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吹了一夜的寒風終于漸漸停了下來。遠處的天邊,彤云密布26似乎女孩兒家的胭脂被灑落在了那里,染得個俏亮的粉彩。
沒過多久,鵝毛大雪紛紛灑灑的落了下來,落在四野間,遮蔽去那早已經凝固的血跡以及僵硬如冰的尸首。
立在城頭,劉希仰起頭,雪花片片飄然而下,劃過他有些蒼白的臉頰,鉆進甲胄的領口,滑落在脖頸之處。
透心的涼意頓時傳遍了肌骨。
如此,才覺得好受不少。
“匈奴人又開始了!”
呼聲響起,卻是少了前幾日的驚恐,六天的浴血奮戰,即便有著對死亡的恐懼,也早已經麻木了。唯一支撐著眾人還守在城頭的緣由便是多殺幾個匈奴人,替死去的弟兄報仇。
哪怕最后自己也會丟了性命,成為冰雪下的一具冷尸。
陣陣馬蹄,匈奴人如一道黑色的浪潮沖破了天地里銀裝素裹的靜雅,再度涌向了陽曲城。
“敵襲,快做好準備!”
因吃了吳雙兒昨夜特地熬制的湯藥,熊剛聲音有了些中氣,此刻再度扯開了嗓子吼了出來。
自然,幾日廝殺下來,活下來的兵卒皆是強兵悍卒,也無需熊剛多言,各自操起兵器,三三兩兩互為犄角的做起了防守陣勢。
掃了眼城頭,不知在何時,竟變得如此的空曠,很多曾經熟悉的身影已經再也瞧不見。
即便是童軍帶來的天策軍老兵,也傷亡了大半。
今日,必定是最為難熬的一站。
想到這里,劉希的眉頭挑起,環顧左右,因呼延青石還未歸來,渠浪與郭威又忙于查看投石車,遂將靠近身邊正在裝羽箭進床弩的少年郎給喚了過來。
這少年劉希也不知姓甚名誰,只是知道他與一干年歲相仿的少年都是是軍戶子弟,并跟呼延青石相親。
他們不愿離去,便留在了陽曲城做起了后勤的活計。
被劉希叫來,后者有些錯愕,驚慌與歡喜在他那略顯稚嫩的臉上涌現了出來。
待得知劉希所囑咐之事,少年忙正色行了一禮,“大人請放心,侯少弟絕不會辱了使命!”
這時,劉希才知曉他的名字,而侯少弟則是操起一柄帶血的長劍,招呼著幾名同伴匆匆的下了城頭。
遠處,匈奴人越來越近,簌簌雪花之下,甚至可以看到他們呼出的白色霧團。
可是,在離城墻還有數里之遙,這些匈奴人皆是勒馬止足,不再前行,就那般安靜的立在風雪之中。
只待匈奴王一聲令下。
匈奴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城頭守卒有些摸不著頭腦,紛紛相互望去,眼中帶著不解之色。
“轟!”
巨石從投石車上甩了出去,落在匈奴人之中,幾聲慘叫之下,匈奴人沒有意料中的飛撲上前,而是又往后急退了百丈。
他們這是在等什么?
將放在身邊的長劍慢慢的抽了出來,劉希布滿血絲的雙眼緊緊匈奴人的一舉一動,突然間,他猛地雙目圓睜注視前方,手中正抽出的劍亦是停在了半空。
那里,一道身影慢慢的從匈奴人陣營中走了出來,紫衣紫冠,隨風輕搖,在皚皚白雪中是那番的醒目。
卻是數日未曾露面的道家弟子,張少錄。
見到他,猶如一股寒涼涌進了劉希的肺腑內,整顆心都隨之沉了下去。
北風,刺骨更勝,大雪,鋪天蓋地飛舞。
似乎在風雪中漫步,張少錄走的很是緩慢,一步一個腳印,只是印記又很快被落下的雪花給抹了去。
劍,終于離了鞘。
那道身影,也已經到了城下。
握緊長劍,劉希腦子飛快的運轉開來,可是片刻之后,就苦惱的皺了皺眉,畢竟,所有可能法子他昨夜都想過了。
但依舊是無計可施。
田薰兒生死未卜,陽曲城中,再無修行之人可以壓制這個已半只腳進入元神之境的道家弟子。
城下,那漸行漸晰的身影停下了步伐,像是感覺到了劉希目光中的戒備之意,張少錄抬起頭忘了過來。
四目交匯,雖無言,但劉希明白,對方看破了他的身份。
面容體型可以改變,修為也可以隱藏,但是眼神是怎么也掩飾不了。
果不其然,劉希見張少錄嘴角上揚,繼而一道輕蔑的聲音越過暴風大雪響在了他的耳邊。
“沒想到你就是那兵家的破軍,卻是喬裝易容成了這般模樣,今日,應該是沒人救得了你了。”
自然,這句話,別人是聽不到的。而以劉希的心性,也不會被他所激怒,只是握劍的雙手又是緊了幾分。
“呼……”
在二人對視間,一塊帶著刺耳的呼嘯,從劉希的身后拋了出來,如同從九天外落下的隕石,勢如流星的砸向了匈奴人營地。
不過這次,再也沒有先前石頭砸落驚得匈奴人驚慌失措的場面。
只因那張少錄揮了揮衣袖,隨即,正在飛馳的巨石在半空中炸裂成了無數的細小碎石,夾雜在雪花間,嘩嘩的落了下來。
“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張少錄低笑的話語在城頭所有人的耳中響起,稍后,便見他躍身而起,幾個呼吸間,就已經越過了城頭,再出現,已經到了投石車的上方。
提著劍,劉希一個箭步就撲了過去,“攔住他!”
