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和六年，正月初一，元旦，皇帝在含元殿受百官朝賀。    蕭錯雖無官職，平日無需上朝，但重大的日子依舊要進宮，依禮行事。    完成了一道道紛繁的禮儀和慶典，又得和諸位朝中重臣、皇親國戚寒暄一番，蕭錯實在是很討厭這樣的場面。    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從前的草包郡王，還是如今的閹黨同伙，他在那些表面和氣甚至諂媚的大臣眼里，依舊只是個笑話。    王涯王閣老本就年事已高，外加氣寒冷，如今看上去倒是憔悴了許多。    蕭錯走上前去行禮拜年，王涯倒不似往日那般冷眼相對，反而苦笑了一聲嘆息道：“我寧愿是你做我的女婿。”    蕭錯瞬間明白，王涯如今這副模樣，只怕都是因為知道王嫊愛上了一個農夫所致，看來這事對他的打擊和折磨，確實很大。    蕭錯正想安慰王涯幾句，突聽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陛下近日得了幅好字，想請平川郡王前去看看。”    話的人看上去三十歲不到，雖然年輕，身份卻不簡單。因為他便是隨身伺候陛下的曲幽曲公公。    蕭錯自然明白陛下定然是有事相商，而曲公公如此當著眾多朝臣的面大聲傳召，倒反而會讓人沒了疑心。    畢竟蕭錯往日里戴著紈绔子面具的時候，也會被陛下宣進宮陪他下棋賞畫。    蕭錯覲見陛下，并不在臨朝聽政的宣政殿，而是在陛下的寢宮含元殿，這里沒有侍衛守候，曲公公再屏退了太監宮女，整個殿中便只有蕭錯和陛下兩人。    李昂道：“昨夜盧肖客被人殺死的事，你知道了？”    蕭錯點點頭，道：“陛下這么快就知道了，看來韋元素確實被氣得不輕。”    “是啊，昨夜里這消息就傳進宮來了，韋元素也算是夠能忍的，直到今早才跟我稟明情況，匆匆趕出宮去處理了。我叫你來是想問你，這件事，是不是無夜城做的？”    蕭錯頓了一下，道：“是，而且……盧肖客是微臣和龍追憶聯手殺的。”    “你和龍追憶？”    “是，這是王守澄的意思，微臣猜測，他還是沒有完全信任我，所以故意派我去殺了盧肖客，讓韋元素無法容我，這樣便可斷了我的退路，除了繼續為他賣命，我不可能有第二個選擇。”    沉默了許久，李昂道：“那你也知道，王守澄連盧肖客都開始動了，只怕……只怕他很快就會連韋元素也拿下，到時候……到時候朕的江山，豈不全都握在他的手里？”    “陛下息怒，微臣昨夜想了一宿，或許……或許還有其他的法子。”    “什么法子？”    “與之前同樣的道理，借力打力。既然韋元素的力量不夠，那我們就再找一人。”    “誰？”    “樞密使陳弘志。”    “他？”李昂先是一怔，隨即卻又緩緩露出笑容，走上前來猛地拍了一下蕭錯的肩，道，“這你也能想到，還真有你的。”    蕭錯緩緩道：“陳弘志與王守澄一般年紀，當年……當年他二人也合謀犯下許多不可饒恕的罪，如今一個是右神策中尉，一個是樞密使，雖然看上去同樣風光無限，可誰都知道手握神策軍兵權的護軍中尉遠比樞密使好上百倍。”    李昂點點頭，喃喃道：“十二年前他二人合謀殺害了皇爺爺，縱然擁立父皇為帝，卻一直把持朝政，再到后來皇兄的駕崩，雖不是他二人所為，可也是他們這些閹黨大逆不道犯下的罪，此仇，朕一定會報。”    蕭錯道：“所以，必須讓他們自相殘殺。王守澄手下的兩任中護軍，王則安和俞亮都已死，如今這個位置還空缺著，陳弘志又一直惦記著神策軍的兵權，陛下不妨如了他的愿，讓他去和王守澄斗。”    見陛下又在沉思，蕭錯繼續道：“若是在從前，微臣也不敢出此險招，萬一王守澄和陳弘志先聯手對付韋元素，我們只怕會得不償失。可如今我已接近了王守澄和無夜城，還和韋元素暗中合作，我相信他倆一定聯不起手來。”    “你提到無夜城……”李昂突然若有所思地看著蕭錯，道，“你與龍追憶定了親，還住進無夜城，究竟只是迫于無奈，還是你本就有這個意愿？”    微抬著頭與李昂對視，蕭錯竟然莫名地有些心慌。但他還是鎮定地道：“微臣是因為無法違抗王守澄的命令，所以才不得不這么做。其實如此一來，雖然我的行動受到了限制，但無夜城的一舉一動，我也能看在眼里。”    “一舉一動？只怕他們在你面前，都是偽裝的樣子吧？”李昂滿面微笑，緩緩道，“我聽你曾兩次不顧性命救了龍追憶，若非為了救她，你也不會暴露身手，被王守澄逼到這個地步，所以，你所做的那些事，是為何？”    蕭錯低著頭答道：“微臣曾被韋元素的人所傷，差點丟了性命，是龍追憶救了我，所以……微臣只是報答她的救命之恩。無夜城是什么人，微臣心里明白，還請陛下放心，微臣一直……分得清敵和友。”    “那便好，我只是擔心你身在無夜城，會被一些假象所迷惑，不過話又回來，龍騰汐和花戀雪都已死在你的手上，你和他們，本就是永遠的仇人，又怎會輕易被迷惑呢？”    