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兵回望暮青，冷峻的眸中古井無波。
暮青道：“你抱拳時，手指上可見細(xì)線勒出的老繭，虎口處卻很干凈，不似打漁的漁民拉網(wǎng)所致的繭痕。你走路時，每一步的步幅都相同，每一步的腳步聲輕重都一樣，如此高的控制力，顯然是練武之人。你膚色若麥，上半張臉卻比下半張臉的膚色略深，我只能推斷是常年蒙面所致。你手上的老繭也是練武所致，但少有哪類兵刃能勒出這等繭痕，我只在他的影衛(wèi)手上見過。你還要我再多說些嗎？”不跳字。
那新兵眸中微起詫色，很快壓下，目光放遠(yuǎn)。
暮青挑眉，“很好，視覺阻斷，看來你是想再給我些理由確認(rèn)你的身份。”
那人目光梭回，望了她片刻，終道：“主上之命，護(hù)你周全。”
“替我爭當(dāng)誘餌也包括？”
“包括。”
,3w.quleded 那人答得干脆，暮青卻皺了眉，一時無言。
她望那地上青草，山風(fēng)輕柔，草尖兒也柔，她心里不知為何也像生了草，撓得五臟六腑古怪滋味，眼前似見男子懶倚樹身，笑比山風(fēng)懶，華袖落枝影斑駁，隨風(fēng)舒卷，送了山河萬里。
“他……還好嗎？”不跳字。話問出口，暮青有些怔，隨即有些惱，惱自己蠢了，這人與她一樣在青州山中，便有消息往來汴河，想必也不會傳得那么快。
她真是蠢了。
也不知是否午時天熱，她臉上竟有些熱，心頭也焦躁，不待那人答，便將兇手作案的細(xì)節(jié)等詳述一遍，連對兇手可能是狄三王子呼延昊之事也沒隱瞞。這江山是步惜歡的，胡人繞過西北邊關(guān)進(jìn)了青州腹地，他很有必要知道。
“你叫何名字？”暮青問那人。
“越慈。”
“組織代號？”
“月殺。”
暮青一怔，月？她記得，步惜歡身邊一個使劍的影衛(wèi)叫月影，月的代號似乎職位很高。
“你的職務(wù)？”
“刺部首領(lǐng)。”
“……”首領(lǐng)！
暮青皺眉，步惜歡在想什么？他身邊正是用人之際，竟將心腹大將派來這軍中當(dāng)個新兵蛋子，簡直胡鬧！天下傳聞?wù)f他行事荒誕，她以前不信，今日是真有些信了。
月殺瞧著暮青，她一身軍服，不見矯揉造作，倒真似男兒。只方才問主上可好時，多了些女兒柔情，但此刻皺眉，又顯出幾分冷硬。她是對他保護(hù)她不滿，還是對陛下派他來保護(hù)她不滿？
“今夜圍捕，你可保自身無事？”暮青問，兇手狡詐，兩千精兵加兩個新兵營的兵力有七千人，深山密林，藏一人容易，藏七千人可不易，只有外圍潛伏才有可能不被兇手所覺，誘餌遭遇兇手后大軍必不能即刻前來，需憑一己之力與兇手周旋，危險性很高！
方才，若非她欲立功，自請去做誘餌，月殺也不會出面替她。他是步惜歡的心腹大將，她不能讓他折在這山中。
月殺冷峻的眸中忽有雪霜，她認(rèn)為他不能自保？
賭坊巷中，他是被她所傷，但那是因她身手兵刃皆有古怪，他又被主子下令不得傷她，只將她帶回，一時縛手縛腳所致。刺部向來行的是暗殺之事，綁人不是他的專長！
他在軍中護(hù)她，身份是新兵，未免讓人起疑，一身武藝自不可盡露，今夜他不能殺呼延昊，但呼延昊也別想殺他！
“姑娘若想操心，不如操心主上！”月殺冷道一聲，大步離去，走到林邊停下，頭未回，只道，“若有書信予主上，新月子時前。”
*
這日，演練取消，全軍搜山，搜的是西北潛入青州山里殘殺新兵的馬匪，不知馬匪幾人，亦不知藏身何處，大軍在山中地毯式搜索一日未果，傍晚只得返回營帳。
