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你說范無咎來了之后,會不會怪我?”沉默了半晌,可能是覺得屋子里太過冷清,杜八娘忍不住主動開口問道。
炎夏低眉順眼,聲音十分輕柔:“阿娘切莫擔心,范先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送人過來也是為了培養合適的接班人。阿娘也是為了陳華好,想來范先生不至于怪罪。”
炎夏是個很漂亮的女子,事實上杜八娘麾下的四朵金花都很漂亮,哪怕是放在美女如云的江南地帶,也是能夠花中奪魁的主。
重要的是炎夏還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她很清楚,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她也很清楚。
就憑范無咎之前送過幾個人來,被莫千秋給害死之后范無咎從未動怒這一點,她就敢斷定,范無咎不會對陳華有太多感情。
倒不是說范無咎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只是炎夏對范無咎也不是太了解,表面上看,范無咎的確不可能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跟杜八娘翻臉。
杜八娘嘆了口氣:“唉...那老不死的脾氣古怪得緊,你可還記得,上一次他送人過來是什么時候?”
炎夏想了想道:“如果女兒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三年前。”
杜八娘點點頭道:“是啊,整整三年,他三年沒送人過來,我以為刑昭是他最合適的弟子。沒想到,今年他竟然又送了一個人過來。
能夠讓早就有收手意思的范無咎重新送過來,甚至不惜把老臉往桌上擺,這年輕人不簡單吶!
如果用以往的眼光去看待他,恐怕到時候會讓我們所有都大吃一驚。范無咎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連他都說這小子隱藏極深,可見這小子的確不俗。
莫千秋跟說這小子能扛,我估計是真的,不然莫千秋不會一臉愕然。他這個人哪怕知道自己做錯了也會死不承認,而今天,他破天荒的跟我解釋了這么多。
小夏,永遠都不要低估一個看上去沒有任何殺傷力的人,那些最后能夠讓人驚艷的,往往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
炎夏躬身道:“阿娘說的是,小夏省得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屬于寶月樓的那匹健馬回來了,之前去軍營報訊的人卻沒回來,馬背上的人換成了范無咎。
背著藥箱子的小老頭在馬背上上下顛簸,花白的胡須在胸前飄揚,厚厚的氈帽上滿布白雪,看上去有些滑稽。
戰馬因為在雪中疾馳而呼出白色氣息,瞬間便在冷空氣中消失不見,四蹄下踏,殘雪飛揚,很快就在茫茫雪景中只剩下一道殘影。
不等戰馬停穩當,范無咎一個翻身,雙腳輕飄飄落在地上,因為慣性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他沒理會上前攙扶的迎客小廝,直接沖上了樓子,輕車熟路的上三樓之后通過另外一個隱秘樓梯進了后院。
“哎哎哎,你是干什么的,滾出去!”一個小廝并不認識范無咎,上前阻攔。
范無咎二話沒說直接退了一把,小廝猝不及防之下,往后倒退數步一屁股坐在雪中,小廝厲聲呼喝:“來人吶,有人闖入!”
一聲呼喝剛過,從屋頂的積雪中冒出幾個身著白色大氅的精壯漢子,其中有兩人手中還拿著只有軍中才有的勁弩。
就在范無咎打算把這些人都給拿下直接硬闖的時候,忍冬疾步走了出來,一看情況不對慌忙朝那幾個精壯漢子揮手,然后笑盈盈的道:“范老來了,趕緊請!”
