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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注定漫長。
宣武將軍府后院的小佛堂關(guān)了一刻的時(shí)辰，佛堂的門再度打開時(shí)，堂前庭院里起了風(fēng)，風(fēng)卷新枝，颯颯不絕，莫名生了殺機(jī)。
月色霜楚，半面佛堂沐著月光，高氏從佛堂里出來，月色渡過她的面龐，照見婦人眼底一現(xiàn)的森寒殺意。
她速步離去，佛堂里卻有一人未動，那人在月光不及的暗處，負(fù)手而立，等。
未幾，夜色里依稀有人行來。
夜色深深，佛堂外植著幾棵杏樹，舊廊九轉(zhuǎn)而過，廊外樹上白燈盞盞，廊內(nèi)有人兩袖如雪。那人進(jìn)了堂前庭院，稍一駐足，院中便似飛花時(shí)節(jié)忽至，東風(fēng)拂來，滿園藥香。
巫瑾進(jìn)了佛堂后，看了暮青一會兒，問：“都督真的打算如此行事？”
暮青望著庭院，聲如夜風(fēng)，輕飄飄的，“嗯�！�
巫瑾聞言稍作沉默，頷首道：“好。那幾個被打斷了腰骨的人里有個管事婆子，體弱年邁，本就難活，那便挑她吧。以她的年紀(jì)傷勢，我施了針，她也未必能活過明早。”
“嗯。”暮青依舊盯著院子。
巫瑾看著暮青，又沉默了半晌，微微搖頭，“我原以為都督是這世間唯一堅(jiān)信公理之人�！�
此言誅心，暮青肩頭忽顫，衣袖倏地被扯緊，袖下似藏著千均力，那十指捏得發(fā)白，仿佛渡了銀白的月色。她久不言，只背襯著佛龕，淡聲道：“我的罪孽，我自會承受�！�
說罷，她便大步走出了佛堂。
步惜晟的死需要一個兇手來結(jié)案，她想過夜里讓隱衛(wèi)去刑曹大牢里換一個死囚出來自承此罪，這是最不傷及無辜的辦法，但是要從刑曹大牢里換個死囚出來不是那么容易的，一需備面具，二需尋替身，三需對口供，還需尋個牢里換崗松懈的時(shí)辰，此事需要周密計(jì)劃，今夜未必能成事。
可步惜晟的死險(xiǎn)就險(xiǎn)在今夜，步惜塵一心盯著帝位，這么多年了，這次恐怕是他唯一一次離帝位這么近，以他的性情，他應(yīng)該等不到她查出兇手就會出來自首，到時(shí)事態(tài)就麻煩了，所以結(jié)案要快，最好趕在宮里的人來之前！
算算時(shí)辰，宮里的人就快到了，兇手只能在將軍府里找，且沒有對口供的時(shí)間，因此唯有那些挨了杖責(zé)的人合適。那些人重傷昏迷，開不了口，也就不需要對口供，而弒主的原因自有高氏來向?qū)m里回稟。
高氏一心想知道是何人毒害了她的夫君，卻不知此案真相大白會讓宣武將軍府有傾覆之險(xiǎn)，護(hù)子心切，高氏得知陰謀利害之后，當(dāng)場便知道該如何做了。
她要今夜就堵住步惜塵自首的可能，解步惜歡之危！
但如此行事，終究是誤了一人的清白。
她一生之愿乃是天下無冤，今夜竟要親手制造冤案，哪怕事后她會盡力救人，不會讓那婆子因擔(dān)下弒主之罪而被處死，但這親手冤枉一人的行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可是……若能步惜歡化解此次危難，她寧背負(fù)一生的罪責(zé)！
暮青速步離去，巫瑾立在佛堂里望著她的背影，見月色如銀，披灑在少年的肩頭，那背影單薄孤清，明明是清卓不染污濁之人，卻偏偏要擔(dān)那沉重，明知誅心，寧可誅心。
男子眸底似有情緒萬種，理不清品不明，揉成一團(tuán)，終化作一聲惆悵沉嘆，“可惜，有人不愿你承受。”
暮青在庭院門口頓住腳步，回身問：“何意？”
