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瑯以平靜的口吻向八十個南洋華工清楚了現(xiàn)在的處境，沒有任何隱瞞，就是告訴他們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告訴他們，他們的東家也就是周瑯本人，現(xiàn)在在跟大清的官府打仗。

    他完后，剛剛嘈雜無比的情況變成了一片死寂，甚至周瑯能從大多數(shù)人的目光中看到恐懼，這種恐懼是出于對周瑯的恐懼，是出于對自己現(xiàn)狀的恐懼。

    之前他們以為自己只是受雇于一個做生意的海商，雖出海都是有風險的，但他們既然肯下南洋，大多數(shù)人就已經(jīng)抱著富貴險中求的念頭，而且絕大多數(shù)人其實都是難以忍受家庭的窮苦，甚至是根本活不下去了，才冒險去南洋的，后來東家出的工錢夠高，滿足了他們的心理價位，所以都答應來船上做工。

    可是現(xiàn)在東家告訴他們，是在跟大清的官府打仗，這個東家顯然不是一個正經(jīng)海商，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冒出一個念頭：“東家是海寇”！

    所以他們開始對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只是個子相比其他人要高很多的東家另眼相看，開始有些畏懼起來。

    更讓他們恐慌的，則是對他們未來的不確定，他們之前以為自己是在船上做工，拿著一份讓人心動的工錢，可現(xiàn)在東家都是海寇了，他們顯然也突然變成了海寇，這是跟著造反，九死一生不，死了都進不了祠堂和祖墳。

    看到這些人的表情，周瑯并不意外，這都是正常反應，放在以前的周瑯身上，如果突然他公司的老板告訴他，他們其實并不是什么正常公司，而是一個恐怖組織的話，周瑯同樣會驚恐和迷茫的。

    周瑯還相信，此時這些人出于震驚之中，一時大腦接受的信息太過出乎意料，出于一種無法思考的狀態(tài)，就是俗稱的懵了。如果他們理智一些，現(xiàn)在應該聯(lián)合起來，將周瑯擒獲，然后交給官府立功。但人類是做不到這一的，因為他們沒有組織，在趨利避害的本能下，沒有人愿意做出頭鳥，這就是為什么戰(zhàn)爭中有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少數(shù)幾個持槍的士兵就可以看守比他們?nèi)藬?shù)多得多的俘虜，甚至是屠殺成群的手無寸鐵的平民，而對方卻明明總體力量更強大的情況下，沒有一個反抗的。記錄中還有更加聳人聽聞的現(xiàn)象，比如兩三個蒙古兵可以命令占領地的平民排成一行讓他們砍腦袋，不會遇到反抗；比如納粹軍隊命令猶太人自己挖好坑跳下去，然后他們用沖鋒槍掃死，還繼續(xù)命令后面的猶太人把坑填上。

    現(xiàn)在這些工人沒有固定的組織體系，缺少一個有威望的頭目，所以是不可能有一致性的行動的，這就是人類的特，一種有群體本能的社會動物。

    當然如果他們有首領的話，恐怕也不敢跟周瑯沖突，因為在這個院子四周還有二十個荷槍實彈的雇傭兵，這是科林留在左營城里的后備力量，是為了保護左營的安全，在周瑯看來大概也有控制自己的意圖。

    雖有可能是監(jiān)視自己的力量，卻也能為周瑯所用，這就是周瑯目前跟東印度公司關系的復雜性，既相互防備，又相互利用。

    周瑯很滿意眼前這些工人的茫然，一群沒有任何組織和首領的松散人群，這就是構(gòu)成權(quán)力最好的素材，他可以從容將他們組織起來，形成一股穩(wěn)定的力量。

    之后周瑯開始詢問：“情況就是這樣，我要跟鳳山官府打仗，有誰愿意幫我嗎？”

    所有人都不話。估計他們現(xiàn)在都覺得自己是被綁架了，沿海的海盜成員是怎來的？大多數(shù)都是通過綁架漁民。他們的情況有些不一樣，是被高薪吸引來的，可這種手段，他們這些闖南洋的人怎么會不知道，他們可是知道在荷蘭人的殖民地，有許多苦力就是被誘騙的，那些被誘騙到荷蘭人的礦井沒日沒夜做苦力的，被稱作豬仔。他們則是被人騙回國當海盜！

    沒人話，周瑯繼續(xù)：“俗話拿人錢財幫人消災，前前后后，我也給你們發(fā)了不少工錢了吧。現(xiàn)在東家我遇到了一難處，被官府欺負，你們就能坐視不管？”

    周瑯完全是在強詞奪理，拿錢辦事是一個道理，可拿錢造反是另一個道理，對這些做慣了順民的人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造反這是大道理，拿錢辦事那只是道理罷了，古話還大禮不辭讓。

    還是沒人應和，周瑯繼續(xù)唱獨角戲：“好了，我不虛的。只要拿起家伙跟清兵干的，我出一個銀元一天，如何？”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周瑯開始使用金錢攻勢，其實他是在摸底，財帛動人心，他在試探多少錢能讓這些人忘記危險。

