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夜以后,平川王府一片幽靜,全然沒有一座王府該有的氣派。別與其他達官貴人的府邸比,只怕一些人口較多的普通百姓的住宅,也要比這座王府熱鬧許多。 容癡月一個人坐在后院假山上,握著枚碧綠的環狀玉玨發呆。蕭錯走過去看了看他手中的東西,笑道:“容大莊主又在想你的心上人了?” 容癡月白了他一眼,道:“別瞎行不行?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什么心上人。” “有區別嗎?你貼身藏著人家的玉玨都一年了,常常跟個傻子似的拿著玉佩發呆,不是想念心上人是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誰而已。”容癡月嘴角緩緩露出笑容,聲音也變得輕柔起來,“我受傷昏迷的時候是她救了我,又一直照顧我,否則我這條命早沒了,只可惜除了她不心落下的這塊玉玨,和我迷迷糊糊中隱約覺得她是個女子外,什么線索都沒有。” “看你快醒了就悄然離去,顯然人家根本不想讓你記得她,你又何必呢?” “我也沒想怎樣,只是覺得若是日后有緣遇上了,就算要搭上我這條命報答她,我也心甘情愿。”容癡月笑笑,將玉玨收入懷中,“你不是睡了嗎?怎么又起來了?” 蕭錯伸了個懶腰,道:“睡不著啊,漳王被貶了,明日就會離京前往巢縣,呵,巢縣公。” “這次的事情,我是真沒想到,沒想到陛下,竟然會信了他們謀反。” “謀反這種事,自古以來都是帝王大忌,多少人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漳王本就德才兼備,頗受贊譽,若陛下對他從無半點疑心,我也是不信的,只是……”蕭錯輕嘆一聲,“罷了,其實此事也算是很好的結局了,陛下終究是念及舊情,無論宰相也好,漳王也罷,都還留了活路,雖不知他們前路如何,但總好過直接處死,不留半點回旋的余地。” “那陛下命我們派人一路跟蹤監視漳王又是何意?他究竟是想要找到更多的線索證明漳王無辜,還是證明他確實謀反了?” “或許陛下自己也不知道吧,一邊服自己相信漳王謀反,一邊又告誡自己漳王是最好的兄弟。”蕭錯沉默了一會兒,卻又突然問道,“還記得那龍追憶婚禮上龍悟的那番話嗎?” “當然記得,那時候的他看著還真是正義凜然啊。” “是啊,正義凜然,這些年來,他們替王守澄做了多少事,殺了多少人,到頭來卻還敢從未做過有違江湖道義之事,看來他所謂的江湖道義,跟我們所認知的不是一類。若非沒辦法證實當年他們也參與了殺害父親,我不會讓他們活到今日的。” 看著蕭錯眼中的仇恨,容癡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換個角度想想吧,這些年他們不也除掉了不少閹黨?就算他們是為了王守澄,但能看到閹黨內訌,不也是件快事?” “癡月,你,我們的愿望真的能實現嗎?我們真的……能清除閹黨嗎?” “或許吧,我只知道,這很難,很難,但我也知道,我們絕不會回頭,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會。” 遠處廊下燈籠的余暉照在那張俊秀的臉上,映入蕭錯眼簾的時候更多了幾分與他同樣的堅毅,他緩緩笑道:“癡月,多謝,多謝你為了幫我,讓霧流山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多謝你為了幫我,受了這么多委屈。” “一家人何必客氣?別忘了你也是霧流山莊的人,還是你不肯承認我這個與容家沒半點血脈關系的人跟你是一家人?” 