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頭來了興致,抿了一口酒道:“我當然去過了,我的老媽媽當年也喜歡燒香拜佛,帶我去逛過廟會。我還吃過一次赤山寺的素齋呢,其中有一道油炸南瓜花,真好吃,那個香啊南瓜花能吃出來肉味道,現在想起來都流口水呢!”
丁齊笑道:“南瓜花在農村很常見,回家也可以自己做呀。”
老楊頭搖了搖頭道:“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小時候都窮,肚子里沒油水,吃什么都好吃,那是用廟里的香油炸的,油放得多我爺爺小時候還跟我講過,赤山寺的和尚偷肉吃的故事。”
喝酒閑聊就是這樣,東一句西一句的。丁齊好奇道:“怎么偷肉吃?您老也給我講講唄。”
老楊頭:“和尚的床底下有夜壺,房間里有香。把肉切成小塊拌上佐料放進夜壺里煮,過去有那種粗的木香,就用木香放在夜壺底下點著,小火煨上半夜,肉就燉得很爛了,那個好吃呀!”
丁齊:“夜壺,就是夜里撒尿用的壺吧?”
老楊頭:“對,大肚子帶個把,上面沒有蓋,只有旁邊的一個大敞口,陶燒的,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沒見過呢。”
丁齊:“那玩意能燉肉嗎?”
老楊頭:“和尚也不是傻子,他們拿來燉肉的,都是沒有用過的新夜壺。”
丁齊:“您老是親眼看見過呀,還是一起吃過呀?”
老楊頭:“我可沒見過,都是聽我爺爺說的。但赤山寺的和尚是真有錢,他們那時候的確是吃得起肉。聽說文革破四舊的時候,把廟里的菩薩打碎了,里面的銀元嘩啦淌一地。那些菩薩的肚子里,都藏著袁大頭呢!”
丁齊:“這事你也親眼看見過嗎?”
老楊頭:“當時我在鄉下,沒看見。但我有個堂兄在城里,也是砸赤山寺的紅衛兵,他是親眼看見了,后來告訴我的。”
在老楊頭這里,丁齊還是沒有找到大赤山的線索,反而聽說了有關赤山寺的不少傳說。丁齊在古籍中發現的另一條可疑線索,與大赤山無關,而是與“境湖”這個地名有關。
明代時這里有一位名士,某次郊游自嘆懷才不遇,暗生慕道之心,寫下一篇游記,他在游記里提到了當地流傳的一個神仙故事。
大意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某道人得仙箓指引往求仙蹤,去城南三十里,尋得圣境名小境湖,風光靈秀,水行于山間如“之”字,三湖高下相疊。最低處谷中大湖蕩清波十里,景致尤勝。道人于湖畔林中得仙餌,服之沖舉而去。
所謂“沖舉”,就是指飛升成仙了。這是一位古代書生所記的、年代更古的另一位道人的故事。
中國古代人所撰的各種荒誕離奇的故事很多,另一方面,他們又遵從“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準則,多少顯得有些矛盾。在丁齊這種心理學家看來,這樣的故事要么是某種人生抱負的隱喻,要么是郁郁不得志的意淫。
比如紅樓夢里的賈母就說過:“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
比編排才子佳人更多的便是編排神仙鬼狐。比如某書生趕路投宿、或在某宅夜讀,便有貌美絕倫的狐貍精來勾搭,不僅送家業、送錢財,甚至還拉同樣美貌的狐貍精姐妹一起來倒貼總之就是這一類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讀之,誰也沒真當回事。
丁齊原本也沒當回事,可是他最近一直在留意古籍中的地名,幾乎有點神經過敏了。“大赤山”還沒找到,居然又在古籍中看見了“小境湖”。
境湖市就因境湖而得名,這座湖泊是現實中存在的,如今就在市中心。若將境湖市比做杭州市,那么境湖就相當于西湖。境湖的面積還不到西湖的十分之一,但也不算小了,市中心有這么一汪碧水,也是難得的好景致。
如今圍繞著境湖修建了境湖公園,也是市民休閑游玩的好去處,可在環湖小道上漫步,也可以湖中蕩舟。丁齊和佳佳談戀愛的時候,就曾跑到境湖里劃過情侶船。可是古籍中又提到了“小境湖”這個地名,指出位置卻是“去南城三十里”。
更重要的是,那位名士游記中不僅提到了“仙餌”,還對它有一番描述:“似巨芝,高尺余,肉質,色白,有杈若雙臂。晝隱夜現,月照有聲,若兒啼。”
