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他疼,怕他流血,怕喊他青青時毫無回應,曾經膽大包天的楚桃花已經膽小如鼠。”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鳴谷趕緊解釋:“妖尊閉關修習時,清凈些好,小殿下去了妖尊反而會分心的。”想了想,故意往嚴重了說,“若是修習時被打擾了,嚴重的話會走火入魔的。”
桃花被嚇得愣了,更加愁眉苦臉了,盯著寒冰潭的方向瞧了許久,才耷拉著腦袋走回來,步三回頭:“那好吧,我不去打擾他。”
鳴谷低頭,松了大口氣:“雪下得大,小殿下您回屋去吧。”
“我在這等青青。”她不回去,坐在聽茸小筑的石階上,頻頻往寒冰潭的方向張望。
鳴谷苦口婆心:“妖尊不會那么快回來的。”
“哦。”
她坐著,繼續等。
誒,這倔強的小姑娘。鳴谷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梅花酥進屋,取了個暖玉制的手爐和張貂皮的大氅:“公主,您多穿些,冬盛了,天冷。”
桃花吸了吸鼻子,裹緊了衣服。
確實好冷啊,北贏冬盛是妖族最冷的時候。
雪下得雜亂無章,聽茸境里很安靜,雪鳥嘰嘰喳喳個不停,今兒個格外得吵。
膳房里,正在剁肉的少年手里的動作突然頓了下。
砧板上的聲音戛然而止,二白正翹著二郎腿,手里的瓜子兒沒往嘴里送,瞧了眼少年:“怎么了?”
流零低頭,說:“沒什么。”又繼續剁肉了,神色藏在斂著的睫毛之下,眼皮微微動了動。
二白這才發覺不對勁,把手里的瓜子盤放下,走到門外去,瞧了許久:“這些鳥今兒個是怎么了?怎么都很瘋了似的。”
屋外,雪鳥正亂躥,躁動地叫個不停。
流零拉了拉嘴角,沉默不語。
他聽得到,也只有他聽得到,高頻的叫聲,是鳳凰在嘶鳴,比之那夜,更加歇斯底里,更加聲嘶力竭。
毫無疑問,那只鳳凰,正生不如死……
日暮西陲,天黑得很早,天際片昏沉,毫無星子,亦沒有點亮色,梅園里照明的暖玉折射出縷縷青光,透過密密麻麻的鵝毛雪,落在地上的梅花瓣上,形成斑斑駁駁的亮影。
“啪嗒。”
小筑的門被推開,門的竹藤上搭上了只嫩白的小手。
不遠處,男子笑聲低低,喚道:
“小桃花。”
桃花抬頭,那人坐在院外棵最大的梅花樹上,襲綠影穿插在緋色的梅花瓣中,張揚突兀,卻又格外好看得引人注目。
是榮樹。
他坐在枝頭,蕩著兩條修長的腿,半靠著枝丫,手撐著下巴,樹影隨著他晃動的腿而搖曳,落下陣陣花瓣雨。
桃花提著裙擺,走上前去,笑著問候:“你怎么來了?”
榮樹撐起身子,跳了下來,撣了撣肩頭落的花瓣與雪花,說:“我來見你啊。”
他向行蹤詭秘,來無影,去也無蹤,出現在天上地下也不足為奇。
桃花也并不多問他的行蹤,只問他:“冷嗎?”她縮了縮脖子,搓了搓手,“現在是冬盛呢。”
冷?
他活了六百年,也不知道冷是什么玩意。
榮樹煞有其事地也縮了縮身子,點頭:“很冷。”
桃花走在前頭,榮樹便跟在后頭。
引了段路,桃花回頭說:“進去坐,我屋里鋪了很暖很暖的玉,點都不冷。”
她的眼睛,如既往的干凈又純粹,像洗了聽茸境的雪,毫無雜質。
“小桃花。”榮樹突然停了腳步。
桃花回頭看他:“怎么了?”
