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年才十二歲的易罡宇就這樣跟古老爺子打上了交道，往后的六年里，他看完了古老爺子推薦的數十本所謂圣賢書，看懂了其中的大部分。按照古老爺子的法就是他現在的學識，比書院里那三個教書先生加起來還要強一點。

    這個“一點”到底是多少？古老爺子沒有明。

    有一回，大年初一，他提著六尾鑿冰得來的黃魚，前往古老爺子的鋪子里拜年。在他眼里，古老爺子絕對不是那種大喜大悲的人，但這一次，古老爺子開門看到站在外面一身冰雪，右手提著六尾活蹦亂跳的黃魚的易罡宇時，居然豎起大拇指，開懷大笑了一通之后才道：“不枉吾心！”，隨即領著易罡宇直奔后院廚房，破荒的允許易罡宇站在一邊圍觀。

    易罡宇想著寒地凍，古老爺子年紀一大把，下冷水怕受涼，就想著幫他剖洗黃魚，不料古老爺子伸出一指搖了搖，道：“罡，你已經跟老夫認識多年了，老夫怕是吃了你五百條黃魚還不止。嗯......今不教你識字釋義，卻要教教你如何熬煮一鍋最是上乘的黃魚湯，如何？”

    易罡宇猛點頭，古老爺子熬煮的魚湯，他有幸喝過幾次，確是人家至上美味之一。

    古老爺子笑道：“那你可要聽仔細了，看仔細了，我只一次，只做一遍。”

    易罡宇連忙豎起耳朵用心傾聽，凝神觀看。

    古老爺子伸出左手拇指、食指，輕輕拈起一條鮮活的黃魚，其心謹慎的樣子就像是在拈起一朵吹彈即破的花兒。也奇怪，在木盆里蹦跶正歡的黃魚，一入古老爺子的兩指之間，即刻靜止不動，僅有嘴部輕微翕張。

    古老爺子搖了搖頭，輕輕嘆息一聲，道：“手法殘忍了點，但奈何唯有活殺，才能確保肉質鮮嫩，為了如此美味，時常自責，倒也值得。”

    易罡宇疑惑問道：“老爺子，魚兒不都是活殺的么？”

    古老爺子點頭，道：“是，但手法不同。尋常人家活殺，乃是將魚兒放在木板或者石板之上，用菜刀沿著魚兒一側切入，再轉到背部，一直到破開腦袋，最后去其內臟，可對？”

    易罡宇點頭，他就是這樣殺魚的，而且他相信，地狗鎮上，怕是家家戶戶都是如此這般殺魚，難道古老爺子還能把一條魚當成豬來殺不成？從脖子處一刀子捅入心臟，讓其瞬間大量出血而死，那也未免太題大做了吧。

    然而，接下來古老爺子的殺魚法子，就讓易罡宇大開眼界的同時驚嚇到目瞪口呆。

    只見古老爺子左手兩指輕輕拈著黃魚，翻轉過來，讓魚兒雪白的肚皮朝上。接著古老爺子伸出右手食指，距離黃魚肚皮尺許遠，輕輕一劃。黃魚的肚皮就像是被一柄看不見的刀子無聲割開一線，古老爺子左手往下微微一抖，魚內臟自行掉落到地上的木盆里。

    古老爺子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易罡宇，輕笑一聲，問道：“如此殺法，你可見過？”

    易罡宇顯然已經嚇傻，哪里還能回答。

    古老爺子拈起第二條黃魚，淡然道：“罡，我這殺魚法子，能最大程度的鎖住魚兒體內的新鮮血液，而血液正是黃魚湯鮮美無比的竅門之一，你要記住了。”

    易罡宇回過神來，顫聲道：“老爺子，您這殺魚法子，我看不懂啊！您是用什么東西劃開黃魚肚皮的呢？還有那些魚內臟都是連在一起的，不拉斷怎么可能掉下來？”

    古老爺子道：“不急，指不定以后你也可以，誰知道呢？”

    易罡宇趕緊點頭，心想著要是能學到這種殺魚法子，日后在市集上支個魚攤，一定可以吸引好多人來圍觀，生意自然大好。

    古老爺子動作奇快地殺好六條黃魚之后，慢悠悠地道：“接下來我們就需要最是地道的山茶油，糧油鋪的王大胖子沒有良心，摻了豆油進去，不可取。鹽巴不能用海水曬制的，得用礦洞里開采到的巖鹽，沒有腥味。至于姜塊，極品的乃是鎮外紫竹林里那些野生的紅土大姜，表皮相對光滑，顏色金黃，拍開之后，香味極其濃郁。蔥段必須是香蔥，跟牙簽棍兒差不多粗細，那些比孩子手指還粗的大蔥，堅決棄之不用。最后就是熬煮魚湯的水，鎮上那口白沙古井中的井水最佳，華神醫后院那條溪水也還湊合，其余地方的就不行了。”