這番描述,酷似丁齊在田琦的精神世界中見到的那種奇異生物。假如沒有人親眼見過,斷不能形容得這么詳細具體。
境湖市在明代規模很只是宛陵府轄境內的一個驛鎮。到了清代,它才逐漸發展成長江岸邊一個重要的通商口岸,日漸繁華,成了新的州府所在。丁齊查到了明代的地圖,對照現在的境湖市地圖,從古鎮向南劃出十五公里左右,地方居然還沒出市區呢。
五百年過去了,如今的境湖市區比明代不知大了多少倍。境湖市區向北延伸受到長江阻隔,近十幾年長江大橋修通后又開發了江北新區。而向南則開發得更早,那一帶如今是雨陵區,仍在不斷地建設中。
丁齊抽空開著他那輛二手帕薩特,轉遍了雨陵區的大街小巷,像個踩點的特務,也尋遍了各個公園與小區,甚至連正在建設中的工地都沒放過,但根本就沒找到古跡中所描述的“小境湖”的影子。
古人所見如今已難考證,但田琦和涂至可是現代人,他們都曾經去過那樣一個地方。在涂至的精神世界里沒有看到那種奇異的生物,而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卻是有的。丁齊甚至懷疑所謂的“小境湖”和“大赤山”就是同一個地方,只是唐代和明代的地名不同。
但不論他怎么推測分析,還是找不到線索。涂至那里得不到答案,而田琦可能知道什么線索,可惜田琦已經被他親手弄死了。費錢費時間費精力,到頭來卻一無所獲,丁齊也只得暫時息了心思。不是他不想找,而是不知道該怎么去找,還是好好工作吧。
“盧總,你的樣子很憔悴,看上去沒怎么休息好,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幫你的?”這是在和老楊頭喝酒聊天的半個月后,丁齊接待了一位求助者。
這位女士名叫盧芳,今年五十四歲,打扮得很得體,保養得也很不錯,在一家大型國企做副總,也是位領導干部,再過一年就要退休了。國企領導來找心理醫生的情況比較少,估計是比較忌諱、怕人議論。而到丁齊這里來不太引人注意,打電話掛號預約時也得到了保密的承諾。
丁齊的收費不便宜,而且是醫保不能報銷的,盧芳掛號預約點名找他,看來確實是有事,可能問題還比較嚴重。
盧芳答道:“我認識你們醫院的葉總,是他的一位朋友推薦了丁醫生你,而我以前也聽說過丁醫生的名字。”
丁齊:“原來是葉總的朋友推薦,請問您有什么問題需要解決?我指的是心理方面的問題。”
盧芳:“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我最近生了一場病,總是覺得神經有些衰弱,夜里經常做同一個夢,休息得非常不好。聽說丁醫生特別擅長治失眠,我就來找你試試。”
丁齊溫和地微笑道:“僅僅根據你的表述來看,你這不是失眠,而是睡眠質量有問題。你能詳細告訴我夢的內容嗎?”
盧芳:“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就是走到一個地方,周圍都是樹林子,還能看見地上冒出來像小人一樣的東西,咿咿呀呀地叫,環境有點嚇人。”
丁齊微微一怔,立即追問道:“你能具體描述一下那個地方嗎?在現實中有什么熟悉的地方、與哪里有點像嗎?”
盧芳邊想邊說道:“剛開始有點像小赤山公園,丁醫生知道小赤山公園吧,就在境湖市江邊上。但是往里走就不好形容了,樹都長得很高很大,光線有點暗,感覺有點陰森。”
丁齊:“你是最近才做這個夢的,還是以前就做過差不多的夢?”
“是最近這一個多月才開始做這個夢的。”說到這里盧芳的語氣頓了頓,“好像又不是這樣,聽丁醫生您這么一提醒,我恍惚記得很久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但是記不清了。”
這種經過誘導得到的恍惚記憶,實際上很難說是真實的,丁齊便沒有再追問下去,又換了個話題道:“您最近去過小赤山公園嗎?”
盧芳:“是的,就是最近去過,我還在那里坐了一會兒,走的時候天都黑了。可能是著涼了,回家生了一場病,然后就開始經常做那個夢了。”
丁齊盡量使表情放松,顯得很認真但又不是那么凝重,又問道:“盧總,您能告訴我為什么一個人去小赤山公園,而且一直待到天黑呢?”
盧芳:“丁醫生怎么知道我是一個人去的?”
丁齊:“哦,我只是這么一問,您難道不是一個人去的?”