他沉默了很久。
“要是有天,”頓了頓,榮樹看著桃花的眼睛,目光緊緊鎖著,他問她,“老鳳凰駕鶴西去了,你跟我走嗎?”
沒有戲謔玩味,認真正經得不像他的作風。
毫無預兆,像根刺,扎得桃花疼了下,臉上笑意凝住了。
她抿了抿唇,有點發白:“不要開這種玩笑。”她小聲地怨他,“我會難受。”
小姑娘流光溢彩的眸子,突然就這么暗了下去。
榮樹心頭勒得慌,緊了緊,喉頭有些發澀,還是那般難得嚴肅的神色,看著她的眼,不肯放過她,似乎非要得到個答案。
他走近:“就這次,你回答我。”
口氣慎重得點兒都不像玩笑。
桃花抬起眼睛,鄭重其事地回答:“那我會殉情。”
殉情……
如此沉重愴然的說辭,她倒理所當然,點猶豫都沒有,帶著股不管不顧的孤勇。
才多大呢,卻像個看破了紅塵無所畏懼的大人。
“呵。”
榮樹嗤笑了聲,嘴角扯,剜了她眼,罵:“蠢。”
她笑瞇瞇的,也不反駁。
榮樹只覺得心口被她塞了團棉花,軟綿綿的,卻堵著呼吸,不爽得厲害,踢了踢腳下的雪。
罷了,冥頑不靈的何止她,自己不也無可救藥,五十步又何必笑百步。
他又抬頭看向小姑娘:“上次不是說了要給你看我的原身,你看好了。”
桃花立馬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
團綠色的光瞬間破開,染了半邊梅園的雪,淡淡瑩綠,卻極其妍麗。光滅,漫漫白色里,只麋鹿站在雪中,身后是十里梅園,大片大片的淺紅成了背景。
綠色的鹿,白色的紋路,頭上對角,高低。
它有雙通綠的眸子,清澈,卻又迷離,干凈與柔媚毫不矛盾地揉雜著,像汪平靜的清泉。
桃花曾聽織霞說過,說有傳聞道,整個北贏妖族,麋鹿的眼睛是最漂亮的。
傳聞不假,榮樹他確實擁有雙很漂亮的眼睛,三分清靈,七分妖異。
他問:“好看嗎?”
桃花點頭。
綠光再次縈繞,片刻,榮樹便幻回了人形,懶懶披著衣袍,微微敞開,露出脖頸與鎖骨,慢吞吞地走到桃花面前,傾身低頭,對上她的眼睛。
榮樹道:“記住,這便是麋鹿的樣子。”他敲了敲她的腦袋,動作卻很輕,像在輕斥,“以后別人問你最喜歡的獸類,除了鳳凰與兔子,別忘了還要說麋鹿。”
那日他為她鑄妖骨時,她疼得不行,榮樹那時問過她最喜歡的獸類,她便答了鳳凰與兔子,榮樹還問,麋鹿如何?
