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 夜有龍泉壁上鳴 （四）
說罷，一甩衣袖，轉(zhuǎn)身就走。
“大哥且慢！” 劉秀對此早有準(zhǔn)備，立刻伸手握住了劉縯的手腕。“我還有話沒說完！”
“放手，我不想聽！”
劉縯又是難過，又是失望，奮力甩動胳膊。以他的膂力，如果不加收斂，可以將尋常青壯男子輕松掀個跟頭。然而，這一回，他的整條胳膊卻像生了根一般，在劉秀的手掌心紋絲不動。
“嗯？” 劉縯大吃一驚，回頭看向自己的弟弟，滿臉難以置信。
三弟早已經(jīng)不是跟在自己身后那個隨時需要自己保護的小孩子了，三弟的力氣和對身體的控制熟練程度，已經(jīng)跟自己不相上下。換句話說，三弟不僅僅是在學(xué)識、江湖經(jīng)驗和待人接物方面超越了自己，其在武藝方面，也許比自己這個做哥哥的，也絲毫不差。
長兄如父，作為一手將劉秀拉扯大的長兄，當(dāng)發(fā)覺弟弟比自己更強之時，劉縯除了驚詫之外，更多的則是欣喜。這種驚喜交加的感覺，很快就擊潰了他心中的失望和惱怒，令他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得柔和，“放手，大庭廣眾之下，你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有話趕緊說，我洗耳恭聽便是！”
話說得依舊很硬，但語氣，卻與先前大不相同。而劉良、劉匡、劉歙等長輩，也爭先恐后地跟上來，大聲催促，“老三，有話你大膽的說，這是咱們劉氏家族的祖宅，即便說得不對，也沒有誰敢難為你！”
“是啊，老三，你把你的想法，跟大伙說清楚。大聲點兒，不用怕！”
“老三，無論你說什么，四叔都支持你！”
還有其他一些早就對劉縯心懷不滿的族中長輩，也紛紛圍攏過來，笑著向劉秀點頭。同時各自在心中暗道：“伯升一看就不是個省心的，與其讓他繼續(xù)把族人往絕路上帶，不如找個機會，讓老三替換了他的族長位置。好歹老三比他更聽話，不會跟我們這些長輩對著干！”
“三叔，各位叔伯兄弟，剛才我一直在盤問大哥。”在無數(shù)雙憤怒或者期盼的目光中，劉秀笑了笑，緩緩向支持自己的長輩們行禮，“現(xiàn)在，我想請問各位，在場諸人中，除了大哥，還有誰曾與義軍接觸過？無論那一路義軍都好。”
“這？”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劉秀的葫蘆里，究竟是賣的什么藥。
“沒人接觸過嗎？”劉秀等了片刻，見沒有任何人出頭回應(yīng)自己的話，又笑了笑，低聲補充道，“也即是說，有關(guān)義軍的事，你們都是道聽途說而來，以至于他們究竟是什么樣人，軍紀(jì)如何，都一概不知，若是遇到，也不知該如何相待，是也不是？”
“這？”
劉良等人俱是一愣，心中迅速涌上一縷警惕。’這么好的機會，不是該一鼓作氣將起兵的妄想徹底掐死么？怎么問起流寇的情況來了？莫非聲討流寇的錯處，還能夠令劉縯更加無地自容不成？’
還沒等他們弄清楚到底該怎么回應(yīng)，耳畔已經(jīng)又響起了劉秀問話聲，“按道理，義軍幾乎都是由被逼到絕路上的流民組成，應(yīng)該朝不保夕才對。但事實上卻非常奇怪，當(dāng)這些流民沒有揭竿而起時，個個衣食無著，不是餓死，就是凍斃，在加入義軍后，卻大多數(shù)都活了下來？這是為何，有誰能為在下解惑？”
”這……” 劉良、劉匡等人，更是滿頭霧水，紛紛將目光側(cè)開，以免劉秀找上自己。
而大哥劉縯，臉上的表情卻瞬息數(shù)變。楞楞地望著自家弟弟，實在無法明白，后者今天怎么廢話如此之多？！
“應(yīng)該是抱團取暖吧！” 他們這些老成持重者在沒弄清楚劉秀的真實目的之前，輕易不肯開口，但跟劉秀同輩的劉嘉，卻