夜里，戰(zhàn)時戒嚴(yán)，任何人不得私出營帳，五萬大軍，營帳延綿百里，星光漫若天河，燈火燦亮，越發(fā)顯出新軍營帳里死氣沉沉。
快要息帳晚歇的時辰，一個營帳里跑出個新兵來，一路彎著腰，摸著肚子，往陌長帳里跑。掀了帳簾進(jìn)去，聽里面?zhèn)鱽砹R聲：“就你小子多事！咋這時候吃壞了肚子？不知今日軍中多事？”
那新兵在帳中哼唧，肚子咕嚕嚕的聲音清楚地傳了出來。
那陌長趕緊道：“行行行，趕緊去！別拉褲襠里，喊上你們伍的人一起陪著！”
那新兵如蒙大赦，抱著肚子奔出，奔到帳外喊了一聲，里面出來四人，臉色都有點臭，隨著那兵去了林子里。四人在林外守著，那兵去里面解手完，臉色松快地出來，靦腆地笑了笑，“多謝、多謝！”
四人催促，“快回去吧！”
五人結(jié)伴回了營帳，約莫一刻鐘，那新兵又抱著肚子奔出，后頭四人一臉火氣地跟著，在林外守到那新兵出來，又結(jié)伴回去了。
約莫兩刻鐘，那新兵又憋不住往林中去，他帳中四人來來回回跟他跑了四五趟，眼看著夜深入了寅時，那新兵又奔出來，營帳里只有一人跟出來，一路抱怨，“我說你小子咋沒完沒了？”
“我也不想啊……都怪今兒搜山，人沒搜出來，還害小爺餓肚子，一時嘴饞摘了樹上野果……哎呦，我的肚子！王兄，你、等等等啊，我……我馬上就好！”
“馬上你個熊蛋！都折騰半宿了，他們仨都睡了，憑啥老子陪你？你自個兒折騰吧！”那人說完便往回后。
“哎哎！別呀！”那新兵忍著腹痛奔來林邊，遠(yuǎn)遠(yuǎn)喊，“沒聽說早晨有個伙頭兵被殺了嗎？死得那個慘喲……”
那人聞言果真停下，回身嘲笑回來殺你小子？臉大！”
那人說完便轉(zhuǎn)身回了營帳，帳簾放下，便再無聲響。
那新兵在林邊抱著肚子猶猶豫豫，終抵不過腹痛，咕噥一聲“也是……”便往林中深處去。
*
“今兒搜了一整日的山，那狼崽子不會被嚇跑了不敢來了吧？不少字”就在離那林子不遠(yuǎn)的帳中，魯問。
今晨事發(fā)，全軍皆知，若不安撫軍心，會顯得不正常，因此今日全軍搜山，可如此一來又怕打草驚蛇。
今夜這片山林五里內(nèi)的兵都是為了兇手準(zhǔn)備的，兩千精兵和兩個營的五千新兵，七千人藏于山中很容易被兇手察覺，不如藏于帳中。今日趁著全軍搜山，魯大命人趁機(jī)換了營帳。
七千人在帳中待命，可等了半夜，依舊沒有約定好的信號傳來。
兇手，今夜該不會不敢來了吧？不少字
“不會。”暮青道，“搜山只會讓他更興奮，五萬大軍出動只為他一人，搜了一日未果，他卻還能繼續(xù)殺人，想想明早看見尸體時我們的臉和全軍的士氣，他就會很興奮。今夜，他一定會……”
嗖！
話未落，忽有響箭射入夜空！
帳中軍官呼啦一聲起來，魯大道：“走！”
暮青當(dāng)先奔出帳去，帳外潮水般涌出人來，迅速列隊，黑水般分了三層，往三個方向而去。兩千精軍呈翼形包抄，魯大領(lǐng)著兩個營的新軍直入林中！
林中無人，地上有血跡，灑在草葉上，月光下刺著人的眼。
暮青蹲在地上迅速一查，見一道拋甩狀血跡，往后便是滴狀血跡，運動方向指向……
“那邊！”暮青抬手指向左手旁的林子，魯大帶人急行入林！
樹身枝葉如影般掠后，五千新軍盯住林中，耳畔唯有風(fēng)聲、腳步聲和呼吸聲。暮青跟在行軍隊伍中，從人影樹影的間隙里搜尋前方，心中燒急。
方才地上那拋甩狀呈大半弧形，月殺今夜執(zhí)行軍令前，魯大交給他一把短匕防身，那匕首只長寸許，很難甩出那樣一道血跡來，那血跡是彎刀造成的，受傷的是月殺！