那時她暈暈乎乎地說沒有見過。
榮樹便道,以后給她看原身。
桃花點頭:“嗯,記住了。”
榮樹揉揉她的頭發:“不進去了,我走了。”
他轉身,背脊筆直,很高,也有些瘦,卻很寬闊。
桃花仰起頭,喊:“師傅。”
榮樹腳下停住,片刻,回了頭。
遠遠的,小姑娘提著白色的裙擺,穿得很單薄,臉被凍得很紅,長發挽了個松松的髻,覆了層雪白。
她往前走了兩步,緩緩跪下,彎下腰,嗑了三個頭,下下,動作很慢,很重。
榮樹木然僵住。
眼眶濕潤,低下頭顱,她又磕了三個頭,聲音哽咽,字頓道:“弟子擇華,叩謝師傅大恩。”
話落,毫不遲疑,她用力將腦袋叩在厚厚的積雪上,久久沒有起身。
三拜,九叩,是北贏最重的跪禮。
她抬起頭,白皙的額頭通紅通紅,有些微腫。
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氣去下跪磕頭,可是忘記了?她是北贏的皇家公主,是妖族最尊貴的女子。
“弟子擇華,叩謝師傅大恩。”
字字鏗鏘,她又重復了遍,沉甸甸的。
彎下身傲骨,她跪在了他面前。
榮樹凝著眸子,看了她許久,方走過去,伸出手:“起來,地上涼。”
桃花說好,抓住了他的手。
他像訓她,冷著臉:“以后別隨隨便便下跪。”
他從來不是善茬,不大發慈悲,也不多管閑事,而她所謂的大恩,不過是他的偏心。
只偏心她,無關任何。
所以,不用跪,她的膝蓋,金貴著呢。
嗯,舍不得。
桃花笑,點都不怕他冷臉:“沒有隨隨便便,你是我師傅。”
榮樹哼了聲。
“走了。”
他轉身,唇角揚起,揮了揮手,漫步走進了大雪紛飛的十里梅園。
當初是他非要收她為徒的,如今得償所愿,才恍然發現,原來啊,就是想這么牽牽絆絆著,條線再也劃不清楚河漢界了。
師傅啊。
也不錯呢。
夜已深,雪鳥輕鳴,叫個不停歇。冬盛的雪,下得纏纏綿綿,沒完沒了著。
鳴谷守在明華洞外,已整整日了,洞外聽不見任何聲音,也沒有地動山搖,太過風平浪靜,他反而更放不下心來。
鳴谷在洞口來回踱步,還是忍不住小聲喊了兩句。
“妖尊。”
“妖尊。”
沒得到回應聲,鳴谷顆心七上八下的,抬腳便要進去看個究竟。
“別進來。”
低啞的輕斥聲,喊住了鳴谷的動作,他撓頭躊躇不定。
片刻,徐徐腳步聲傳入洞中,閑庭信步般不疾不徐。
昏暗里,雙殷紅的眸子驟然抬起。
洞口抹光漏進來,拉了道斜長的影子在地上,那來人便背著光,抱著手,嘴角噙笑:“我來看看,你需不需要收尸。”
鳳青目光濃郁如墨,團化不開的黑里,全是隱忍,臉部精致的輪廓緊緊繃著,大顆的汗順著淌下。
身白衣,污濁不堪,血跡斑斑。
他手里緊緊攥著匕首,刀刃上沾著還未干涸的血,衣袖卷起,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汩汩流血。
滿身刀傷,淌了地血。
榮樹眼掃過去,數了數,足足十九刀。
這老鳳凰,真下得去手。
榮樹極盡調侃:“你這是要自我了斷?”
鳳青額頭青筋凸顯,聲音極力壓抑著,喘息粗重,他言簡意賅:“我需要清醒。”
身體里蟄伏已久的那頭魔時時刻刻都在伺機而動,等待蠶食他的意識。
再疼,也斷然不能失去理智,片刻都不行,即便刀刀剜下去,即便將體內躁動狂亂的血放得滴不剩。
“那你繼續。”榮樹掀衣袍,席地而坐了,“撐不住了說聲,我給你個痛快。”
說完,他閉目養神,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耳力太好,他甚至聽得見利器劃破骨肉的聲音。
這刀,應該是割了動脈,血流聲洶涌。
鳳凰嘶鳴的聲音,不休不止了整夜,這嗜骨鉆心的疼,他得忍著,撐著,受著,也甘之如飴著。
鳴谷在洞外,老淚縱橫,心疼得揪了心。
榮樹在明華洞里,守了整整三天三夜。
“要是有天,老鳳凰駕鶴西去了,你跟我走嗎?”