    易罡宇仔仔細細一字不落地聽著，實在想不到熬煮一鍋魚湯，居然如此復雜，對各種食材的要求近乎苛刻。

    古老爺子一邊娓娓道來，一邊準備著各種食材，最后右手忽然虛空一抓，手里就多了一口黑色的鍋子，面盆大，隱隱閃爍著金屬一般的光澤。

    易罡宇連忙擦了擦眼睛，驚奇道：“老爺子，您還會變戲法呢？！”

    古老爺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心翼翼地將這口鍋輕輕放在黃泥灶上，不無得意道：“這是墨石鍋，用整塊墨石精雕細琢而成。昔年老夫在曜石大陸上四處游蕩，有一次到了西邊某處偏遠的村莊，偶得此石。現在想來，這墨石鍋已經陪伴老夫數百......對了，罡，你去幫我取一些白沙古井的井水來。”

    易罡宇提起一只木桶，跑出門而去。

    古老爺子眨了眨眼，道：“差點漏嘴。”

    盞茶工夫，易罡宇提著一桶井水回來。古老爺子已經生起柴火，對站在黃泥灶邊的易罡宇道：“罡，你看這山茶油，顏色金黃、油質通透，放置數日，這白瓷碗底也沒有絲毫雜質，聞之更有一股淡淡清香。而那糧油鋪里高價出售的所謂野生茶油，因為摻了豆油的緣故，不但香味混雜，而且顏色變成淺黃，落了下乘，一看便知真假。”

    易罡宇點頭道：“謝老爺子教我辨明真偽。”

    古老爺子道：“看東西容易，看人就難嘍。不過看人法子跟這辨別山茶油真假的法子差不多，都是從細微處入手、入眼。”

    “是。”

    古老爺子看了一眼虛心受教的易罡宇，點了點頭，道：“墨石鍋已經受熱，這個時候倒入些許山茶油，放入少許鹽巴，用木勺攪拌均勻之后，立刻放入一條黃魚，片刻之后將魚兒翻邊，你仔細看，只需要煎炸到兩面微黃即可，若是金黃，就過了火，味道立刻大打折扣。將每條魚兒都煎炸到如此火候，即可倒入泉水，覆蓋魚兒寸許，隨之放入拍開的大姜，蓋上鍋蓋，以猛火攻之，等到水沸之后，換成文火，慢慢熬煮盞茶工夫，成了。”

    易罡宇問道：“那這些蔥段呢？”

    古老爺子道：“將魚湯盛進碗內，開喝之前，撒入少許蔥段。”

    易罡宇大為欽佩，興奮道：“老爺子，想不到一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魚湯，其過程卻是如此的繁瑣復雜。您的煮魚湯法子讓我想起了裁縫鋪的寧大奶奶，有一次我去給她送柴火，瞥見她躺在院子里曬太陽，大概是閑得無聊，就拉著我聊了一會。聊著聊著我就問了一個蠢問題，沒想到她居然不生氣，還告訴了我答案。”

    古老爺子掀開鍋蓋，看了看乳白色的魚湯，饒有興趣的問道：“你問了什么？”

    易罡宇聞著魚湯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才道：“我就問寧大奶奶，鎮上好幾家裁縫鋪，他們裁剪的蠶絲長裙才賣五十玄武金珠，為什么您裁剪的同樣蠶絲長裙，卻要五百玄武金珠呢？這差別也太大了唄。”

    古老爺子聞言，忍不住笑道：“這問題有毒，但還不至于讓寧裁縫生氣。”

    易罡宇聳了聳肩，聲道：“老爺子，我剛問完的時候，寧大奶奶可是有點臉色不整呢，不過很快就笑瞇瞇地問我，‘兔崽子，同樣是男人，隔壁老王家那廢柴兒子有三妻四妾，你這么老實厚道、勤奮努力，為什么就沒有一家姑娘愿意瞟你一眼呢？莫不成是他褲襠里藏槍，你卻胯下無炮？’我當時就懵了，不明白槍和炮所指何物，嘿嘿。”

