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儀之見荷兒氣色尚好，便說道：“荷兒，溫小姐走了也有些日子了，我也甚是想念她……嗯……你在這邊住得還好么？”</p>

    荷兒答道：“這里我以前住過，一切都熟悉。吳姐姐對我也好，都不讓分我干活做事。我是個小丫頭，眼里不能沒有活做，因此幫些忙、干些事，心里多少也能踏實一些。”</p>

    秋儀之聽她說話還有些，低聲嘆了口氣，說道：“溫小姐臨走之前，叫我好好照顧你。我想著你總不能一輩子當個丫頭，總是要尋個出身的，你說對嗎？”</p>

    荷兒咬著牙，點點頭道：“公子能這樣替我想，我很開心的了。”</p>

    秋儀之舔了下嘴唇，接著說道：“你之前同天尊教勾結得太深了，若還留在中原這里，就怕還斬不斷這團亂麻……現在正好有個機會，能送你出去，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p>

    荷兒聽了一愣，忙問道：“是什么機會？”話剛出口，荷兒便覺自己說得太心急了些，忙收口道，“全憑公子安排了……”</p>

    “不，不，不是這么說的。”秋儀之道，“說不說在我，答應不答應在你，我從不強人所難，你自己的事情，最后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p>

    荷兒自小是個孤兒，被天尊教收養長大的，雖是老教主一手領大，在尋常教徒眼里極有面子地位的，然而她這一輩子要么聽老教主的話、要么聽溫鴻輝的話、要么聽溫靈嬌的話，還真的從沒自己做主一會過。</p>

    因此荷兒聽了秋儀之“自己拿主意”這幾個字，心里一陣激動，一種可以將自己的命運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這種感覺是這樣的舒服、又這樣的陌生，仿佛海浪一般拍擊著她被堅硬外殼緊緊包裹住的脆嫩的心臟。</p>

    終于，荷兒兩只杏眼之中，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雙腿不由自主地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嗚咽道：“公子，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也不會自己做主……全……全憑公子安排……”說著，已哽咽這沒法繼續說下去。</p>

    秋儀之看到荷兒這樣激動的樣子，忽然想到自己不也同眼前的荷兒一樣，一舉一動都要聽皇帝擺布，哪怕想要歸隱山林、不問世事，都成了一件既不可求、也不可望的事情。</p>

    于是他嘆了口氣，說道：“人活在這世上，功名是假的、利祿也是假的，唯有自由自在、高高興興才是真的。你荷兒這一生，說幸運也幸運、說不幸也不幸。不過今日你有了個機會，可以擺脫之前的一切桎梏，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p>

    秋儀之正說話間，卻見林叔寒莊園里的看門老頭快步跑來，在他耳邊稟告道：“公子，外頭有個叫李勝捷的人，說是你請他來的，不知是真是假？”</p>

    秋儀之聽了，嘴角一揚，笑著對荷兒說道：“荷兒，你快起來，擦擦眼淚——瞧，臉上的妝都哭花了，先下去補補，你的自由現在就到了。”說罷，他又對看門人說道，“有的，有的。李勝捷是我請來的，你把他迎進來吧，他是我的貴客，你可不能怠慢。”</p>

    秋儀之在這邊住得久了，莊園里的莊丁都知道他同林叔寒的情分，因此把他當做半個主人，答應一聲便退了下去。</p>

    李勝捷少年心氣，人未到、聲音先到：“哈哈哈，兄長這處莊園雖不好找，卻是真真正正一個好所在。扶桑國那些國主、將軍，一心想要學大漢規制，無不按照漢風布置。今日在這處園林里一看，才知道那些倭人只學到了些皮毛枝節，哪有這里這樣大氣肅穆。兄長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沒想到背地里卻是真正會享福的。”</p>

    秋儀之剛要解釋，卻見遠處林叔寒搖著折扇緩緩走來，便笑道：“賢弟這可就搞錯了。愚兄是個窮鬼，又不知成天在忙活什么，哪里有空閑置辦出這樣一出莊園來？你瞧，莊園的主人在那邊呢！”</p>

    李勝捷扭頭望去，見是林叔寒來了，便朝他行了個禮——林叔寒他是見過幾次的，也知道他是足智多謀之士，對他頗有幾分心悅誠服。</p>

    林叔寒兩人還都在站著說話，便將他們領到亭中安坐，說道：“大人真是鳩占鵲巢，這里分明是我的莊子，怎么就在這里見起人、辦起事來了？林某到底只是一介寒生，大人果然沒把我放在眼里。”</p>

    秋儀之知道他在開玩笑，便也玩笑道：“今日是我這兄弟李勝捷叩門請見，莫非我不答應的話，先生就要拒他于門外了嗎？李勝捷好歹也在明州、金陵救過我們幾次，先生未免太絕情了些吧？”</p>

    林叔寒聽了一笑，順勢說道：“少船主當然例外，別人可就未必了。今后要是還有閑雜人等敢擅自進來，我親自拿掃帚趕他出去。”他話鋒一轉，又道，“只是不知少船主今日緣何來我寒舍？”</p>

    李勝捷撓了撓頭皮，答道：“是兄長叫我前來，說有事情同我講，我也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呢！”</p>