巫瑾出來佛堂，行過庭院，先暮青一步走了出去，男子廣袖舒卷，藥香淡淡，“世間盡是沽名釣譽(yù)之輩，那些污濁不堪之事恨不能假借他人，你們倒好，爭著搶著要自個兒沾染，真是……傻不可言！”
巫瑾搖了搖頭，人已行到廊上，轉(zhuǎn)眼便去得遠(yuǎn)了。
暮青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直覺是步惜歡趁她走后做了何事，心中頓覺不妙，匆匆趕回了書房。
書房里，步惜晟的尸體靜靜躺在榻上，步惜歡和元修卻都已不見了蹤影。
暮青憂心如焚地趕到前院時(shí)，見前院已熱鬧了起來。
帝駕已到，花廳上首，一人懶洋洋地坐著。
那人大紅龍袍加身，容顏與步惜歡一模一樣，歪在闊椅一側(cè)，眉宇間的那漫不經(jīng)心的意態(tài)，還真是像極了步惜歡。
元相國也到了，他坐在帝駕左側(cè)下首，對面立著刑曹尚書林孟和盛京府尹鄭廣齊。
高氏也在花廳，她正跪在圣駕前哭訴，暮青到來時(shí)正聽見她嗚咽的話，“……那掌柜的家中已有妻兒，他要納松春為妾，妾身怎肯依他？”
掌柜的？
松春？
這跟她和高氏在佛堂里商量的完全不一樣！
“松春是大廚房里的一等丫頭，妾身用著順心，本是想著給將軍為妾的，能怎許了他人？哪知那掌柜的得知將軍想納松春為妾后竟起了殺心？他知道將軍愛吃杏仁糕，便送給將軍一瓶杏仁露，松春拿去做了點(diǎn)心，將軍用過之后就、就……枉將軍相信那祥記酒肆的掌柜的，還以為真是那杏仁露真是難得之物，用過后怕散了味兒還吩咐松春埋去書房外的杏樹下……陛下可要為妾身做主啊，妾身的夫君死得冤��！”高氏想起亡夫，不由悲從心來，哭得毫不作假。
祥記酒肆？！
暮青心頭一驚，震意如浪，擊打得她一時(shí)竟難以思考，只覺得腦子記憶如畫，卻被割得支離破碎，隱約拼湊起一張紙。那是步惜歡寫給她的，上頭列著的是刺月門在盛京城里的暗樁，她雖從未去過，卻記得清楚，外城有家酒肆，就叫祥記酒肆！
暮青隱約猜出為何高氏會不提那婆子，而將毒殺步惜晟的罪名推給刺月門，但她此時(shí)竟難以思考，腦海中只來回蕩著一句話——有人不想你承擔(dān)。
步惜歡……
“既是被毒死的，為何派人來報(bào)時(shí)說是服毒自盡？”元相國自沒那么好唬弄，他的聲音卻讓暮青醒過神來，她望進(jìn)花廳里，抬腳便要往里進(jìn)，剛邁進(jìn)一只腳去，忽聽身后一聲長報(bào)！
“恒王妃、恒王世子到——”
暮青猛地回頭，見小廝們提著燈籠而來，那燈籠織錦彩繡，恒字狂草，在繁花間舞著，燈籠隨風(fēng)而晃，那字遠(yuǎn)遠(yuǎn)瞧著，莫名透著幾分殺機(jī)。
宋氏嚇得回了府，一個時(shí)辰的工夫竟又回來了，只是這回不同，她素裝而來，去翠戴銀，滿面悲痛，未進(jìn)花廳便將步惜塵往里一推！步惜塵撲跪在地，恭請圣安，宋氏從暮青身邊走過而目不斜視，跪在步惜塵身邊便掩面而泣，說道：“妾身恭請圣安，庶子猝然自盡，妾身悲痛難自抑，本應(yīng)料理一應(yīng)后事，怎知這不孝子一時(shí)糊涂，竟犯下天理難容的大錯！”
“世子犯了何錯？”元相國不待帝王開口便出聲問道。
宋氏看了步惜塵一眼，似乎難以啟齒，張了幾回口都沒有說出話來，最終把頭一撇，含恨拭淚，咬牙道：“妾身沒臉說，要這不孝子自己說吧！”
步惜塵身披素袍，去冠簪發(fā)，跪伏不起，亦一副悲痛姿態(tài)，道：“啟稟圣上，大哥……乃是臣弟逼死的！”
“什么？”林孟和鄭廣齊皆驚。
元相國亦忽然盯住步惜塵，眼底霾色深深，問：“世子為何逼死庶兄？”
“因?yàn)椤掖蟾缇褪窍喔畡e院湖底藏尸案的主謀！”步惜塵閉著眼，面色沉痛。