沒沉得住氣。見對方的目光轉(zhuǎn)向了自己，立刻大聲解釋道：“流民多為拖家?guī)Э冢谔油龅穆飞希钕人廊サ谋厥抢先撕秃⒆印Ｌ热舾改赶人溃⒆右沧匀槐厮罒o疑。但當(dāng)他們聚集起來造反之后，雖然免不了一部分人要戰(zhàn)死沙場，但老弱婦孺，卻放在了隊伍后頭。據(jù)我所致，綠林軍還有一條不成文的約定，只要男人肯賣命打仗，他的妻兒老小就會衣食無憂，即便他戰(zhàn)死了，他的家人依然可以受到袍澤的共同照顧，絕不會讓他死了之后，魂魄依舊要繼續(xù)擔(dān)憂自己的妻兒！”
“哦！” 屋子中的同族兄弟們，紛紛嘆息著點頭。看向劉嘉的目光里，也多出了幾分欣賞。
劉氏這一代，有出息的，可不只是劉縯、劉秀兩兄弟。劉嘉、劉稷、劉彥、劉方等，其實比起那哥倆也沒遜色太多。
“嘉兄所言甚是！但是，我還有一事不甚明了，想請您繼續(xù)為我解惑。”
劉秀卻沒功夫理會周圍那些復(fù)雜的目光，笑著向劉嘉點了點頭，繼續(xù)問道，“流民不事生產(chǎn)，加入義軍后，更是東奔西跑。而且由于必須拖家?guī)Э冢麄兊年犖楸厝粯O其臃腫。如此龐大的規(guī)模，他們的食物究竟從何而來？衣服究竟從何而來？”
“三哥，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劉嘉被問得心里頭忽然一陣發(fā)虛，忍不住將聲音提高了幾分回應(yīng)，“當(dāng)然搶來的！他們之所以拿起了兵器，不就是為了搶錢搶麻搶糧食么？！”
“搶誰呢？”
“當(dāng)然是搶官府的糧倉，堡寨莊園主人，搶城里鄉(xiāng)下的富豪！”
“如果我既不是官吏，也不是富豪，只是勉強能填飽肚子，余糧僅僅夠熬到下次秋收。我躲在在家里，從沒招惹過他們，綠林軍來了，會不會放過我？”
“不可能放過！”
被劉秀連珠箭般的提問，問得頭暈?zāi)X脹，劉嘉想都不想，就直接回應(yīng)，“他們只顧自己吃飽，才不會管被搶者是窮是富。不過……”
話說道一半兒，他忽然隱約意識到情況不對，聲音迅速變得孱弱，“我，我都是聽說的，不太，不太能夠確定。”
“好！”
劉秀大笑著撫掌，然后又回到劉縯跟前，高聲問道，“大哥，你剛才說綠林軍隨時都可以開過來，相助我劉氏？不知道綠林軍前來相助之時，是自帶干糧輜重，還是我劉氏出錢出糧供應(yīng)他的開銷？你事先跟他們，可曾有過類似約定？如果有，他們可會信守承諾？”
“這，沒，沒有！”
劉縯被問了個措不及防，再度額頭冒汗。而周圍的人，卻誰也沒有勇氣再笑他目光短淺，每個人都覺得頭皮陣陣發(fā)緊，心中恐慌莫名。
“沒有，對吧！”見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劉秀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喟然長嘆，“綠林軍的糧食物資從哪里來，答案只有一個字，搶。若我劉家請他們來幫忙，過后他們必然會將周圍十里八鄉(xiāng)劫掠一空。而我劉家如果不請他來，改天綠林軍打到了舂陵，結(jié)果則正如嘉兄先前所言，他們才不會管我劉家上下有沒有足夠吃食，招惹沒招惹過他們，照樣會將所有糧食細軟，掃蕩干凈，不會給我們留下一粒米，一塊麻布頭！”
“啊！”
屋子里，劉氏族人們個個額頭見汗，臉色煞白，呼吸聲沉重宛若風(fēng)囊。不少人機靈者，眼前已經(jīng)看到了一幅悲慘畫面：綠林軍打進了舂陵，見人就殺，見糧就搶，火光沖天，尸橫遍地……
“這種事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到我們身上吧！”劉良雖被自己幻想出來的畫面嚇得汗流浹背，卻強自鎮(zhèn)定地反駁，“伯升對馬子張有救命之恩，他豈敢恩將仇報？便是綠林軍要吃大戶，籌措糧餉，也應(yīng)該不會涸澤而漁，至少，至少得給我們留一點兒開春后的種子，否則，否則我們拿什么來種地！”