蕭錯自然知道他這是玩笑話,便也沒有回答,只是低低地笑了出來,容癡月也跟著他淺笑。二十年了,從容癡月進霧流山莊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他們兩兄弟相互扶持著走過,同生死,共進退,不是血親卻勝過血親。 —— 三月初九,陽光正好。 蕭錯與容癡月坐在院子里,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著事,面色卻是有些凝重。 蕭錯道:“我倒是想過王守澄或許會派人途中刺殺漳王,可后來想想,謀反一案他的首要目標不是漳王,而是宰相宋申錫,如今兩人都被貶,已無還手之力,他應該不會費那個精力再去斬草除根,沒想到還是有刺客去了,可偏偏打敗那些刺客救下漳王的又是無夜城的人,這實在是讓人費解。” 容癡月也搖了搖頭,道:“我也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按咱們查到的消息,當時龍騰汐和花戀雪是從江州三元幫返京,而漳王是離京去巢縣,雖然有可能遇上,但他們為何會救漳王?陷害漳王的不就是王守澄嗎?若刺殺漳王的是無夜城的人我信,可事情最終變成這樣,倒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蕭錯長吐了口氣,道:“不想了不想了,頭都大了,還是看看宮里怎么吧,這事終究是要陛下決斷的,我們想太多也無用。” 沒多久,一個蒙著面紗的青衣女子款步走來,輕聲道:“命令來了,殺龍騰汐和花戀雪。” 蕭錯眉頭微蹙,有些不敢置信,問道:“這是陛下的旨意?” 青衣女子點點頭,道:“張灼親自傳來的消息,不會有假,他對公子忠心耿耿,陛下的話他每次都是一字不落地傳到,這一次,陛下的意思是,趁龍騰汐和花戀雪尚未回京,先除之。” 蕭錯起身踱著步,喃喃道:“陛下要鏟除無夜城我理解,畢竟他們是王守澄的爪牙,可為何剛好是在我們向他回稟了漳王遇刺之事以后?難道龍騰汐和花戀雪從刺客手上救漳王,其中還有什么隱情?” 青衣女子道:“公子若要知曉此中緣由,只怕是得親自覲見陛下。” 又思索了許久,蕭錯才搖頭道:“不必了,他是君,我是臣,他的旨意我總歸是要聽從的,無論有何緣由,我與他的目標始終一致,清閹黨,除宦臣,振興朝綱。之前一直未對無夜城下手,是想借他們的手打擊韋元素,為我們省下不少力,如今要除之,也是理所應當的。” 清閹黨,除宦臣,振興朝綱。這也曾是蕭錯的父親——定川郡王蕭戰的愿望,只可惜他尚未為這個愿望付諸行動,就已命喪王守澄之手。那時的王守澄是朝廷的樞密使,上通內廷,下達朝野,手握重權,幾乎凌駕于百官之上。蕭戰戰功累累,部將眾多,地位顯著又不肯屈服于王守澄,自然是逃不過被毒害的命運的。 蕭錯還清楚地記得,父親遇害那是元和十三年九月初六,他才十二歲。那年的九月氣異常炎熱,父親昔日在戰場落下的舊傷又復發了,他擔心父親傷勢前去探望,卻在父親房里睡著了。半夜聽到動靜,父親心知不妙,把他藏進了柜子里,也就是在那個電閃雷鳴、大雨滂沱的夜晚,他親眼看著父親被王守澄帶人殺死。 多少年來他一直在想,自己當時究竟是太過冷血,太過懦弱,還是太過有毅力,才會在那樣的情況下沒發出任何聲音。可是結合日后種種,他卻不后悔自己那晚躲開災難,茍活于世。 因為那時候的王守澄,勢力已經強大得可怕,可以帶人夜闖定川王府,可以就那樣殺了一個屢立戰功的將軍、皇帝親封的郡王,更可以在那個將軍死后,以舊傷復發的死因掩飾住一切,然后逐個除掉跟隨將軍戰場廝殺的部下。 那個夜晚,若是蕭錯從柜子里跑了出來,也不過是讓王府多添一具尸首罷了。