今夜為了演戲逼真，月殺喝了碗巴豆湯，量不大，卻讓他遭遇那兇手時的危險又增了幾重。他去追兇手，想必是傷得不重，但誰知兇手武藝比他如何，萬一……
“前頭有人！”這時，前方忽有人喊道。
暮青抬眼，卻只看到滿滿人影，又追了一段，才隱約聽見前頭魯大的聲音。
“好小子！你沒事吧？不少字”
“沒事！”
“受傷了？”
“小傷！人往山上去了，快追！”
“來兩個人瞧瞧這小子的傷，其余人跟老子去追！”魯大道一聲，便帶著人往山上去了。
暮青經(jīng)過時未隨軍上山，而是停了下來，對那兩名留下來的新兵道：“越慈是我們營的，我來照看，你們?nèi)プ穬词郑瑒e讓人跑了！”
她的大名這幾日已傳遍全軍，又常跟在魯大身邊出入營帳，不少人認(rèn)識她，那兩名新兵見是暮青，下意識便應(yīng)了她的話，隨后頭的人上了山。
待新軍都走了，林中只剩下暮青和月殺，她才低頭去瞧月殺的傷勢。他傷在小臂上，上深下淺，顯然是兇手從他身后逼近時，他回身拿胳膊一擋所致。傷口不淺，血已將束袖染濕，月殺按住傷口的指縫里血不停地往外冒，暮青伸手入懷，拿出只藥瓶來，正是那瓶三花止血膏。
月殺見那止血膏眼神一變，“不可！此藥乃主……”
話未說完，只聽呲啦一聲，暮青將他束著袖腕的衣袖一撕，將藥膏在掌心一攤，“三秒鐘，你考慮。你自己上藥，還是我?guī)湍悖俊?br />
少女一身軍衣，目光清冷，語氣冷硬，行事果決，不容拒絕。
月殺不知三秒鐘為何物，但猜測一定是極短的時辰，他立刻蘸了藥膏，自己上！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今夜就不為了逼真，非挨這一刀了。若非今日隨她去林中，被她指出步幅腳步聲上的破綻，他不會注意到自己扮新兵扮得不真。所以今夜遇上那兇手時，他才想著要挨一刀，免得毫發(fā)無傷引人疑竇。哪知她會拿這藥膏出來？此乃主上為她備的，豈是他能用的？但相比用這藥膏，他更不愿她親手為他上藥。男女授受不親，主上會殺了他。
兩害相較取其輕，月殺果斷選擇用那千金不換的藥膏。
藥膏清涼，上藥片刻后血便止了住，暮青將月殺撕下來的袖子扯成布條，遞給月殺，他咬著布條一頭，自己繞去手臂上，動作利索。暮青在一旁瞧著，并不搭手。若非她請命當(dāng)誘餌，月殺不會受傷，她理應(yīng)親手幫他包扎，但顯然那樣做會令他困擾，她的目的是讓他止血，而不是展示友好，目的達(dá)到就好。
月殺包扎好傷口后，見暮青正望著眼前的山脈，山上樹影人影已都被夜色遮去，只能聽見追逐的人聲，卻瞧不清人了。
“你還能走嗎？”不跳字。暮青問道。
月殺給她的回答是從她身邊走過，往山上行去。
*
七千兵力圍堵兇手之時，大軍營帳上空正在傳令！
“傳令！大軍開拔！西出青州山！”
青州山西邊是呼查草原，向西行軍三日可至。
此乃顧老將軍與魯大定的計策，今夜圍捕兇手，擒得住自然好，若擒不住，不能再讓大軍留在深山中。呼查草原地形開闊，乃絕佳的練兵之地，新軍原本的練兵計劃是先在青州山里演練，再帶去呼查草原，一路進(jìn)西北剿匪往邊關(guān)行。如今被兇手打亂了計劃，不得不放棄山中演練，直奔呼查草原。
草原開闊，不似山林，兇手難以隱藏，倘若擒不住兇手，也不至于再有新兵被殺。
魯大帶人圍捕兇手也是往呼查草原去，七千人呈翼形合圍，將兇手圍去山上，迫使他翻山進(jìn)入草原！在那里，他將無處躲藏，等待他的將是萬箭穿心！
這座山山勢險峻，七千兵力邊合圍收網(wǎng)，邊攀山而行，待翻過了山去已是凌晨。