    古老爺子一愣，隨即開心大笑，片刻后才道：“這瘋婆娘，還是一如既往的污。”

    易罡宇也笑道：“幾年之后，明白了意思，有偷偷拉開褲襠看了眼，驚駭地發現居然可以打個結。老爺子，我一直擔憂此事，您以為這是好呢還是不好？”

    古老爺子正專注于魚湯最后的熬煮，沒聽清楚，便隨口問道：“什么？”

    易罡宇大聲道：“就是我的炮可以打個結啊！”

    古老爺子再次一愣，隨即一木勺敲在易罡宇的腦門子上，呵斥道：“以后少去裁縫鋪，免得那瘋婆娘帶污了你。”

    易罡宇摸著腦門子，連連點頭。

    古老爺子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道：“下次如果送魚給寧裁縫，倒是可以偷偷看看她是如何穿針引線的？就憑你多年來送她東西的情分，想必不會攔著你。”

    易罡宇翻了個白眼，道：“老爺子，我可不想當裁縫。”

    古老爺子笑道：“裁縫有什么不好？你要有寧裁縫那手藝，裁剪一條裙子就賣五百玄武金珠，一裁剪幾十上百條，這還得了，可千萬別跟玄武金珠過不去。”

    易罡宇不好意思的聲道：“老爺子，鎮上幾家裁縫鋪的裁縫，可都是女的。”

    “這樣豈不正好，你是獨一無二的男裁縫，注定生意興隆。”古老爺子一本正經地道，“傅真君恰好是賣綢緞的，你們若是聯手，定能在地狗鎮上成就一番霸業。”

    易罡宇苦著一張臉，搖頭道：“老爺子，我的夢想真不是當裁縫。”

    “夢想。”古老爺子淡然道，“也就只是敢在夢里想一想，對吧？”

    易罡宇毫不猶豫地點頭，神色些許黯然。

    古老爺子緩步走到黃泥灶一側，對著灶膛里反手輕拂一掌，一堆尚未燃盡的木炭火，瞬間熄滅。隨后轉身對耷拉著腦袋肯定在做白日夢的易罡宇道：“拿上兩副碗筷，去那桃樹下的石桌邊候著。”

    易罡宇依言行事，片刻后，古老爺子左手托著墨石鍋，右手提著一壇老酒，來到桃樹下。易罡宇連忙伸手去接墨石鍋，古老爺子搖了搖頭，道：“你可拿不起。”

    易罡宇盯著這口高不過尺許，大不過面盆的黑石鍋，一臉不信，道：“老爺子，我能扛著一擔柴火從山上走回家里，路上都不帶歇息的。”

    古老爺子輕輕放下墨石鍋，平淡道：“區區百斤之物，罡，你若是能揭開這墨石鍋蓋，我就讓你喝第一碗魚湯，更破例讓你喝一碗華神醫親手釀制的【百草酒】。”

    “當真？！”

    “豈有戲言。”

    易罡宇還真不信這個邪，一個墨石鍋蓋，再重還能比一擔柴火重嗎？他甚至都沒打算用右手，而是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墨石鍋蓋上的手柄，輕輕往上一提，卻是紋絲不動，給他的感覺就是這墨石鍋蓋已經與墨石鍋連成一體。他心里少許詫異，加大力度，還是一動不動。這一下他有些驚奇了，連忙加上右手，深吸一口氣，猛地往上一拉。

    他絕對相信自己這全力一拉之威，就算是王寡婦家里頂門的那個磨盤，也得離地三尺。

    但事實卻是，墨石鍋蓋連晃都沒有晃一下，這怎么可能？！隨后他就想到了一件更加駭人的事情，剛才古老爺子可是單手托著走出來的。易罡宇瞪著身板兒幾乎可以用骨瘦如柴來形容的古老爺子，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大白看到了一群吊死鬼。

    古老爺子懶得看易罡宇一眼，輕輕一掌拍碎酒壇口的泥封，自斟自飲一碗之后，才淡然道：“光是這個墨石鍋蓋，就足有十擔柴火之重，你要是能拿起來，才奇怪。”

    易罡宇渾身哆嗦，顫聲道：“老爺子......您您......”

    古老爺子輕輕揭開墨石鍋蓋，瞇眼聞了聞香味，問道：“您什么？”

    “您不是人！”

    “子討打？”

    易罡宇連連擺手，退后數步，急促道：“您是神仙！”

    古老爺子不置可否，招了招手，道：“過來喝碗魚湯壓壓驚，然后你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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