    秋儀之想要找李勝捷談的，就是想讓他將荷兒帶到倭國扶桑去的事情，只不過現在荷兒補妝去了，并不在跟前，讓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將話頭引到這件事情上來。</p>

    正在這時，吳若非親自端了個茶盤，上面擺了三碗新沏的茶，裊裊娜娜走進亭中，將茶碗放在三人面前。</p>

    這吳若非也上過李勝捷的船，只是上船時候為了避嫌，立即就到船艙里休息去了，也因此李勝捷是頭回這樣近距離看到吳若非的容貌，一雙眼睛立即就被緊緊地吸引過去了。</p>

    秋儀之看見李勝捷這樣一幅陶醉的樣子，忙輕咳兩聲，問道：“賢弟，你在瞧什么呢？”</p>

    “哦！”李勝捷仿佛從夢中醒來一般，說道，“這位小姐風華絕代，小弟生平從未見過這樣絕色不凡的女子，因此才有些失態了。卻不知這位小姐可有字號？”</p>

    吳若非聽李勝捷這樣夸贊，掩著嘴“咯咯”只顧地笑。</p>

    秋儀之替她答道：“這位姑娘姓吳，小子若非，乃是林先生的內子。賢弟在東瀛也算是一方豪杰了，怎會沒見過絕頂美色呢？”</p>

    李勝捷答道：“也見過一些，在倭國那邊見過、在大漢這里也見過。只是那些美人，都分毫比不上這位若非小姐。哦，既是林先生的內人，那我方才真是失儀了，還請恕罪……”說著，李勝捷便起身朝林叔寒作了個揖。</p>

    林叔寒也不去扶，說道：“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美者自然要美之。少船主是個直白人，看到美好的女子、美好的事物，當然要盡情贊美。總比那些正襟危坐，滿嘴仁義道德，背地里卻是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假道學、真小人要好得多。”</p>

    李勝捷從小在倭國長大，不過粗通文法，林叔寒這話說得引經據典，讓這位天性聰穎的少船主也都未能全部聽懂，一邊回味，一邊端起茶碗，飲了一口。</p>

    誰料這一口清茶下肚，李勝捷頓時眼睛一亮，又飲了一口，說道：“這……這茶怎么這么好喝？”</p>

    秋儀之也抿了口茶，含笑道：“怎么？倭國沒有茶葉么？”</p>

    李勝捷道：“有是有的，只是沒這么好。這茶又清淡、又雋永，怕在大漢，也是極品好茶吧？”</p>

    吳若非接口道：“這茶么……也算是今年新上來的雨前龍井，算是好茶，卻也當不得‘極品’二字……難得少船主這樣不吝夸贊。”</p>

    林叔寒卻道：“這也并不奇怪。茶樹、桑樹等物的樹種，都是大漢嚴格限制出境的，即便有人能夠偷掘幾棵私帶出國，那也不會是什么好的品種，自然也就不會在當地出產什么好茶。至于大漢國內的茶葉，茶農賣給茶商、茶商賣給海商、海商再輾轉送到倭國去，新茶也變成陳茶了，哪還能有這樣的好味道？”</p>

    李勝捷聽得入神，不覺一碗茶已飲了一半，這才贊道：“不瞞諸位，我一向不喜歡那些咬文嚼字的讀書人，卻不想處處都有學問，就連這茶葉里都有這樣的緣由講究，今日能聽林先生這樣一番教誨，也算是不枉此行了。”</p>

    秋儀之接話道：“林先生可不是隨便當別人的教師的，賢弟能聽他這些話，也算是受益匪淺了。”</p>

    李勝捷點頭道：“可惜我家根本是在海上，終究是要漂泊出海的，若是要能在此處多飲一碗茶、多聽一段話就好了。”</p>

    話趕話說到這里，秋儀之忽然想起皇帝曾經的暗示，便說道：“說起來，皇上似乎有意將你李家的船隊，收編為正式的官軍水師，而且是受皇上親自指揮的御林軍編制。你好歹也弄份皇糧遲遲，算是得了正果了……”</p>

    聽了這話，李勝捷的神情頓時凝重起來，說道：“是不是皇帝的話不能違抗，否則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只有被砍頭這一條道可走了？”</p>

    秋儀之聽了一愣，答道：“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過當今皇上并非那種暴戾乖張之主，只要你有道理，皇上的話，也未必就一定不會改弦更張的。”</p>

    李勝捷說道：“這么講吧，我是不愿意被朝廷收編的，道理我也有。我們李家這支船隊，一顆釘、一條木，都是老爸一點一滴湊起來的，哪有皇帝一句話就全收編了的道理？況且我老爸現在還在日本，這么大的事情，沒他拍板，我可不敢做主。而且這船隊收編之后，我李家憑什么在海上稱雄，這樣的事情，怕老爸也不會同意的吧。”</p>

    秋儀之聽李勝捷這幾條理由條條成立，心里卻也知道皇帝被李勝捷船上那些火炮的威力深深打動，收編其船隊的心思十分堅定，李勝捷這些理由未必就能說服這位至尊人主。</p>

    卻聽李勝捷又補充了一句：“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官位和爵位都不要了，接著當我的海盜和走私犯，有什么了不起的？”</p>

    李勝捷這話說得豪氣沖天，連秋儀之都禁不住暗暗為他叫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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