“那我會殉情。”
“蠢。”
“弟子擇華,叩謝師傅大恩。”
榮樹想,他啊,估計不是來收尸的,也不是來給老鳳凰痛快的,真是著了魔了。
大雪飄了四日才停歇。
黃昏時,陰云密布,無風,桃花抱著膝蓋坐在聽茸小筑的石階上,吸吸鼻子,咽了口冷風。
等便是四日,桃花想,她可能被凍成冰雕了,脖子有點不大聽使喚,麻木地動不了,她正要揉揉,個聲音毫無預兆地鉆進了耳朵里。
“桃花……”
聲線溫潤,如沐春風,瞬間驅散了這冰天雪地里的所有寒意。
桃花抬頭望去,嘴角咧開大大的笑。
“青青。”
雀躍地喊了聲,桃花蹭得就站起來,起得太猛,個趔趄膝蓋就磕在了石階上,她毫不在意地立馬爬起來,踉蹌著兩條不太聽使喚的腿跑過去,把撲進鳳青懷里。
用力摟住鳳青的腰,她抬頭,眼眶很紅,卻笑著:“你回來了。”
鳳青低眸,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張合著。
他低聲呢喃:“嗯,回來了。”
風吹,他身形微晃,下巴擱在了她肩窩里,身子緩緩軟下,壓著她同倒在了雪地里。
“青青!”
眼皮很重,撐不開,鳳青想摸摸她的頭,想抱抱她,想告訴她不怕,卻動不了,耳邊恍恍惚惚有她害怕慌張的叫聲。
是他的小姑娘,在喚他。
“青青。”
“青青。”
“……”
不知過了多久,密布的烏云飄走,露出半扇月亮,肆意地揮灑了半晌光華,便又被濃云遮了光。
“青青。”
“青青。”
清脆的奶音反反復復叫著個名字,帶著幾分害怕心慌的顫音。
鳳青睜開了眼,看見了小姑娘紅通通的眼睛,她趴在床邊,窗縫漏進來的月光落在她身上。
“你終于醒了。”
桃花心有余悸,聲音帶著濃濃的鼻腔,只是眼睛和鼻子都紅紅的。
鳳青用指腹摸了摸她的眼睛,有些燙:“哭過了?”
聲音嘶啞,鳳青的唇回了幾分血色,只是神色依舊憔悴,帶著幾分病態的柔弱與出塵。
桃花摸了摸他的臉,覺得她家青青好像又瘦了,咬著牙搖頭說沒哭,吸了吸鼻子:“你嚇到我了。”
整整兩個時辰,她怎么喊都喊不醒他,她怕得六神無主,哪里還記得哭,這會兒才后怕地瑟瑟發抖。
鳳青哄她:“別怕。”
她還是怕,拉著鳳青的手,埋頭可勁兒嗅,可勁兒蹭,像只沒有安全感的獸。
鳳青輕聲安撫:“我很好,只是三天沒有合眼,有些累。”
見他眼下青黛很重,臉色也很不好,桃花不敢再纏他,乖乖坐直:“那你再睡會兒。”
鳳青伸手,抓著她的手:“陪我。”
聲音又輕又軟,帶著病態的虛弱,像是撒嬌。
桃花心軟得塌糊涂,立馬聽話地爬上床,麻利地鉆到了鳳青懷里,抱著他的腰,拍他的肩,有模有樣地輕聲哄他睡覺。
“青青乖~”
鳳青笑,俯首在小姑娘肩上蹭:“好,我會很乖。”
聽話得像只小奶獸。
桃花這才破涕為笑,兩只手捧著鳳青的臉,像個小老太太般叮嚀:“青青,你以后什么事都別瞞我,病了難受了,也要告訴我。”
鳳青點頭,說好。
她還說,鄭重其事地樣子:“我雖然不是大夫,妖法也不是很好,可是我會直陪你的。”
“嗯。”
大概是還病著,鳳青有些有氣無力的,嬌貴又聽話,不大像平日里的樣子。
桃花覺得小心肝都軟成灘水了,湊上去,啄了口鳳青的唇角。
他笑,拂著她的臉要親她。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目光盯著他的手腕:“怎么弄的?”
袖口上滑,鳳青手腕上有道指長的結痂,傷口很深,干涸的血跡泥濘,橫亙在整個白皙的手腕上,顏色特別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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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二更了,別漏了
以后早上九點半更新。如果有二更,晚上十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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