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寧不知道鳳九卿與燕凌戈的談話,當然, 她也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很有仁義的人, 在她看來, 無非是利益均沾罷了, 她自己吃飽了肚子,總不能讓別人流血又流淚。
雖然如今小有權利,但楚寧始終沒把自己放在上位者孤高的位置,本應該是一場嚴肅的戰術培訓會議, 后來卻變成了一場大群聊, 幾十個人與楚寧團團坐在一起,圍著火堆烤著饅頭暢所欲言,簡直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各種各樣的想法層出不窮,聽著有理的大家鼓掌贊賞, 沒理的大家一起噓笑, 于有形無形中, 拉進了楚寧與這些基層軍官的距離。
并且, 在這天之后,這樣的大聊天很快就在衛民軍里流行起來,被將士們親切的稱作‘談心會’。在談心會上,不以職位論高低,不以功績論成敗, 不以言語論罪過, 大家言之想言, 暢所欲言。
結束這場聊天會時天色已經全黑,楚寧趕到白家駐營區時,被白夙的侍女擋在了外面。
“今日行程匆忙勞累,大當家早已歇下!”
盡管白青墨說得非常誠摯,仿佛真是這么回事,但楚寧還是看清了白夙那輛馬車里面透露出來的燈光——睡著了還把燈點那么亮?騙鬼都不信!
沒能見到白夙,楚寧只得跑回自己的營區,好在她有一間**的營棚,雖沒白夙的那般奢華,倒也備得齊全。
擁被睡到半夜,楚寧突然警醒,偷偷握住藏在右手旁邊的小手/弩,才借著帳中微光瞇眼看去。
卻是鳳九卿,正將抱著一個陶罐放到帳中的空地上。
“倒是警醒得很,我這才剛進掀帳進來,你就已經醒來。”放下壇子,鳳九卿又解下配佩劍丟在一旁,從帳子的角落拖出來了兩個小馬扎擺好,笑道:“我從師妹那里偷了一壇好酒,你可要嘗嘗?”
楚寧自然不會告訴鳳九卿,自她在這個世界醒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深度睡眠,如果一定要說有,與白夙共眠的那一夜,當可作數。
聽到鳳九卿說的好酒,楚寧就想到白夙的葡萄美酒和夜光杯,起身拍開陶罐上的泥封一聞,果然正是葡萄酒。
楚寧順手從帳邊拉過來一張折疊小木桌,這是匠作司近兩天方才趕工做出來的樣品,正巧遇上這次押糧行動,便被楚寧讓人帶了出來。
“高約兩尺,寬約一尺半,厚兩分,后兩還有兩個可活動的架子……這是衛民軍做出來的新盾牌?”
楚寧才將小木桌打開,都還沒放穩,就被鳳九卿一把扯了過去,看了幾眼,這才嘖嘖說道:“原來是個小桌子啊,沒想到折起來,竟然像個盾牌,一點都不占地方。”
“就你們這些戰爭狂人,才會把桌子看成盾牌。”楚寧把小桌子拿回來,隨后把陶罐放到桌上,伸手推了推,見極其穩當,笑問道:“這樣的小桌,卿姑娘可覺得實用否?”
“實用倒是實用。”鳳九卿不知從哪里掏出了兩個夜光杯罷好,邊說道:“若是凌戈見到此處,定是要讓你再蒙層鐵面……”
楚寧邊向兩個杯里添酒,邊笑著接口道:“那樣她既可用來當桌案,也可用來做盾牌,一物多用,兩全其美,是罷?”
看著楚寧笑得很是自然的模樣,鳳九卿不禁問道:“你不介意她今天的態度?”
“為何要介意?”楚寧端起酒杯,看向鳳九卿,說道:“我曾聽人說,有才華的人素來會比較傲氣,而凌戈確有才華,傲氣一些也是理所當然。再說了,今日若不是她與我來說,我定然不會明白這番道理,下次也會如此行事,直至誤人性命方才知錯,豈不悔之晚矣?”
聽得楚寧如此說來,鳳九卿遂明白,楚寧當真是不介意燕凌戈的冒犯,心服道:“寧姑娘的心胸,當真寬廣。”
“哈哈哈!卿姑娘謬贊了,若真是論心胸,我不及白當家半分。”楚寧道:“我只是深知世人千千萬,各有所長,各有所短罷了。凌戈長于軍略戰術,我聽她意見便好,何必為了區區小事而置氣,何必為此而浪費心神?”