如此溫和而平淡的語氣，卻像一盆冰水猛地潑下來，讓蕭錯從頭涼到腳。若不是陛下這一席話，他都要差點忘了這個不可否認的事實。    李昂笑著從一旁的書桌上拿出一幅字，道：“這幅《快雪時晴帖》雖然很是出彩，但也是臨摹的，并非王羲之真跡，如今你既然替朕鑒別了真偽，那便賜給你吧。”    蕭錯恭敬地伸手接過字帖，道：“多謝陛下。”    “我都了，只有我二人的時候，不必如此客氣，就當我是朋友。”    朋友……    臣子和君主，永遠不可能是朋友，這一點，蕭錯一直都很明白。    ——    從宮里出來，蕭錯并未直接去無夜城，而是匆匆回了平川王府。    蘭姬見到他忙迎上去，道：“公子回來了，今日宮里的情形如何？”    “還能如何？引用王守澄那位同宗王大詩人的話來就是，大國禮樂備，萬邦朝元正，東方色未動，冠劍門已盈，帝居在蓬萊，肅肅……”    “公子還有心情笑，那就明宮里沒什么大的動靜了？”    “盧肖客可是韋元素最得力的部下，除夕之夜慘死在自己府里，這當然是震驚京城的大事，宮里自然也都傳開了，不過尚無定論。我倒是想問問你外面怎么樣了？京兆府去查了嗎？”    “何止京兆府？萬年縣、金吾衛、御史臺都去了，連刑部和大理寺也派人去了，好不熱鬧。不過這事挺有趣的，盧肖客府上的下人，昨夜他非要抓舞姬來玩投壺的游戲，還揚言哪個太監能投中舞姬的心臟就賞錢一千、絹百匹，三個一點武功不會的太監手勁還挺大，沒拉弓直接扔箭也害了三條人命。據現場不太好看，把那些前去辦案的官差都嚇到了，聽京兆府楊柔嘉的意思，盧肖客在府中虐殺舞姬，純屬自己找死，無論是南衙還是北司，都不想管這破案子，想當江湖人士行俠仗義的案子給結了。”    蕭錯笑道：“如此來，我倒是當了一回行俠仗義的大英雄？”    蘭姬愣愣地看著蕭錯，道：“你的意思是……是你做的？”    “對啊，我和龍追憶聯手殺的，不過沒救到那些舞姬，可惜了三條人命。”    “我早猜到肯定是王守澄派人做的，可沒想到，竟是你親自下的手。”    “王守澄要斷了我的退路，讓我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這事也是遲早的。不過就算京兆府不想管，但有韋元素壓著，只怕他們也不得不管吧？”    “公子這次猜錯了，韋元素非但沒施壓查真兇，反而忙著撇清自己呢。今兒這事更有意思的是，就在辦這案子的時候，五十多個百姓跑來跪倒在盧肖客府前，痛告他濫殺無辜，是年前他還強搶民女，殺害無辜百姓。前有南衙北司正在辦案的人，后有悲憤控訴的百姓，這罪狀可賴不掉啊。咱們韋公公這年過得真是有意思，王守澄還不知道在哪偷笑呢。”    蕭錯笑道：“我怎么覺著什么刑部、御史臺、大理寺的人不是去辦案的，而是去看熱鬧的？或者，就是去幸災樂禍的？”    “可不是嘛，這大過年的當官的都在休假呢，官大的進宮面圣去了，官的可不就上趕著去湊熱鬧嘛，他們不少人平日里就跟閹黨有矛盾，這大好機會哪能錯過？”    “那你覺得接下來的局勢會怎樣？”    蘭姬聲音有些低沉，緩緩道：“韋元素手下的六大高手已折損四個，五個義子也只剩三個，年前左神策軍里還被王守澄強行安插進幾個心腹，而在江湖勢力方面，韋元素雖然收了倒戈的青龍莊，以及山南六大幫派那種角色，可他與王守澄的實力明顯拉開了一大截，更何況他在圣駕面前也被王守澄算計，栽了幾次跟頭。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沒能力對抗王守澄，到時候王守澄一方獨大，真正地權傾朝野無人能擋，只怕我們，也再沒機會了。”    “所以，我只能勸陛下走一步險棋。”    “什么險棋？”    蕭錯道：“放狗咬狗唄。當年陳弘志和王守澄聯手殺害了憲宗皇帝，這二人又與韋元素共同擁立穆宗皇帝，這么多年了他三人一直互不相讓，時而合作，時而爭個你死我活。    “先前兩個神策軍中尉、一個樞密使還算勉強平衡，如今讓陳弘志到王守澄手下聽他的，不知道這位陳公公有多憋屈。他是很想要神策軍的兵權，可絕不愿意屈居王守澄之下。    “而王守澄手下的判官魚弘志，一直都以為中護軍之位是自己的囊中物，可如今突然沒了，他能罷休？同樣都叫弘志，憑什么姓陳的一來，姓魚的就得乖乖讓路？右神策軍里這場好戲，只怕會很精彩呢！”    蘭姬道：“這招是高，不過也險吶。公子既然能進諫陛下，那就明心中已經有了打算，是嗎？”    蕭錯苦笑著搖搖頭，道：“再多的算計，也都會有變數，除了見招拆招，我也沒什么萬全之策。讓我們的人盯緊陳弘志和他手下的幾個重要人物，一旦有機會，一定要離間他和王守澄，把他調去右神策軍，是為了瓦解他們內部勢力，可不是讓他們聯手把韋元素更早地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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