天邊一抹微光襯得草原黑暗如海，一道黑影躍下樹端，奔進(jìn)了草原。
半山腰上，魯大帶著新兵負(fù)手而立，望那人影，道一聲：“拿老子的弓來！”
親兵呈上弓來，魯大拉弓滿弦，沖那人喝道：“呼延昊！”
那人飛奔的身影忽然一頓，倏地回頭！
山上忽有怒風(fēng)來，箭矢銳利刺破天光，嗚一聲刺穿那人左肩，炸開一片血花！
那人身子一搖，新兵們歡呼，魯大罵道：“他娘的射偏了！”
他不似大將軍有百步穿楊之功，這一箭若在大將軍手上，定一箭穿喉！
“弓箭手！”
半山腰上，兩千西北精兵負(fù)弓而立，弓弦已滿，魯大一聲令下，萬箭齊發(fā)，落星飛度，風(fēng)聲刺破草原上空，細(xì)密如急雨忽降！
那人在萬箭之中扶著肩膀，忽往回奔，勢如撥弦。大軍皆怔，只見那人迎著箭雨，矯健如風(fēng)，閃避至山腳下，貼著山下往西逃竄。
“狼崽子，果然狡詐！”魯大怒罵一聲，就在那人方才回頭之時，他已確定了那人的身份。
果真是狄三王子，呼延昊！
耳畔箭矢飛度，魯大卻仿佛聽見少年清音過耳。
——此處五里外，營帳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時到凌晨，落單的新兵！滿足這四個條件，我們就可以見到兇手！
——現(xiàn)在，兇手的特征已經(jīng)很豐滿了。狡詐、殘暴、膽大，幼年時期生活黑暗、渴望戰(zhàn)功，會輕功，身手矯健。
看著呼延昊身手矯健地避開箭雨貼去山下，魯大腦中就只有一個念頭。
這小子……真他娘的神了！
但暮青再神，也算不準(zhǔn)呼延昊會貼著山腳下逃竄，山腳下乃山上弓箭手視線的死角，眼見他到了山下，弓箭手已無用，魯大立刻下令，“下山，追！”
五千新兵得令，黑潮般涌向山下。那人肩膀中箭，步伐漸慢，新兵們操練月余，今夜皆未負(fù)重，腳下輕快，眼見著距離越拉越近，那人忽然轉(zhuǎn)了個彎，又奔向遼闊的草原。
山上尚有弓箭手，他貼山而行尚能避開，如今又自動暴露在弓箭手的視力范圍內(nèi)，不知是否心知逃不過，破罐子破摔了？
魯大與呼延昊交手過太多次，深知他的狡詐，見他又往明處奔，心頭便覺不對勁。這念頭剛冒出來，便見章同率人奔在最前頭，眼見著離呼延昊僅有一臂之距，呼延昊忽然撲倒在地！
他一撲倒，章同一怔，身后一名新兵沒來及停下，也往前一撲，風(fēng)里忽有鈍音，似從草中來。
那新兵感覺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去看，草中忽有寒光一亮！那寒光，若天上星子落了草間，忽然飛天——
噗！
一支血箭刺破那新兵的喉嚨，血星兒濺了章同一臉。
章同臉上一熱，鼻間有血腥氣，那一瞬戰(zhàn)友的血還沒將心中血氣燒起，草叢間便見寒光如星河！
“伏倒！”他呼喝一聲，順手將身邊一名新兵按倒，兩人臥倒之時，只聽頭頂風(fēng)聲呼嘯，身后噗噗噗噗漫開血氣，草地里箭雨細(xì)密如林，不知何時落下，不知死傷多少，只見呼延昊忽然起身，奔向那草原中間的一條河流。
魯大在山上帶人沖下，章同自草間抬起頭來，所有人都沉著臉，心底有著同一個念頭。
這草原上何時埋了機(jī)關(guān)？
今夜，誰入了誰的甕？
第五十九章神一般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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