楚寧巴不得別打仗,若是個太平盛世,她連這個校尉都不想當,直接去找白當家求包養,從此兩人聯手撈金,過著幸福又**的好日子。
“寧姑娘過謙了。”鳳九卿說著,朝楚寧舉杯示意,緊接著便將一整杯酒飲了個干凈,滿足道:“師妹藏的這葡萄酒就是好,入口溫潤,回味甘甜,如同瓊漿一般。”
其實,這酒對于楚寧而言,不過也就堪堪可入口的程度罷了,但對于這個世界的酒類而言,的確算得上是出類拔粹了。
楚寧陪飲一杯,隨后直奔主題:“想來,卿姑娘此番乘夜而來,卻不僅只是為了與我共飲這壇酒吧?”
“自然。”鳳九卿放下酒杯,說道:“即使寧姑娘直接說了出來,那我也就直接問了,寧姑娘的心里,究竟是個什么打算?”
楚寧聞言,捏著空杯的手頓了頓,隨后沿著杯口轉了兩圈,慢聲道:“卿姑娘這話的意思,我可有些吃不透了。”
“你組編若大的衛民軍,強勢清空黃縣的一眾官吏豪族,現在又從王逸手中,把大部份的權利都拿過來,難道就是想在這個偏遠小縣,做這么個小軍官?”
“不然呢?”楚寧頓住,看著鳳九卿的眉心,平靜問道:“卿姑娘這話,是替你自己問的,還是替白當家問的?”
“自然是替我自己問的。”
“好!既然卿姑娘問,那我也就實話實說了。”楚寧放下酒杯,危襟正坐,說道:“坦白講,我也沒想到能有今天。”
聞言,鳳九卿不禁詫異:“何解?難道這每一步路,不都是你精心設計謀劃的嗎?”
“當然不是。”楚寧苦笑:“那時紫竹寨里很窮,窮得全寨人飯都吃不飽,哪有心思謀劃這些?若不是孫興何伍趁巧獵了頭山豬回來,我又怎么會與霍叔下山賣牙刷,又怎么會認識白當家?又怎么會跟縣尊大人搭上線?”
“寧姑娘的意思,這一切都只是巧合?”
“倒也不全是巧合。”楚寧想了想,說道:“在山上練兵,是我刻意做的,那時候青龍寨總是找麻煩,我又不想死,只得使些手段保命。”
鳳九卿看著楚寧默然不語,不知想到了什么,終是嘆了口氣,說道:“那以后呢?你還是想這么繼續巧合下去嗎?”
楚寧反問:“不然呢?我該怎么做?”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當今天下即將大亂,寧姑娘有尚余力,何不站出來力挽狂瀾,為這天下困苦百姓們做點事?”
鳳九卿此言說得大意凜然,甚至動情,楚寧聞言,卻冷然拂袖道:“這天下百姓認識我楚寧?為我做過何事?”
“你……怎可以這樣想……”
一直以為,鳳九卿都覺得楚寧是個心懷仁義的人,哪怕白夙曾說過‘仁義皆權謀’,但她也總覺得,楚寧的所作為,肯定是因為仁義,而非權謀。
“我為什么不能這樣想?”楚寧冷靜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若我如你所說,僅僅因為天要將亂,僅僅因為百姓困苦,就要搶著出頭去行你那‘力挽狂瀾’之事,怎知我楚寧最后不會死在這‘狂瀾’之下?又豈知這些被‘兼濟’之人不會落井下石?”
鳳九卿聽罷楚寧和番言論,不禁愕然:“孟子曰:人無有不善,善者,知禮儀、懂廉恥、曉恩義,你救他們于水火,他們又會置恩義于不顧,向你落井下石?”
“為什么不會?”楚寧反問道:“貴派師祖葉輕眉不就是如此嗎?醫遍世間千百病,卻醫不了人心,最后落得個拔劍自刎的下場,甚至連死后都不得清靜,徒子徒孫差點被人殘殺干凈……難道你認為,那些對你們葬劍谷痛下殺手的人當中,就沒有受過葉師祖恩惠的人嗎?”