林鄭二人聞言，下巴險(xiǎn)掉。
高氏身子一顫，眼底恨意洶涌，牙齒一合，咬破舌尖，和著血將恨意咽下，抬起頭來時(shí)臉上只剩驚惶不解，“世子為何……”
“哦？”元相國打斷高氏，要步惜塵往下說，“世子怎知？”
“我本不知，但前日都督府送來請?zhí)埼掖蟾邕^府問話，我想起英睿都督在查相府別院的案子，那湖底里撈出的尸體聽說是胡人，都督不會無緣無故請人去問話，我猜測大哥興許與此案有關(guān)，于是便跟著一起去了。果然，那日都督問的正是當(dāng)年相府別院園會的事，大哥說不記得了，都督便送客了。從都督府出來后，我因懷疑此事，便與大哥一起找了家酒樓喝酒，席間借故將他灌醉，試探著問了當(dāng)年的事，沒想到……真是我大哥！他竟通敵，我一時(shí)不能忍，責(zé)難他如此行徑是不顧圣上、不顧朝廷、不顧恒王府！我當(dāng)時(shí)極怕大哥連累父王和母妃，于是便說要揭發(fā)他，大哥怕被揭發(fā)后會禍及宣武將軍府滿門，因此便求我保守此事，他愿自盡，以保妻兒�！�
“既如此，世子今夜又為何說出此事？”
“我與大哥二十年手足之情，他因我而死，我心里終究難安，母妃說的是，逼死兄長有違天理倫常，男兒行事當(dāng)無愧于君父，因此今夜特來圣上面前請罪！大哥一時(shí)糊涂犯下通敵之罪，但還請圣上念在他尚且迷途知返的份兒上，饒過大哥的孀妻幼子！臣弟甘愿領(lǐng)罪！”步惜塵跪伏在地，慷慨陳詞，泣不成聲。
花廳里一時(shí)無人出聲，只聽見步惜塵的抽泣聲。
夜風(fēng)過堂，燭火急晃，人影疊疊，飄搖如鬼。
元相國往上首看了一眼，見皇帝垂首下望，盯著步惜塵跪伏的脊背，向來喜怒難測的眸底亦露出了沉沉殺意。
元相國眼底生出笑意，這時(shí)，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高氏先前說過的話。
“是嗎？”花廳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清音，眾人轉(zhuǎn)頭，見暮青大步走進(jìn)了花廳。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步惜塵，官靴踏在花廳冰涼的青磚上，腳步聲一聲不聞，卻步步如碾過人骨，殺意無聲。
“你說，步惜晟是湖底藏尸案的主謀？”她走到步惜塵身邊，沒有看他，只問。
“沒錯�！辈较m直起腰來，卻因仰頭看著暮青而不適地皺了皺眉頭。
他眉頭剛皺，忽覺臉上刮來一道厲風(fēng)！
暮青甩手，衣袖如掌，凌厲一掃！
啪！
步惜塵的半邊臉被抽出一道紅痕，這還不算，只聽少年當(dāng)頭怒喝一聲！
“放屁！”
一聲如同春雷，炸在花廳里，聞著只覺耳疼頭皮麻。
林孟拿官袍擋了擋臉，完了完了，又有人惹著這活閻王了。
步惜塵是恒王府世子，哪怕如今皇權(quán)勢弱，恒王府也因與圣上的關(guān)系而維持著三分臉面榮光，宋氏將嫡子視作心尖子，步惜塵從小到大別說責(zé)罰，便是責(zé)罵也沒受過，而今竟被生生挨了朝臣一記耳光，還被辱罵，這奇恥大辱怎受得�。�
宋氏氣得臉色發(fā)青，指著暮青道：“放肆！圣上在此，你竟……”
“閉嘴！”暮青冷眼刺向宋氏，驚地宋氏一個倒仰，險(xiǎn)些背過氣去。
元相國臉色一沉，接著宋氏的話道：“圣上在此，你……”
“你也閉嘴！”暮青回頭冷喝。
元相國的臉霎時(shí)鐵青，他不是宋氏，不怕暮青這一喝的氣勢，起身怒道：“放肆！圣上在此，你君前失儀，該閉嘴的是你！”
暮青冷笑一聲，“我君前失儀只這一回，你君前失儀好多年了�！�
“你！”