忍冬當然知道陳華發生了什么,作為對陳華頗有好感的一朵金花,她可不像炎夏那般理性。
進了內堂,穿過一條小巷子總算是到了陳華居住的小院子,院子里的積雪已被清掃干凈,杜八娘跟慈母一般守在陳華身邊,陳華的額頭上插著兩根牛毛粗細的銀針。
范無咎進門之后看都不看杜八娘,直接一巴掌把藥子拍開,將里面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然后掀開箱子的底部暗格,從里面拿出一個紫檀木制作的小盒子。
盒子約莫兩寸長,也就一指厚,打開盒子,一陣馥郁的香味登時就從盒子里傳了出來。
這香味很好聞,就是離得比較遠的忍冬聞到這個味道之后,都感覺精神一震。
杜八娘更是眼前發亮,這東西范無咎珍藏了幾十年,她萬萬沒想到今天為了陳華,范無咎竟然把這東西都給拿出來了。
范無咎面無表情的走到杜八娘跟前,眼睛緊緊盯著她頭上一根碧玉簪子,也沒經過對方同意,直接伸手就把碧玉簪子取了下來。
隨后,他用碧玉簪子小心翼翼的挑著盒子中那根人參模樣的草藥,慢慢將藥送到陳華唇邊。
此時的陳華已經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意識,如果不是頭上的兩根銀針,說不定他這條穿越十年的命,早就沒了。
說來也怪,當那人參模樣的草藥接觸到陳華嘴唇的時候,草藥竟然融化成了汁液,陳華的嘴巴也隨著那些汁液浸潤而微微張開。
一眨眼的功夫,一株小小的人參就在陳華口中徹底融化,而陳華吃了這草藥之后,身體表層覆蓋的白霜漸漸消退,胸口也開始微微有了起伏。
范無咎長吁了一口氣,站在原地盯著陳華看了好一陣,直到陳華身上的白霜盡數褪去,他才用手搭在陳華腕子上探了探脈搏。
好一陣他才把手拿開,再次松了口氣:“性命暫時無憂,能不能扛過來就得看他自己了。”
杜八娘神色復雜的看著范無咎:“連漠北銀參都舍得拿出來給他吃了,看來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不低啊!”
范無咎翻了翻眼皮子:“救他無非是因為他對我有用而已,一株銀參終究只不過是死物,天下這么大,找幾株銀參可能困難點,但不是找不到。一個活人沒了就沒了,永遠的沒了。”
杜八娘挑眉問:“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范無咎找了個位置坐下,手邊方桌上正好有一杯茶,他端起來一飲而盡后不咸不淡道:“知道有什么意義?既然沒有意義,我為什么要知道?我敢把人送過來,就不怕他死在這里,再說了,現在人還沒死呢!”
杜八娘笑道:“也是,既然人到了我手里,是死是活就該我說了算才是。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你范無咎眼高于頂,向來不會輕易看重一個人,緣何對這其貌不揚的小子這般看重?”
炎夏也一臉好奇,她沒有見過范無咎的所有徒弟,但刑昭她是見過的。當年刑昭身受重傷,杜八娘建議用銀參續命,范無咎愣是沒答應。
所以她覺得陳華一定不簡單,至少不像范無咎口中說的那么簡單。
范無咎呵呵笑了笑:“什么看重不看重,這小子有用,我就要用他,為了能夠用他,在用他之前付出多少代價都是值得的。
你們北涼有句話叫做不見兔子不撒鷹,這話用在我身上正好合適。乞活軍成軍十二年,本來應該享受更好的待遇,卻因為某些原因在這苦寒之地鎮守了整整三年。
對于我們這些丘八來說,最終的結局無外乎那么幾個,要么就是馬革裹尸還,要么就是青云直上。想要跟普通人一樣安安穩穩的過下半輩子,除非身上少幾個零件。”
答非所問,杜八娘并不滿意范無咎的搪塞,頂了一句:“刑昭這小子要完成你的目的不是不可能,何必多此一舉。”
范無咎嘆了口氣,目光轉向窗外,大學中那一叢綠油油的青蒿讓人眼前一亮。
他指著青蒿道:“青蒿這種適合生長在南方的東西,在漠北被你給養活了,這算不算一個奇跡?
我要做的是有多難我清楚,一個刑昭,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完成。
多一個徒弟,多一份希望。這小子身上最讓我看重并不是他那模糊不清的身份,也不是他善良的本性,而是他讀書人的身份。
乞活軍的探子在南方回來之后跟我匯報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現在都擺在冉閔的桌案上。
不管怎么樣,只要他能夠成為自己人,將來要做事的時候,會方便很多。”
杜八娘神色有些復雜:“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能放下嗎?”
炎夏聽得云里霧里,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兩個在說什么。
說話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到,躺在床上的陳華的眼皮子動了動。
范無咎收回目光,看向杜八娘細看之下已經有了歲月痕跡的臉:“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少女,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眨眼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兩個都老了。
這人一老啊,就難免會想起很多不愿意想起的過往,以前我還沒有那么急迫,現在我是越來越急迫了。
乞活軍只適合存在于戰亂中,遲早有一天,乞活軍這種戰場殺器會被取代,我必須在它被取代之前,對那些人有個交代。”
杜八娘不說話了,范無咎的話,讓她也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這些過往只有幾個人知道,但這幾個人都不愿意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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