長劍出擊,可是張少錄卻不曾瞧他一眼,虛閃
劉希一擊無果,便直直的從城頭墜了下去,修為還沒有恢復,哪里能穩住身形,好在龍蛇九變淬煉了他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丈遠,總算是卸去了大半的沖勁。
待劉希重新站了起來,四周驚呼的兵卒才將提著的心給松了下來,可很快,幾聲巨響讓他們再度陷入不安與驚怕之中。
斷木亂飛,砸在城墻上梆梆作響,是那張少錄在將投石車給毀去。似乎在故意為之,揮掌打飛渠浪等人后,他很是慢條斯理的走到每座投石車前,輕輕伸手向前,在嬉笑間,讓那一座座飽含心血的投石車化作了虛有。
“畜生住手!”
短暫的平靜之后,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叟手里提著鐵叉朝著張少錄沖了過去,這人劉希也認識,便是制造投石車的老木匠。
嘶啞的喊殺聲很快戛然而止,瘦弱的身體也隨之拋了出去,跌進了已經厚厚的一堆雪里。
“放箭!”
城頭上,熊剛一聲怒吼,頓時,眾多的箭雨朝著張少錄射去,只是箭矢在離他還有一丈遠處皆化作了齏粉。
這一幕,讓守城兵卒無不是心中大驚,雖然手中的箭仍在不斷的射出,但是眼中的驚駭之色卻是越發的濃重。
今日,陽曲城是難以守住了,或許,還要喋血在這風雪凄涼的北地。
莫非這就是宿命的安排?
可即便是上天注定的事,他劉希也要做些掙扎!
“熊將軍,不要管這里,帶人守住城頭!”
眼中閃過一絲的厲色,劉希扭頭對著熊剛吼道,又是與走向他的渠浪道,“可還記得我前日與你交代的事情?”
“公子……”
渠浪欲言又止,滿臉的為難之色。
“渠大哥,你我相識雖數月,可希一直將你當做手足,雙兒,就交予給你了。”
聽得這句話,取樣痛楚的閉上了眼,胸口此起彼伏,片刻之后,很是認真的點了點頭,“公子放心,只要渠浪還有命在,定當護住雙兒小姐的周全。”
待渠浪走后,那張少錄也將幾臺投石車給破壞的殆盡,城頭的守卒強忍著心中的悲憤,轉過身子去注視著遠處的匈奴人。
在這內外憂患的時候,城內這人已經超過了他們能力,如今唯有將性命留在對抗所能力及的匈奴人身上。
張少錄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片雪花,似珠寶玉石玩弄,“呵呵,就讓本座受累送你去安樂世界吧!”
話音落下,雪花化作小小的銀刀,晶瑩剔透,割開一片風雪,錚鳴著,撲向了劉希。
傷勢還未痊愈,劉希定然是不敢硬接下,忙急步往右手邊躲了去,而他先前所立之處,雪花混著磚石與泥土飛舞了出來。
一片雪花,一個半丈見方的深坑。
“有意思。”
劉希還未站穩,那張少錄戲謔的笑了笑,又是打出了一道靈氣,瞬時間,本事要落在地上的雪花都轉了向,變作一把把陰氣逼人的匕首撲向了劉希,封鎖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不好!
驚呼之下,劉希唯有硬著頭皮來做抵擋,可一旦運轉靈氣,那附在丹田處的怪異氣息也隨之而動,將他聚起的靈氣給吞噬個干凈。
就連那神秘高人留下的真氣也所剩無幾了。
在劉希掙扎之時,那無數的冰雪已經到了他的身前,別無他法,唯有揮起手中的長劍。
”當當當!”
花光電石間,清脆的聲音不絕于耳,更多的卻是皮肉被割開后飛灑而落的血珠。
“大人!”
熊剛一聲疾呼,持劍就要沖下來,跪坐在地的劉希卻是怒吼道,“熊將軍,守住城頭,這是軍令!”