    著還擺了擺手，四個士兵抬著一個紅色的木箱，抬到縣衙中間，當著八十個華工的面打開，一整箱亮晃晃的銀幣，西班牙鑄造，成色十足！

    果然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銀幣的光芒吸引了過去，他們出海為了什么，他們上船又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這些玩意。他們對金錢的渴望并不是貪婪，他們還沒達到那個層次，他們只是貧窮，有了還想要那才是貪婪，沒有想要那是貧窮。

    “怎么樣？本東家話算話，也不一個了，一天兩個，一天一結(jié)，絕不拖欠！有人愿意干嗎？”

    完周瑯繼續(xù)觀察，大多數(shù)人臉上露出了遺憾，顯然他們放棄了這個誘惑，有錢拿沒命花的事情，他們不敢干，眼看著這些錢卻不敢掙，所以遺憾。

    “不了。一口價，一天三個銀元，愿意干就干，不干拉到！”

    周瑯繼續(xù)開價，他依然從多數(shù)人臉上看到了遺憾，幾乎看不到一個人有心動的模樣，仿佛造反在他們心中就是一個不可觸碰的法則一樣。

    周瑯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很難，平白無故忽悠人去跟官府干仗，好比在21世界公開在街頭招零工去打警察局一樣，給多少錢都不可能有人干。

    所以錢是不可能打動他們的，就只有開出另外的條件了。

    正要開口，突然一個人站了出來。

    “東家，你也別一個一個添油了，好不痛快。一天五個銀元，我跟你干！”

    周瑯聞聲看去，一個毫不起眼的人，黑瘦身材，穿著粗布衣服，還打著赤腳，渾身上下唯一讓人能記住的，就是那一雙黑亮的眸子，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周瑯盯著他看，此人耷拉著肩，平垂著手，一雙手又細又長，手掌稍微彎曲，仿佛伸不直一樣。

    終于有人站出來了，周瑯頗為意外，但怎么看此人也不像個不在乎生死的亡命之徒，倒仿佛是剛從田里回家的老農(nóng)。

    但他是第一個敢于跟周瑯造反的人，周瑯終于了頭，指了指他。

    “你跟我來！”

    此人也二話不，就亦步亦趨的跟在周瑯身后進了中堂。

    “兄臺貴姓？”

    周瑯問道。

    “免貴姓趙，單名一個文字。”

    趙文答道，他有些意外，這個剛剛在外面還一副黑心扒皮一樣的東家，到了屋子里反倒是客氣起來。

    “趙文？姓趙的，好啊。我問你一個問題。”

    “東家請問。”

    “你真敢拿刀為我賣命？”

    “豈敢有假！”

    周瑯了頭：“那我問你，你為什么敢造反？”

    這是周瑯很奇怪的地方，八十個人中七十九個都不愿意為了錢跟官兵動刀子，就這個趙文敢，是什么原因呢。

    趙文笑道：“東家高看人了，人可不敢造反。”

    周瑯一愣：“你既然愿意拿刀幫我跟官兵干仗，卻又不敢造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趙文嘆道：“拿刀歸拿刀，打官兵歸打官兵，跟造反是兩回事。”

    周瑯迷糊：“愿聞其詳。”

    趙文道：“朝廷不讓人造反，可朝廷也不讓人出海啊，每年還不是照樣大把人出海。不都是圖賺了銀子回鄉(xiāng)光宗耀祖嗎。只要回去了，發(fā)了財，誰管這些錢哪里來的，誰管這些錢怎么來的。捐些銀子辦個學堂，修座橋，還能落下一個善人的名聲，沒準官府還能送一座牌坊。”

    周瑯頭：“你的意思是，你在這里跟官兵打仗，沒人知道，所以不怕。”

    趙文道：“東家明察。”

    周瑯詐道：“可要是你的名字、籍貫都被官府知曉，朝廷下了通緝，恐怕天下之大，也沒有你容身之處了。怕是善人名頭沒有，反賊名頭倒是有一號。”

    趙文十分鎮(zhèn)靜，笑道：“東家又怎知趙文就是在下的真名，又怎知在下的籍貫何地呢？”

    周瑯心中滿意，這是一個聰明人啊。

    但他繼續(xù)試探：“那么你是打算在我這里掙了錢，然后衣錦還鄉(xiāng)當善人了。你就不怕在我這里人財兩空，錢沒賺到，人沒了！”

    趙文苦笑：“人還有的選嗎？難道人不答應，東家會送人回鄉(xiāng)嗎？”

    趙文真是聰明，他認準了形勢，就算這時候不給周瑯賣命，他們也不可能完好無損的回去。

    周瑯笑道：“你真是個聰明人。真是可惜了，如此聰明之人，竟然需要下南洋謀生。”

    趙文嘆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的命數(shù)不好，怪不得別人。不過東家，不，或者該稱一聲大王才對。大王想讓人賣命，人斗膽要大王起個誓！”

    “起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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