“你若看我不順眼，明日早朝罷了我的官，繳了我的帥印，我就閉嘴！不然，誰讓我查案，誰讓我練水師，誰用著我，誰就給我閉嘴！”
“你、你……”愣頭青！這小子真是個愣頭青！
元家在朝六百年，他自父親賦閑時(shí)就見過朝中各色人等，但從未見過這么一個敢掌摑皇親辱罵權(quán)臣的愣頭小子！除了殺了她，他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讓她畏懼臣服。
“如果相國大人等不及明早，那就現(xiàn)在派人去都督府收了我的帥印，但是在你的人回來之前，我仍是江北水師都督，仍負(fù)責(zé)查察此案！所以，現(xiàn)在，只有我能問案，無關(guān)之人閉嘴！”暮青說罷，回身向上首一跪，道，“臣求賜坐�！�
假皇帝抬了抬紅袖，掩了微抽的最近，眼里含笑，道聲：“賜坐。”
暮青謝恩起身，也不用宮人搬椅子來，自己拖來一把就往步惜塵面前一坐！她坐著，步惜塵跪著，他自是不肯，剛想起身，暮青便道：“逼死兄長有違天理，這是你說的，那就跪著吧！”
高氏眼中含淚，看著步惜塵那又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臉，心中暗悲。也罷，這逼死她夫君的人，今夜為保宣武將軍府滿門，不能讓他擔(dān)這逼死兄長之罪，但讓他在這將軍府的花廳里跪一跪他死去的兄長，也是應(yīng)該的。
宋氏乃是親王妃，朝廷命婦，她不愿跪暮青，卻不敢請皇命起身。圣上怕是此時(shí)恨毒了他們母子，怎會讓她起身？
宋氏的臉色陰晴不定，暮青看了一眼，暫不理她，她先看向了高氏。
“高氏�！蹦呵嗟�，“恒王繼妃和世子想必是沒聽見你先前的一番話，你把你先前的話說一遍，給他們聽�！�
高氏與暮青在同一陣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后宅女子演戲都頗有天賦，高氏抽抽搭搭地便把剛才指控兇手的話又說了一遍，宋氏和步惜塵都沒想到高氏會說兇手另有其人，母子二人既驚且怒，暮青將兩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有數(shù)。
隨后，她開始問話。
“高氏，你說祥記酒肆的掌柜想納松春為妾，他一介商賈，怎敢跟宣武將軍府提這親事？”
“回都督，那祥記酒肆的掌柜早年是走鏢的，會些武藝，妾身的夫君尚武，與那掌柜的切磋過幾回，對他生了賞識之心，此后就常去。一來二去的，那掌柜的許是仗著妾身的夫君賞識他，便開口提了這親事�？墒�，以我們將軍府的門第，府里的一等丫頭嫁一介商賈，做妾實(shí)是低了，哪怕妾身沒有給將軍納妾的心思，也是不會同意這親事的�！�
暮青問，高氏答，答得順溜，暮青聽罷，又問步惜塵。
“世子，你說前日從都督府離開后，你便與你的庶兄去了一家酒樓喝酒，是哪家酒樓？”
步惜塵腮幫子咬得發(fā)緊，半晌才道：“祥記！”
祥記？
暮青神色不露，腦中閃念一掠，頓時(shí)便懂了。步惜歡登基至今一十九年，他在盛京布置暗樁的時(shí)日少說也該有十年了。那些暗樁多是刺月門收集情報(bào)的場所，因此多是青樓、酒肆、茶館、戲園子，這些都是朝臣和王公們常去的地方。今夜步惜歡有危，既然事情涉及到步惜塵，他自然就挑了步惜塵常去的那家酒樓，因此，地點(diǎn)一樣，她審案也就好審了。
題外話
這章太卡了，卡了兩天才過。
陛下和修修談了什么，去哪了，后面交代。
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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