吐出一口血水,劉希搖搖晃晃的站起了身,他明白,憑借張少錄的身手,殺他易如反掌,而眼下這舉動并非對方手下留情,只是為了好生凌辱與他。
前有殺大武的手足之仇,眼下又是欺辱于他,即便是實力相差懸殊,但是劉希胸中仍是充滿了殺意。
除了漢王劉斯之外,這是他最想殺之而后快之人。
將手中斷裂的長劍扔掉,又是撿起一柄,劍鋒偏指向張少錄,語氣冰冷如霜雪,“你我之間,不死不休。”
這句話,是劉希第二次出口,自然,張少錄也是聽了兩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被螻蟻小民觸動了威嚴,張少錄眉頭挑起,身上一股磅礴的氣勢澎湃而出,“是么,本座倒是想看看怎么個不死不休!”
帶著怒氣,張少錄又是出手了,再次結結實實的打在了劉希身上,后者口吐鮮血,如一片隨風零落的雪花,飛出去,又直直的跌落在白雪之間。
“公子!”
驚呼的聲音中帶著驚恐,很快,就見吳雙兒飛奔了過來,將劉希摟在她小小的懷抱中。
“公子,公子……”
淚水從大眼中刷刷落下,慌張失措的吳雙兒不斷用小手擦拭去劉希鼻口中流出的鮮血。
吃痛的睜開眼,劉希看著圍過來的渠浪,“渠浪,你該帶她們離去……”
“雙兒姑娘寧愿死,也不愿走。”
渠浪嗡聲道出這么一句,繼而讓秦依然守在劉希身邊檢查傷勢,而他則是拔劍擋在了他們的身前,仰首盯著張少錄。
“既然求死,本座就成全你!”
說罷,張少錄雙手變幻,捏出個手訣,紫袍之后,長發飄動,一道清晰的靈官影像躍然而出。
風雪俱止。
駭人的氣勢猶如驚濤駭浪一番漫卷而來,吳雙兒與秦依然皆是臉色發白,身形挺拔的渠浪也不受控制的往后退去。
“是靈官訣,你們走啊,別在這里送死!”
見識過靈官指厲害的劉希突然大吼著道,可吳雙兒等人卻不為所動,而他也因牽扯到了傷勢,口吐鮮血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都在這里,要死也算我一個吧!”
一道劉希很是熟悉的聲音憑空響起,很快,在他的身后飛出一柄紙扇。
紙扇盤旋在半空之中,越轉越大,流光溢彩間,扇面上的山河栩栩如生,恍如是世上的山川大澤入了畫一般。
“嘭!”
一聲沉悶之音,靈官指的氣勢散在了風雪間,而乾坤扇也隨之黯然失色,跌落在劉希的身邊。
于此同時,一道身影踉踉蹌蹌,最終跪坐在了離劉希不遠處。
蓬頭垢面,嘴角帶血,只是那雙滿目秋水的桃花眼煞是明亮。
見到此人,劉希不禁苦笑連連,“今朝,你這又是何苦。”
歪著頭,大半個月來日夜兼程飛馳而來的馬繡撇了撇嘴,“收到草原上有異象,放心不下,就來看看你們。”
聞言,劉希心里涌出一股暖意,吳雙兒則是破涕為笑的與馬繡眨了眨紅腫的大眼。
“舌吐蓮花,扇搖山河,好一個不自量力的雜家!”
張少錄眉宇間滿是陰狠之色,怒意仿若要從雙目中沖了出來,咬牙切齒間,十指如靈蛇擺動。
一道光彩自天而泄,落在他的身上,也照亮了那手持芭蕉扇,雙膝盤坐在團團祥云中的道君影像。
“來世再相會。”
劉希嘴中含血與馬繡笑著道了一句,后者則是故作不理睬的扭過了頭,“來世,誰要與你相會,我馬今朝定會做一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
就算是面對生死,依舊改不了這耍寶的習性。
“來世再相會。”
剛才的靈官訣雖被乾坤扇所擋,但渠浪也受了傷,匍匐著,靠近秦依然,低聲道了一句。
讓人窒息的氣勢越來越強大,嘴角慢慢滲出血跡的吳雙兒小心的將劉希擁在懷里,大眼中已經不見淚水,目光迷離間卻是令人猜不透的追憶。
“若有來世,希望公子平安,也希望雙兒能與公子再度相遇。”
慢慢間,眾人皆是閉上了雙,而城頭之上,熊剛等人也是被這強大的氣勢給籠罩著,普通的兵卒早已經忍受不住,頭暈目眩,栽倒在地。
“叮咚!”
突然間,一聲清脆的琴音在眾人耳邊響起,像是深澗幽谷中的溪流潺潺,又像三月里的楊柳春風,從每一個張開的毛孔鉆入,撫摸人心底的寸許柔軟。
琴音連綿不絕,舒適的讓守城眾人忘記了身后的十數萬匈奴大軍,也拋卻了連日來的廝殺,徜徉在久別重逢的無憂與安逸。
一時間,竟是分不清虛實。
躺在冰雪間,劉希感覺到張少錄的氣勢漸漸消散不見,當即吃痛的抬首循聲望去。
但見城頭之上,似曾相識的身影屹立如柱,一口琴懸浮在胸前,雙手軟若無骨的快速撥動琴弦。
大雪漫天,琴音獨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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