當年的葉輕眉,以棄醫從商,積財百千萬,比如今白夙更勝幾籌,楚寧不用算也知道,那么大筆財富周轉騰挪之間養活了多少人,可即便如此,在葉輕眉死后,受過她恩惠的那些人,又有幾個記得她的功績?又有幾人對她心懷憐憫?反倒是她的對手云白衣,為她寫書立傳,讓她不至于被世人遺忘。
鳳九卿說,人無有不善。
楚寧認為,人性本惡,以葬劍谷師祖葉輕眉為論據,將鳳九卿說得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眼看這個正氣凜然,真正心懷仁義,堅持人心向善的女子被自己打擊得不輕,楚寧又覺得有些不忍。
“卿姑娘,我這番話并沒有否定貴派葉師祖的意思,也許人心是向善,但這與我楚寧無關,我不相信恩惠,我只相信利益。”楚寧有點想安慰鳳九卿,可說到此處,卻想起了白夙,想到她與白夙在雪夜的那次長談,不自覺的停頓了片刻,隨后才繼續道:“人,都是善于遺忘的,特別是受人恩惠得人好處占人便宜的事情,一但過了那個特定的時間點,他就會將你忘記你。可很多施恩者卻會將這些事銘記很久,因為,從他‘給出’的時候開始,他就會認為是受惠者虧欠自己。一旦受惠者有任何損害到施恩者時,施恩者就會覺得自己被傷害,被背叛,可事實上,他只是被人遺忘。”
擔心鳳九卿可能短時間內無法理解這個說法,楚寧接著舉例道:“就比如皇帝,太/祖皇帝當年入主長安登基稱帝,他便認為自己是那個施恩者,他覺得是自己結束了戰亂,是自己拯救了全天下,天下百姓都受到了他的恩惠,所以,他覺得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后代,理應享受這世間最高的權利和最美好的一切。一但有人妄圖染指這份權利,那就是背叛,就是謀反!”
“權利與金錢,猶過鳩毒,沾染即無解。”楚寧嘆息道:“不得者,朝思暮想,得者欲罷不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想幫助天下更多的百姓脫離苦海,是因為你覺得,即使你救了他們,他們最終也會忘記你,站在你的對立面,是吧?”鳳九卿聽到此,反問道:“那你所說的這個利益,就會被人一直記著嗎?”
“會!因為我會讓他們一直記著!”楚寧道:“就比如衛民軍的這些人,我為什么要給他們發薪餉?而不是發糧食?就是為了讓他們每次領薪餉的時候都記得我,每次用出這份薪餉的時候,也都想起我。”
“這就是你所說的利益?難道就這樣,就能讓他們一直忠于你?”
“是的,只要我能一直給他們帶來利益,只要他們的利益緊緊與我捆綁在一起,他們就不會輕易站到我的對立面對,他們在做出選擇的時候,心里會反復不斷的衡量自己的得失。”
“可寧姑娘,你可知,那些被你視作利益捆綁的人,今天與我說了什么嗎?”聽見楚寧將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恩義和忠誠都算進了利益,鳳九卿心底漫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他們認定了你,只聽你的話,愿意與你共赴一切危難。”
“可是又能如何呢?于我而言,這大概只能說明,現在誘惑他們的價碼還不夠高罷了,等到某一天,當另外一個人,能夠帶給他們更多利益時,他們就會忘記今天說過的話。”楚寧道:“劍鋒之冷,可斬頑石,唇舌之軟,可毀誓言。卿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白當家是何般看法,亦可再等一些時間,看看在面對更多誘惑時,這些愿與我共赴一切危難的人,是否還堅定的站在我身邊。”
在楚寧看來,白夙雖然是個生而不凡、志在匡扶天下的憤青,平時里冷冷清清話不多,可做起事情來的手段卻比鳳九卿要成熟多了。
鳳九卿還有點夢想似的天真,可白夙卻已經開始翻云覆雨——楚寧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絕對少不了白夙在幕后的謀劃和推動。
雖然說,鳳九卿還有些天真,但不得不承認,從某方面來說,她的這些天真才是一種真正的仁,真正的義,真正的善——如今的楚寧已經失去了這種天真,可正因為失去,她才格外欣賞鳳九卿,也格外的敬重鳳九卿。
世界需要鳳九卿這樣的人存在,如若不然,萬古如永夜。
一罐酒沒喝完天已微明,送走鳳九卿后,楚寧獨坐許久,最終抱起酒壇大口大口喝著,喝完后將酒罐毀尸滅跡,跑到白夙的營區借地洗漱,最終還是如愿以償的再次爬上白夙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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