禮,既是見禮也是別禮,微笑,最后再看一眼:“我很好。”
如山般沉重,如海般浩瀚,心事萬千,不過一個笑容,簡單的三個字。
“那就好,多保重。”
……
翌日,禮部尚書堂。
上過早朝之后,余鴻之和楊容安到署點卯,兩人都沒什么精神,楊容安尤為冷漠,不愛理人,點卯后到侍郎廷集會,他讓禮部郎中代為主持,只在尚書公房與余鴻之商量一些事情,簡單說了幾句,秉事的人無精打采前言不搭后語,聽話的人也神色懨懨精神分散,連在場的尚書堂主簿王繆都看不下去了,連連咳嗽提醒他們。
楊容安離開后,余鴻之揉揉惺忪的眼睛,打個哈欠,轉(zhuǎn)頭望向王繆:“楊侍郎今日是怎么了?好沒精神……”
王繆看著他,一時啞然,“額……大人,你不覺得你更……沒精神嗎?”
尚書堂主簿就是一部掾吏之首,王繆十分老道,深知掾吏與堂官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所以余鴻之一上任,他就為余鴻之做了很多事,以安住余鴻之的心,迷惑他讓他以為自己是他的人。余鴻之哪懂這些,就被他牽著走了,很信任王繆,與他私交也不錯。
余鴻之舉起雙手搓搓臉,“是嗎?”
王繆走到近前,笑得頗有深意:“大人昨天新婚之喜,一定累極了吧?今天狀態(tài)差點也是正常的,只是大人還是要以身體為重,不要累壞了。”
余鴻之點點頭,未多想,順口道:“是啊……辦喜事太累人了,喝得又多……”說著才領(lǐng)會王繆的話外之意,失笑,“誒呀,呵,你想哪去了?才不是那檔子事……”
他皺起了眉頭,似乎想起了什么苦惱的事情,小聲支吾起來:“我倒是想……也要能碰得著啊……”
王繆再湊近些,壞笑道:“怎么?昨晚……大人有什么不方便嗎?”
余鴻之猶猶豫豫,幾次張口,結(jié)巴道:“不是我……是她……不,是我……誒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說……”
王繆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有了主意,露出‘睿智’的神情:“大人,這樣吧,屬下給你講個故事。以前啊,有一個修仙煉丹人,苦苦修煉,終于上了九重天,來到仙女的瑤池外,想吃傳說中能讓人羽化成仙登上極樂的‘蟠桃’,這蟠桃是小仙女看管的,他本可以輕松如愿,可是,這瑤池外還有一個很兇的大仙女,硬是攔住了他,不讓他見小仙女,他斗不過大仙女,最后只能筋疲力盡失望而歸。”
他眉飛色舞地講完這個‘故事’,看著余鴻之,問了句:“是不是這樣?大人。”
然而,余鴻之是一臉迷茫,傻愣愣地望著王繆:“啊?什么?這個故事沒什么意義啊……”
王繆感覺心口堵塞,真想問他,大人,你真的做過大理寺少卿嗎?為什么再復(fù)雜的公事他都處理得來,而這樣的一般俗事他遇上就懵了?
“大人,你再想想啊……”王繆也很無奈,只能對他擠眉弄眼,極力暗示。
余鴻之動了動腦子,想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深以為妙,憋著笑,“哦……其實,是,也不是。”
好,總算可以相信他沒買官了。王繆又靠近了他一些:“那是怎樣呢?那個人有沒有吃到‘蟠桃’呢?”
余鴻之難堪地搖搖頭:“沒有……”
“被大仙女攔住了?”王繆與他對視。
“也不是,大仙女被趕走了,但是小仙女不愿意把蟠桃給人家。”
“為什么呢?”
“估計是害羞吧,怎樣也不愿意,我真是不懂女人……”他一下說漏了嘴,趕忙正色,改過來:“是不懂‘仙女’……誰知道她們在想什么?”
王繆幫他思考了一下,又笑起來,“大人,這也正常,那‘小仙女’身非自由,也是迫不得已啊,難免心里不樂意,再說又是‘第一次'見凡人,緊張排斥也情有可原。”
“那該怎么辦呢?那人怎么樣才能吃到‘蟠桃’?”余鴻之‘虛心求教’。
王繆道:“很簡單,那人可以用‘神丹妙藥’啊……”
“神丹妙藥?”余鴻之又愣了下,低頭躑躅很久,附到王繆耳邊,問:“沒有怎么辦?在哪能弄到?”
王繆憋著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停了一會兒,也不言語,只伸手去拿紙筆,寫了幾個字,寫完對余鴻之挑挑眉。
余鴻之看了下,似乎是有些糾結(jié),內(nèi)心在做掙扎,不過最后還是把那張紙折起來收進自己的袖子里。
而這一切,都被楊容安聽到了。
之前他離開尚書公房,半路上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遂折返,不想聽見他們在說閑話,為避尷尬到了門口就沒進去,本想先走,卻聽到……
幾日之后,楊容安私下找了王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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