王守澄權大,也自大,當年那個年僅十二歲,素日里又頑劣不堪,在長輩眼中難成大器的孩子,自然也沒被王守澄放在眼里,所以他留了孩子一命,甚至還上書請子厚待蕭戰遺屬,以彰顯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和那虛偽的仁慈。 后來,在朝臣們的諫言和陛下的決斷下,以蕭戰功勛卓著又英年早逝、幼子孤苦為由,格外開恩許蕭錯承襲爵位,新封平川郡王。王守澄自然也沒有反對,一個不成器的孩子空有爵位,對他無半分威脅。 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心灰意冷,終日誦經念佛,不再過問世事。父親的舊部所剩無幾,與父親交好的朝臣也大多沒實權與王守澄對抗,蕭錯知道,他需要的,是忍耐和等待。 就在那一年,霧流山莊莊主、蕭錯的親舅舅容北辰也因長期重病纏身而離世,臨終前把莊主之位傳給了年僅十歲的義子容癡月。這對已認識了七年的表兄弟,從此相依為命,也開始了他們的部署。 蕭錯很清楚,要想保命,就必須讓王守澄一直相信他胸無大志,難成氣候,所以他比幼時還要頑劣,更是伙同容癡月整日吃喝玩樂,不務正事。時間久了,平川王府更加衰敗,霧流山莊也一日不如一日,凋零至今。 然而紈绔的面具下,是一顆熊熊燃燒的、復仇報國的心。沒權沒勢走不了光明正大的鋤奸路,他便只能暗中走自己的江湖路。那些個對霧流山莊忠心耿耿的人,因為新莊主無能而離開是假象,暗中培養勢力才是真。 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在位的是憲宗皇帝,一個雖然賢明過,卻又墮入修仙成佛、長生不老的夢影中的皇帝。一年多以后,憲宗皇帝駕崩,即位的穆宗皇帝只知享樂,同樣沉迷于丹藥,只在位四年便也駕崩了。 然后穆宗長子李湛即位,其行徑比起父親和晚年的祖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帝位上尋歡作樂未滿三年就死于閹黨之手,謚號敬宗。以王守澄為首的閹黨擁立了穆宗次子登基,便是如今在位的皇帝李昂。 從憲宗到當今陛下李昂,共經歷了四位皇帝,讓蕭錯看到希望的,只有當今陛下。陛下博學多才,恭儉勤勉,又不堪忍受宦官獨掌大權,更重要的是,兄長死于閹黨之手的他,和蕭錯有著相同的仇恨,所以他信任蕭錯,蕭錯也效忠于他。 只是無實權更無兵力的蕭錯,效忠陛下的方式看起來是那么拙劣而滑稽。一個只在暗地里擁有不江湖勢力的郡王,要幫帝王清除權傾朝野、執掌神策軍兵權的閹黨,希望是多么渺茫,或者該,這事本身就是白日做夢。 這些年來靠霧流山莊暗地里培植的勢力,蕭錯成立了聽風抱月樓,專門暗中對付閹黨。如今閹黨中的三大勢力之首分別為左神策中尉韋元素、右神策中尉王守澄、樞密使陳弘志,這三人利益糾葛復雜,時敵時友,但都握有大權,蕭錯唯一能做的,也是陛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借力打力,利用閹黨來清除閹黨。 因為無夜城一直在替王守澄對付韋元素,試圖將左神策軍兵權也收入囊中,所以聽風抱月樓便趁機對付王守澄,既讓雙方維持平衡,避免一人獨大的可怕后果,又讓他們同時損兵折將,如此才有鏟除的機會。 只是光憑著如此微不足道的力量和手段,真的有可能清除掌權多年的閹黨嗎?抬頭望著邊的彎月,蕭錯輕嘆一聲。 罷了罷了,想這許多作甚?男兒立于世,自當志存高遠,慕先賢,棄凝滯,自己既能忍屈伸,去細碎,又何患于不濟呢?縱有一敗而身死,無憾無悔便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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