“是極！”劉匡附和道，“倘若綠林軍真的打來，我們主動贈給他們一些馬匹糧草就是，到那時，既有救命之恩在前，又有主動結(jié)交在后，綠林軍若是還執(zhí)意攻打我們劉家，豈不會被天下人恥笑？不可能，不可能，那王匡、王鳳都是做大事的人，斷不會自毀名聲。”
“是啊，老三，你不要危言聳聽！”
七叔劉歙也湊上前，大聲反駁，絲毫不記得自己最初到底站在哪一邊，“你大哥跟馬子張馬王爺，可是過命的交情。那馬王爺聽說你大哥要舉事，就立刻答應(yīng)帶領(lǐng)人馬前來投奔。如果他打了過來，怎么可能放任其他綠林豪杰洗劫咱們劉家？不可能，你說得那些，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否則，咱們還不如搶先一步舉事呢，好歹還能去搶別人！”
“善，七叔所言大善！”劉秀立刻接過劉歙的話頭，再度大笑著撫掌，“搶先一步舉事，好歹還能去搶別人。若是繼續(xù)坐在家里茍安，綠林軍打來之日，就是我劉家覆滅之時，而這個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半年！”
“我，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七叔劉歙秀這才回過神來，急得拼命擺手，“我，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三哥，四哥，三侄子，三侄子他誤會了我！”
最后這句話，等同于直接向劉良和劉匡兩個請求主持公道了。然而，劉良和劉匡二人，卻都板著一張鉛灰色的臉，默然無語。
劉秀剛才的話，看似東一句，西一句，毫無頭緒。卻清晰地向所有人揭示出了一個事實，如果劉家起兵造反，有可能成為官兵的首要打擊目標(biāo)，大批族中子弟都將戰(zhàn)死沙場。而劉家不起兵，照著當(dāng)前態(tài)勢，則必將成為綠林軍和其他義軍的洗劫對象，闔族上下，同樣會死無葬身之地。
“三叔，四叔，各位族人！”
劉秀的聲音再度響起，每一句，落在眾人耳朵里，都響如霹靂，“這些年我走南闖北，所見義軍，大大小小不下五十余股，其中絕大多數(shù)，皆由山賊盜匪裹挾流民組成，悉數(shù)軍紀(jì)敗壞，殘暴無恥，以揭竿起事之名，行戕害地方之實。而官兵的軍紀(jì)，與義軍幾乎別無二致。義軍來了，官兵就跑，義軍搶完，官兵回來再搶，雙方誰都不會給地方百姓留半分活路。更有那’愛惜名聲’者，索性扮成對方，喬裝打劫。俗話說，兵過如篦，匪過如梳，兵來匪往，赤地千里。我劉家莊丁不足五百，稻米卻存了五倉，最近三年日子過得明顯比周圍其他莊子充裕。那義軍和官軍到來，誰會放過我劉家？縱使一次可以憑借主動交出錢糧免災(zāi)，兵來匪往，我劉家的積蓄能支撐得了幾回？所以，我舂陵劉氏，眼下需要考慮的，根本不是起兵不起兵，而是在大亂之中，究竟有多少能力自保？如果我劉家已經(jīng)兵精糧足，傲視一方，那無論何時起兵，都是最佳時機。如果我劉家像當(dāng)前這樣兵馬不足五百，錢糧不足支撐三個月，起兵是找死，不起兵，同樣也是找死！”
“啊——” 除了劉縯，劉稷等少數(shù)膽子極大者之外，其余族人都如遭雷擊，一個個本能地身體后仰，雙手抱頭。
到了此時，他們終于明白，原來劉秀從一開始，就不是在想舉事與不舉事的問題，而是在考慮，劉家到底有沒有本錢，在亂世中繼續(xù)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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