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人心散盡不復來
“恭送侯爺!”中城校尉張宿帶領眾兵丁,齊齊向孔永的背影施禮。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不見,才敢再度將身體挺直,不知不覺中,大伙兒看向劉縯的目光里,就帶上幾分惋惜。
可惜了,太可惜了!院子里那姓劉的鄉(xiāng)下莽漢,恐怕根本不知道寧始將軍是什么來頭?!更不知道,他剛才錯過了多大的機緣!!
要知道,孔永這個寧始將軍,可不是那種拿一份俸祿,然后養(yǎng)在長安城內(nèi)混吃等死的擺設!而是手握數(shù)萬精銳,隨時可以替皇帝征討不臣的實權(quán)大將。如果他想要全力栽培某個人,甭說是區(qū)區(qū)校尉,就算偏將軍,也是抬抬手的事情,根本不用耗費太多力氣。
此外,這孔侯爺,還是正根正葉的圣人后裔。全天下的人,只要還自認為儒門子弟,就都會對他禮敬有加。而大新朝,上到皇帝,下到鄉(xiāng)間的亭長,十個官員里頭有八個,都是儒家弟子!大新皇帝之所以能毫無阻礙地從漢末帝手里接過皇位,也仰仗儒林甚多!
換句話說,如果姓劉的鄉(xiāng)下莽漢剛才不是故作清高,而是欣然接受了崇祿侯孔永的招攬,半年之內(nèi),其官職就能跟張宿齊平,一年之后,就能對張宿發(fā)號施令。而此人,居然選擇了婉言相拒。此人,真的是腦袋被馬蹄子踩過,傻到了極點!
“殺人啦,有強盜大白天當街殺人啦!救我,救我,你們五城將軍府的人不能袖手旁觀!”魏姓惡少忽然從昏迷中醒來,扯開嗓子大聲呼救。
“閉嘴!”中城校尉張宿干脆利落地舉起劍鞘,直接將魏惡少再度抽暈了過去。“都怪你這廝多事兒,再叫,再叫老子把你直接送你去盧龍戍邊!”
與普通士兵不同的是,此刻他心里除了羨慕、嫉妒和惋惜之外,還多出了幾分畏懼。上一次受王固的指使污蔑三娘,已經(jīng)引起了中大夫揚雄的反感。正費盡心思托人說小話,希望能把此事翻過去,誰料今日又惹上了崇祿侯!
那崇祿侯孔永今日雖然沒有故意為難他這個區(qū)區(qū)校尉,可大人物們的心思,有誰琢磨得透?若是許家三小姐哪天忽然想起來了,再去侯爺面前添把柴火,張某人這個中城校尉,恐怕就徹底當?shù)搅祟^!
全長安城誰不知道,負責維護秩序的五城兵馬府將佐們,個個屁股底下都坐著一大堆尸骨。上面不查則已,只要一認真查,根本無須栽贓嫁禍,就能讓大伙個個腦袋搬家!
“我先送舍弟和許家姑娘去許夫子家,免得他老人家擔心。稍微晚些時候還會過來看一眼。既然孔將軍已經(jīng)出錢將宅子買下,就麻煩您老組織人手盡快把行李收拾好。咱們盡量趕在明天中午之前,啟程離開長安!”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耳畔又傳來了劉縯的聲音。卻是此人將萬府管家拉到了一邊,帶著幾分憂慮大聲叮囑。
“劉大哥盡管去忙,小弟今天就帶人守在這里。您放心,只要小弟還剩一口氣在,誰也動不了萬大嫂母子半根寒毛!”忽然間靈機一動,校尉張宿大聲表態(tài)。崇祿侯走了,他身邊的親信孔奇卻留了下來。此刻不趕緊選邊兒站隊,更待何時?
“有勞校尉了!”劉縯略作遲疑,就明白了張宿的“良苦用心”,所以也不說破,笑著向此人拱手。
“應該的,應該的!”張宿瞬間眉開眼笑,從頭到腳透著陽光,“這本來就是下官份內(nèi)之事!下官今天之所以來得晚了些,是因為上頭臨時有差遣,并非有意耽擱。”
這話,同樣是說給孔奇聽的,與其他人無關。劉縯聽了,忍不住又笑著搖頭。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自己不必總是為萬夫人母子的安全而過于擔憂。接下來可以專心安排護送母子二人返鄉(xiāng)的旅程。
他原本就沒打算在長安逗留太長時間,先前是因為劉秀入學受阻,才不得不多住了幾天。如今自家弟弟的入學問題已經(jīng)徹底宣告解決,馬三娘也有了安身之所,再加上萬夫人母子急于返鄉(xiāng)這一重要因素,干脆決定第二天上午就動身離去。
回到客棧,劉縯把自己的打算跟鄧晨一說,鄧晨毫不猶豫地就表示了贊同。事實上,雖然未像劉縯那樣急出病來,最近的一連串打擊,使得鄧晨的心情也極為沉重。在長安一天都不想多待,巴不得早點兒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劉秀和鄧奉兩個自然非常舍不得,但是,他們卻不能因為舍不得大哥和叔叔,就置萬家母子的安危與不顧。在客棧里陪著劉縯和鄧晨收拾了一晚上東西,第二天,含著淚將后者連同萬家的馬車,一并送出了長安城外。
“你生性善良耿直,做人的道理,從小就不需我這個做叔父的多教!”眼看著十里長亭在望,鄧晨緩緩拉住坐騎,扭頭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鄧奉,笑著叮囑,“但學業(yè)上,卻需要加倍努力才行。切莫因為恩師不在四鴻儒之列,就喪失了進取之心。須知自古師父領進門,修身在個人!”