盧芳:“我的確是一個人去的,本來想找朋友,但沒找著”
盧芳最近的心情不太好,上級領導最近找她談過話,委婉地告訴她,從現在開始就漸漸淡出一線業務,好讓后面提拔上來的新領導熟悉并接手工作,令她很有失落感。
她當年的老同事,如今有不少都已經退休了,有人也曾勸說過她,該休息就休息,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可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態,她都認為自己還很年輕啊!就在去年,她還報名參加并完成了半程馬拉松賽,證書如今就在辦公室墻上掛著呢,見者無不夸贊。
有個已經退休的老姐姐說,如今天天在小赤山公園里跳廣場舞,日子過得也很快活。那天盧芳下午出去辦事,辦完了恰好路過小赤山公園的門口,聽見了里面傳來音樂聲。
有很多人在公園里跳廣場舞,不僅是老頭老太,其中有不少人看著還挺年輕的,盧芳就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姐姐,于是就走進去看看她在不在。
小赤山公園里有好幾撥跳廣場舞的,隔著山丘分別占據了好幾片平整的地方,盧芳走了好久也沒看到那位老姐姐,恰好來到了一個山包腳下。許是觸景生情,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這里有一座廟,叫赤山寺,整個山包都是赤山寺的范圍,大殿修在山頂上。
赤山寺是一九七四年拆毀的,如今這座小山包的草木間還能看到殘存的石塊、雕花的柱礎。山下有一條石階小路能走上去,山頂上有個亭子。涼亭所在的這一片平地,其實就是當年大殿的地基,如今已是公園里的一處景觀。
赤山寺被拆毀的時候盧芳已經十歲了,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來過這座寺廟玩,登上山丘回憶往昔,不知不覺就走了神。等她回過神來,發現天已經黑了,自己坐在涼亭中時間已經過了這么久,晚間的風很冷,她裹緊外套趕緊回家了。
丈夫和兒子都問她上哪去了,連晚飯都沒回家吃也不打聲招呼,電話都打不通。盧芳只說自己路過小赤山公園去找跳廣場舞的老朋友,找了一圈結果就這么晚了,想必是公園里的信號不太好吧。
可能是在公園里著了涼,后來她就感冒發燒了,到醫院打吊**折騰了一個多星期才好。病差不多快好的時候,有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景物有點像小赤山公園,可是沿著一條溪流再往里走,四周都是參天大樹
夢中應該是黃昏或天黑后的景象,反正光線很昏暗,她還看見了人形的小東西從地里鉆出來,發出嬰兒般吱吱呀呀的聲音醒來后回憶起夢中的場景,竟然莫名覺得身體發冷、頭皮發麻,越想越是不安。
做一次夢還不要緊,過了幾天她又做了一個夢,夢中還是那個地方,醒來后便有些不敢睡覺了,精神變得越來越疲憊。丈夫聽說了這回事,說她是神經過敏,但看她確實很多天都睡不好覺,又建議她去閱江寺燒香,再請個有修為的和尚看看。
閱江寺,在江對岸,是三十年前修的,境湖歷史上原本并沒有這座寺廟。赤山寺在一九七四年被拆毀了,改革開放之后,佛教協會也想重修,但那一帶已經被建成市民公園,所以未獲批準。小赤山公園里修不成,就有一批善男信女捐資在江北修了一座廟,名字改成閱江寺。
傳說當年田相龍去廟里燒香,遇見老和尚攔路看相,據稱就發生在閱江寺。閱江寺起初的規模很后來又經過了不斷的募資擴建,如今已是很大的一座寺廟了。據說田相龍這些年也給閱江寺捐了不少錢。
提到丈夫的建議時,盧芳刻意強調道:“丁醫生,我是黨員干部,堅信馬列主義和唯物主義,是根本不信燒香拜佛這一套的。但是我丈夫堅持讓我去看看,還說是熟人介紹的,那里的和尚不僅僅是信佛,也可能懂醫術,我兒子也是這么勸的。我為了讓他們心安,才去了。”
丁齊暗中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了一番心態,他提醒自己此刻是心理醫生,首先要解決的不是自己的困惑,而是對方的心理問題,面帶微笑點頭道:“是的,我能理解。你去了閱江寺之后,效果又怎么樣呢?”
盧芳:“真有效果的話還用來找你嗎?我老公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位高僧,那位高僧聽說我睡不好覺,給了我一副藥,說是能幫助睡眠。可是我回家之后,當天夜里又做了那樣的夢,哪還敢繼續吃那個藥啊!”
丁齊暫時壓下自己想刨根問底地好奇心,神情很溫和但也很鄭重地說道:“盧總,你登記掛號自述的問題是失眠困擾,你和閱江寺的僧人說的癥狀也是睡不好覺。但你實際上的癥狀恰恰相反,不是睡不著覺,而是不想睡覺,擔憂再做那樣的夢,真正的問題是情緒焦慮。”
盧芳點頭道:“丁醫生,你說的太對了!我自己仔細想想,確實不是睡不著覺,而是不想睡覺,所以每天睡得都很晚,到最后簡直困得不得了,當然休息不好。”
丁齊:“我雖然不知道閱江寺的僧人給了你什么藥,但如果是幫助睡眠的藥,其實是不對癥的,所以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我現在需要明確,你這一個多月究竟做了幾次那樣的夢?”
盧芳:“一共三次,我剛才都說過了。第一次是在一個月前,第二次是隔了三天,第三次是我從閱江寺回來的當天晚上,也就是大前天。”
丁齊笑了:“也就是說在最近一次做夢之前,你已經差不多有一個月沒做過那個夢了,但還是休息不好,或者說每天晚上不想睡覺,對嗎?”
盧芳也笑了笑:“是的,其實我已經挺長時間沒有繼續做那個夢了,假如不去廟里折騰那一回,估計就沒事了呢。丁醫生,你看我的問題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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