“侄兒記下了,叔父放心。”鄧奉自幼便跟鄧晨關系最為親密,此刻臨別在即,立刻紅了眼圈兒。朱祐瞧見之后,卻沒難得沒有趁機打擊他,也紅著眼睛將頭看向了路邊,默默無語。內(nèi)心深處,忽然覺得自己向來煢煢孑立也好,至少免了與親人分別的刻骨之痛。
正傷感間,卻又聽見劉縯低聲說道:“行了,你們幾個也趕緊回去吧!記得把坐騎賣掉,或者托付在三娘家。沒事兒別總想騎著馬四處亂跑。長安城人多,萬一碰到哪個,難免又是一場麻煩!”
“知到了,哥,你也,你也保重身體,別”分別在即,劉秀本不想像鄧奉那般哭哭啼啼,然而,話一出口,卻立刻變了聲調(diào)。
劉縯心中,又何嘗舍得?長長嘆了一口氣,將一只手放在劉秀肩上,沉聲道,“三兒,哥哥沒啥真本事,你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注意多加小心,少出門,多,將來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罷,學問總是自己的,學問向來不辜負人!”
“我知道,哥!你不要這樣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jīng)盡全力了。你是,你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大哥!”劉秀紅著眼睛,不停地抹淚,轉(zhuǎn)瞬間,就把自己抹成了一只花臉貓。
“唉!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找到,反而給你惹了一堆麻煩,哪有臉說什么本事?!”劉縯又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
知道萬譚的遭遇,對哥哥打擊甚重,劉秀本能地就想出言安慰。然而,嘴巴張了又張,卻找不到任何恰當?shù)难栽~。到最后,終究又重復了一句,“無論如何,你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至少,至少在我,在二哥和姐姐他們心里也永遠都是!”
“廢話,咱們家我排行最長!”劉縯望著弟弟,忽然展顏而笑,,“好了,不說這些了。大哥這次離去,再來看你時,就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好好,莫辜負了光陰。你不要怪哥哥啰嗦,萬家的事你也看到了,官大一級真的可以壓死人。還有在棘陽時,岑彭是如何捉拿馬家兄妹的,你也曾親眼所見!咱們家不求你日后出將入相,光宗耀祖。至少你有了官身,不會像萬大哥一樣,坐在家中禍從天降!”
“嗯!”劉秀近日對“權(quán)勢”二字,感觸頗多。含著淚,用力點頭。
“不過,你將來真的做了官,也切莫仗勢欺人。”稍微沉吟了一下,劉縯繼續(xù)低聲叮囑,仿佛劉秀才七八歲年紀,第一次由自己拉著手去念私塾一般,“像甄家和王家那種官,表面上的確威風,暗地里,卻不知道傷了多少陰德。現(xiàn)在是,沒人敢管他們,他們可以在長安城里橫著走。可萬一哪天遭了難,恐怕全長安的人都會拍手稱快。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幾!”
“嗯!”劉秀又抹了把眼淚,挺直胸脯,雙手抱拳,“大哥盡管放心,我知道你看不起那種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做那種你看不起的人!”
作為弟弟,他無法幫哥哥任何忙,但至少,可以讓大哥放心回家。
“還有,沒事盡量少出門,你終日不出太學,別人總不能到學校里找你麻煩!”劉縯笑了笑,繼續(xù)低聲補充,“夫子收了你為門生,一方面是看了三娘的面子,另外一方面是想傳承學問。你且不可認為有夫子撐腰,就能在長安城里招搖過市!咱們劉家不出那種紈绔子弟,家中長輩,也時時刻刻關心著你的前途!”
“知道,大哥,您放心好了!”劉秀紅著眼睛,繼續(xù)鄭重點頭。同時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讀出個模樣來,不辜負大哥和家族對自己的殷切期盼。
誰料,還沒等他在心中把誓發(fā)完,卻又聽見自家哥哥劉縯把語風一轉(zhuǎn),用極低的聲快速補充道:“還有,學業(yè)和前程固然重要,卻什么都不如你的小命重要。記住,如果將來真的惹上了什么厲害的人,或者惹上了惹不起的麻煩,你什么都不用多想,直接跑回舂陵就是。回家,有哥在,誰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哥”劉秀心里猛地一暖,低下頭,瞬間淚流滿面。
回家,有哥在,誰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這份暖意,伴著他一生一世,永遠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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